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但我不知道将来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无论哪里,你都不会带我去。而记忆打亮你的微笑,要如此用力才变得欢喜。
张萍烙在我脑海中的,是一个油画般的造型,穿着有七八个破洞的T恤,蹲在夕阳下,深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淡淡地说:“我也想成为伟大的人,可是妈妈喊我回家种田。”
这个故事和青春关系不是很大。
青春是丛林,是荒原,是阳光炙热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伫立。
张萍是河面下的少年,被水草纠结,浮萍围绕,用力探出头呼吸,满脸水珠,笑得无比满足。他平躺在水中,仰视天空,云彩从清早流到夜晚,投下影子洗涤着年轻的面孔。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在初三才接触26个字母,是被母亲硬生生揪到她的学校。我当时的梦想是做足球运动员,不济也要成为乡村古惑仔,但是拗不过长辈还是跳进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
班主任分配了学习成绩最好的人和我同桌,就是张萍。我对他能够迅速解开二元二次方程很震惊,他对我放学直奔台球室敲诈低年级学生很向往,于是互相弃暗投明,我的考试分数直线上升,他的流氓气息越发浓厚。
我们喜欢《七龙珠》。我们喜欢北条司。我们喜欢猫眼失忆后那一片海。我们喜欢马拉多纳。我们喜欢陈百强。我们喜欢《今宵多珍重》。我们喜欢乔峰。我们喜欢杨过在流浪中一天比一天冷清。我们喜欢远离四爷的程淮秀。我们喜欢《笑看风云》,郑伊健捧着陈松伶的手,在他哭泣的时候我们泪如雨下。我们喜欢夜晚。我们喜欢自己的青春。
我们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谁。
毕业班周末会集体到学校自习,下午来了几个社会混混儿,在走廊砸酒瓶,嬉皮笑脸地到教室门口喊女生的名字,说不要念书了,去跟他们一块儿到镇上溜冰。
他们在喊的林巧,是个长相普通的女生,我立刻就失去了管闲事的兴趣。张萍眉头一皱,单薄的身体拍案而起,两手各抓一支钢笔,在全班目光的注视下,走到门口。
混混儿吹了声口哨,说:“让开,杂种。”
张萍也吹了声口哨,可惜是破音,他冷冷地说:“Are you crazy?”
接着几个人厮打成一团,混混儿踹他小腹,抽他耳光,他拼尽全力,奋力用钢笔甩出一坨一坨的墨水,转眼混混儿满脸都是黑糊糊的。
等我手持削笔刀上去的时候,小流氓们汗水混着墨水,气急败坏,招呼着同伴去洗脸。
张萍吐口带血的唾沫,淡淡地说:“书生以笔杀人,当如是。”
从那天开始,林巧隔三差五找他借个东西,问个题目,邀请他去镇上溜冰。张萍其他都答应,只有溜冰不同意,他说,不干和流氓同样的事情。
初中毕业临近,同学们即将各奔前程,大部分要回去找生活。这里是苏北一个寂寂无闻的小镇,能继续读中专已算不错。女生们拿着本子找同学签名,写祝语。林巧先是找其他所有人签了一圈,然后换了个干净空白的本子,小心翼翼地找到张萍。
张萍吐口烟,不看林巧,淡淡地说:“Are you crazy?”
林巧涨红了脸,举着本子坚持不收回去。张萍弹开烟头,凑到耳边,小声说:“其实,我是个同性恋。”
林巧眼泪汪汪,默默收起本子走开。
三四天后,上次的混混儿埋伏在张萍回家的路上,把他从自行车上一板砖砸下来,打了足足五分钟。
大学毕业后一次回老家,我从另外的初中同学口中偶然知道,林巧初中一毕业,就和那几个混混儿成天在一起,十八岁嫁给了其中一个混混儿,十九岁生小孩,二十一岁离婚,嫁给了另外一个混混儿。
张萍脑袋绑着纱布参加中考,结束那天黄昏,我们一起坐在操场上。夕阳染得他面孔金黄,他叼一根烟,沉默良久,说家里农活太多,不太想让他念书。
我接不上话。
他淡淡地说:“我也想成为伟大的人,可是妈妈喊我回家种田。”
我拍拍他肩膀,他又说:“我一定要念书,去城市看看。因为我感觉命运在召唤我,我会有不平凡的人生。”
中考成绩出来,我们在不同的高中。我忘了他家里卖掉些什么东西,总之他还是读下去了。
中考结束,我们第二次见面却是三年后。我在南大,他在南航。
他的大学生涯达到了我不可企及的高度。大二退学,因为他预感自己应该上北大,于是重读高三。一两年杳无音讯,突然我宿舍半夜来电,凑巧那一阵非典,我被勒令回校,接到了电话。
他说:“我没有考取北大,功亏一篑。”
我问:“差多少?”
他说:“差得不多。”
我问:“那差多少?”
他说:“不多,也就两百来分。”
我问:“……那你读了什么学校?”
他说:“连云港一家专科院校。”
我问:“草莓呢?”
他默不作声。
草莓是他在南航的女朋友。我在南大的浦口校区,到他那儿要穿越整座城市,所以整个大一就相聚过两次。
他跟小卖部的售货员在一起了,她小个子,脸红扑扑的,外号草莓。草莓是四川人,比我们大三岁,来南京打工,扯了远方亲戚的关系,到学校超市做售货员。
小卖部边上就是食堂,我们在食堂喝酒,张萍隔三差五跑到小卖部,随手顺点儿瓜子花生等小玩意。草莓总是笑嘻嘻的,他还假装要埋单,草莓挥挥手,他也懒得继续假装,就拿走了。后来,他拿了条红塔山,这下草莓急了,小红脸发白,大几十块呢,账目填不平的。
张萍一把搂住草莓,不管旁边学生的目光,忧郁地说:“我没钱买烟,但知道你有办法的。”我不知道草莓能有什么办法,估计也只能自己掏钱填账。
第二次约在城市中间的一个夜排档。我说草莓挺好的,他吸口烟,淡淡地说:“Are you crazy?”我不吭声。他又说:“我感觉吧,这姑娘有点儿土,学历也不高,老家又那么远,我预感将来不会有共同语言。”
他的BB机从十一点到后半夜两点,响了起码三十次。他后来看也不看,但BB机的振动声在深夜听来十分刺耳,于是提起一瓶啤酒高高地浇下来,浇在BB机上,浇完整整一瓶。机器进了水,再也无法响了。响了三十次的BB机,于是寂静无声。
让你不耐烦的声声召唤,都发自弱势的一方。
喝到凌晨近四点,他喝到路都走不了。于是我问老板借了店里的固定电话,扶着踉踉跄跄的他,奋力打通草莓的BB机号码。寻呼台接通了,他只发了一句话:我在某某路喝多了。
五点,气喘吁吁的草莓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只晓得路名,不晓得哪家店,只能一家一家找过去。南航到这里二十分钟,也就是说她找了四十分钟,终于找到了我们。
张萍趴在桌子上,动不动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草莓一边扶着他,一边喝了几口水。
我要了瓶小二,心想,我再喝一瓶。
草莓突然平静地说:“他对我很好。”
我“哦”了一声。
草莓说:“学校小卖部一般是交给学校领导亲戚,我们这家是租赁合同签好,但关系不够硬,所以有个领导亲戚经常来找麻烦,想把老板赶走。”
我一口喝掉半瓶。
草莓说:“有次来了几个坏学生,在小卖部闹事,说薯片里有虫子,让我赔钱。老板的BB机打不通,他们就问我要。我不肯给,他们就动手抢。”
草莓扶起被张萍弄翻的酒杯,说:“张萍冲过来和他们打了一架,右手小指骨折了。”
草莓笑起来,说:“后来他也经常拿我的东西,但是从来不拿薯片,说不干和流氓一样的事情。”
我说:“他就是这样。”
草莓蹲下来,蹲在坐得歪七倒八的张萍旁边,头轻轻靠着他膝盖,鼻翼上一层薄薄的汗珠。张萍无意识地摸摸她头发,她用力微笑,嘴角满是幸福。
我喝掉了最后半瓶。草莓依旧蹲着,把头贴得更紧,轻声说:“老板已经决定搬了。”
我说:“那你呢?”
草莓依旧用力微笑,眼泪哗啦啦流下来,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但我不知道自己将来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无论哪里,你都不会带我去。高中文凭的小个子女孩蹲在喝醉的男孩旁边,头靠着男孩膝盖。
路灯打亮她的微笑,是那么用力才变得如此欢喜,打亮她湿漉漉的脸庞。
在我迷蒙的醉眼里,这一幕永远无法忘记。
这是大学里我和张萍最后一次见面。中间他只打了几个电话,说退学重考,结果考了个连云港的专科院校。断断续续联系不到三次,再见面,是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我们相约南京中华门的一家小饭馆。我问他:“毕业去哪儿了?一年没联系。”
他吐口烟,淡淡地说:“走私坐牢了。”
我大惊失色,问:“怎么了?”
他说:“毕业了家里托关系,做狱警,实习期间帮犯人走私,就坐牢了,关了一年才出来。”
我沉默,没有追问细节。
又过了几年,我回老家过年,到当年初中一位老师家里吃饭,这个老师本来是代课老师,没有编制,这两年终于转正。他太太买菜回来,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林巧。
林巧笑呵呵地说:“我听说是你,就买了肉鱼虾,今天咱们吃顿好的。”
几杯酒下肚,初中老师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说:“我转编制多亏林巧,林巧的前夫是镇上领导的儿子,他要和林巧离婚,林巧就提了个条件,帮我转正。”我没有办法去问,问什么呢?问林巧自个儿离婚,为什么要帮你转正?
林巧一直没喝酒,这时候也喝了一杯,脸颊通红,说:“不瞒你说,中考那天,是我找人打的张萍,这个狗东西。算了,你要是看到他,就替我道歉。”
我也醉眼惺忪,看着林巧,突然想起来一幅画面,高中文凭的小个子女孩蹲在喝醉的男孩旁边,头靠着男孩膝盖。路灯打亮她用力的微笑,打亮她湿漉漉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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