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睡眠质量非常差,反复求医吃药无效,精神科都看了,还是不见好,只能听别人的建议瞧瞧巫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巫医。接诊的医生是个男的,肤白,和善,穿着普通白大褂,用保温杯里的微笑示意我坐下。和想象中的巫医差距不小,我犹豫一下还是坐下了,看看他的胸牌:“牛大夫您好。”
说了一遍病史和治疗史,牛大夫一直微笑点头,不太专心,早早地露出一种“这病我见多了但按照流程我还是得让你说完”的表情,让我渐渐燃起了希望。“好治吗?”我忍不住问。牛大夫说:“好治,而且能根治,但是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副作用就是你以后不会做梦了,没有噩梦,也没有美梦,什么梦都没有。”
“那我能接受,您就说怎么治吧。”
“先别这么着急下结论,这个副作用呢,有的患者不习惯
猫主义,女,85后,现居北京,从事写作十余年,文笔细腻,构思颖异,迄今发表作品百余篇。没有梦的生活,将来反悔麻烦得很。建议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现在连觉都不敢睡,没有梦总比没有命强。”
牛大夫笑了笑,开始在我的电子病历里打字。“好了,”牛大夫把键盘一推,站起来,“你稍坐一会儿,我准备一下工具。”
“啊?现在?是要做手术吗?”
“虽说叫除梦术,其实不算手术,严格来说是一种物理疗法。”
“疼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疼,别紧张,不适感总是有的,不过大多数人能承受。”牛大夫戴上手套,用胳膊肘打开诊室里一个套间的门进去了。那房间很小,像化验室又像储物间。我还没看清里面什么样,门就关上了,但我很确定那里有种并不是牛大夫弄出来的窸窣声。一团混合着灰烬、鱼腥、消毒水和热带植物的气味徐徐飘来,路过我,消失了。
出来的时候,牛大夫擎着一个普通的针管,大拇指顶在活塞上。那个针管没有针头,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让我仰头看天花板,在我额头上按了几下,找准位置,把针管抵在了我的额头中间,没有针头的针嘴像一张小小的嘴巴轻轻吸住了我的皮肤。接下来的事猝不及防,而且没有类似的经验作为参照,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么说吧:就好像一把冰剑插进了我的脑子——不,像一管芥末打进了我的脑子,而我的脑子里长满了舌头和鼻子。奔涌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下一瞬间我的视野已经脱离了现实,只见无数种色彩在眼前爆炸,密密麻麻地叠加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光。尖锐到不可理喻的噪声在两片鼓膜间反复穿刺,那频率似乎已经高到超声波的程度。脑袋里的芥末之海在超声波的风暴中翻涌,胃也跟着翻涌,浑身液体都在翻涌——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我将信将疑地睁开眼睛——真的,一切疯狂的感受都消失了,刚刚的经历似乎是一场幻觉,只有额头中间一小块皮肤略微紧绷的感觉还在。我按了按那里,忽然觉得脑袋里某个地方有些空,好像忘掉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件事情似乎又很沉重,因为没有了它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擦擦吧。”牛大夫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擦掉满脸的鼻涕眼泪。
牛大夫说:“你这反应还不错,没吐出来。”他把针管放回小房间,关好门,摘下手套扔进垃圾桶,坐回桌前,又在我的病历里打了几个字,“行了,你可以回去睡个好觉了。两个星期后来复诊,要是没什么问题也可以不来。”
我再也没做过噩梦,再也没做过任何梦,每天醒来都神清气爽,不头疼,不打哈欠,工作效率提高,加了薪,年终还领到个大红包。
春节过后,我又回到了巫医科的诊室,这次还是牛大夫坐诊。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厚起脸皮问:“大夫……这个做梦的能力,还能恢复吗?”
“能恢复,但是得预约,我看看啊……你前面有46个预约的,现在约的话,大概下个月这时候能轮到你。约吗?”牛大夫对我的反悔毫不意外,倒让我有点意外。
“这个具体是怎么操作的?”这次我决定问清楚。
“和除梦术一样的原理,就是顺序反过来。麻烦的地方是——得先有可以放到你脑子里的梦,或者说做梦的能力,然后才能把它放到你脑子里去。所以得等我们拿到材料之后才能进行。”
“材料?”我想起了针管里的不明物体,“不能把从我这里拿走的梦还给我吗?”
“你的梦早没了,脱离了大脑的梦存活期只有几天。即便它还在,把它放回你的脑子,不就等于让你接着做以前的噩梦?那不是白折腾了吗?你得等别的患者做除梦术,拿到别人的梦才行。”
我糊涂了:“别的患者?他们也是因为做噩梦才做除梦术的吧?把他们的梦给我,我岂不是还是会做噩梦?”
“难道你还指望一个健康的人把自己的梦捐献给你?做梦呢?”
我张口结舌。
“根据我的经验,做了除梦术又后悔的人,绝大部分是因为遭到了变故,通常是亲人去世,或者感情受挫,想在梦里得到安慰。剩下的基本都是搞艺术的,要在梦里找灵感。恕我直言,小伙子,你看起来不像个搞艺术的。那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想把梦找回来? 能说说原因吗?”
沉默了片刻,我决定直说:“自从不做梦,我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像某些我不喜欢的人。我有个猜测——以前之所以不喜欢这些人,就是因为他们不做梦,很有可能是做过除梦术。不知道牛大夫你注意过没有,做过除梦术的人和普通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精神特别昂扬,一种不太正常的昂扬。就连他们周围的空间也显得特别真实,好像加了高清滤镜。在他们身上就没有什么模棱两可的东西,一切现状都是结果。而现在我也成了其中一员。”
“那不是挺好的吗?”
“有的人确实乐在其中,我有时候也兴高采烈,但是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兴高采烈,我就莫名地开始厌恶自己。”
“明白了,魂突反应——灵魂自我冲突反应,精神科叫人格转变不耐受。”牛大夫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比以为我家里死了人有更强烈的同情,“我尽快帮你安排。你注意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准备接受复梦术。”
一周之后,我突然被医院叫去做复梦术。又是一个针管顶在额头上,又是一阵脑内风暴。不同的是,这次牛大夫把活塞推到了底,然后把用过的针管扔进了垃圾桶。
我终于重新开始做梦,世界也恢复了让我安心的朦胧。隔三差五地,我会梦见自己生出一只老鼠,这个怪梦应该就是困扰之前主人的那个噩梦,对于我来说只是有些猎奇而已。不知道我的梦有没有被移植给其他人,从医院梦源紧缺这一点来看,估计是被移植了。
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接收了我的梦,希望他只把那当作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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