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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是沉睡的湖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 热度: 14441
文/ 陈 晨

  1

  这一年我高三。教室被换到了食堂的上面。老师笑着说,这样你们吃饭就方便多了。言下之意是,高三了,你们除了读书就是吃饭,除了教室就是食堂,哪儿都别想去。

  一些女生把长头发给剪了,很多男生剃成了最普通的平头。

  教室后面张贴了倒计时表,每天第一个到教室的同学就会撕去一页。时常看到有同学对着倒计时表唉声叹气,像以前读过的寓言一样,悲观者说“唉,怎么只有××天了啊”,乐观者说“还有××天呢”。

  时常看到有女生攥着考卷趴在桌子上偷偷地哭, 也会有男生愤懑地拍着桌子,说着“我真的受不了了”之类的话。

  生活变成了一只钟摆,整日单调地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摆动。

  Shirly坐在我后面,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声音很好听的女生。课间的时候,她常常在我的背上写字让我猜。

  她说:我刚才写的是什么?

  我说:妈。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然后说:乖儿子。我也背对着她笑。

  大概都是准备考艺术的孩子,所以话题会特别多。她常常向我炫耀认识多少上戏播音系的学姐,认识多少北电表演系的帅哥,也经常问我:你说我考北电的播音系有希望吗?

  若我说有,她会非常高兴,甚至会拍着桌子喊:陈晨你真是我的知音。

  而对她这样的行为,我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厌恶。相反,这仿佛就是我喜欢的真实。

  Shirly经常在课间拿出某首诗大声朗读。她朗诵诗,感情很丰富,普通话也很标准,翘舌音和平舌音分得很清楚,丝毫没有南方人的口音。但也有埋头苦读的同学会愤懑地朝她看,然后低声地嘀咕着什么。而这些,Shirly是丝毫不在乎的。

  我时常是听到了Shirly的大声朗读才知道已经下课了,然后从昏睡中醒来,抬起已经发麻的双手,睁开干涩的眼睛。

  2

  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少,考美术的几个同学从这个学期开始就没有来过,还有放弃高考继承家业的……

  葛在高二的时候就去了温哥华,过着九点上学、三点放学的舒坦日子,常常在我们奋战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发来短信告诉我们,明天要和亚裔的同学开party,或者万圣节放半天假去疯狂。

  每天必发的是一张英语综合卷和一张语文的字形辨析卷。常常有好几百个成语让你改错别字。我只是不明白高考语文只有一道选择题是改错别字和字音,况且只是选择题,就算你改了成千上万的错别字都不一定能押到考题,况且它仅值四分。

  但我知道,这于我而言不值钱的四分,对很多人来说是拼命也要去争取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突然对安东尼说:我想离开杭州,不想在这里了。他说,那来墨尔本玩吧。

  突然又想起了那年的夏天。那段日子,自己用刚拿到不到两个月的身份证办着各种手续:住旅社、买车票、办签证……那个夏天,是属于行走的。

  于是打开电脑翻那个夏天拍的照片。一张又一张地按过去,大多数的照片没有我,唯一有自己的一张照片,是在越南的下龙湾。

  在下龙湾的船上,一个美国大胡子,在他要下船的时候,说要给我拍一张照片。自己有些胆怯地朝他摇摇头。他说,没关系,每一个在旅行中结识的人,他都要给对方拍一张照片。

  犹豫了一会儿,我后来还是对着他笨重的尼康单反机,做了一个笑脸。

  3个月后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有那张照片。他说他在Boston,很怀念在Vietnam的日子,也很怀念那个给他讲Chinese films的中国男孩子。

  照片里的我笑容有些僵硬,穿着黑白条纹的衬衫,皮肤被越南的猛烈阳光晒得有些发黑。

  突然感觉照片里的那个人,离自己很远。

  3

  数学课的时候,我常常掰一块爸爸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大块黑巧克力塞进嘴里,然后抬起左手,把藏着耳机的袖子贴在耳朵上,右手则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支笔。

  时常被老师点到名都没听到。每次仓皇地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同桌总是迅速地把他的参考书给我,然后小声地告诉我答案在哪个角落。

  回答完这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问题后,老师总会做出一个欣慰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难过。

  坐在前面的那个女生,在上文史课的时候,会拿出一只MP3放在桌子上。后来才知道,她是在录音。她十分得意地对我说,她把老师的每堂课都录了下来,然后在晚上的时候听。这样,就像听了两次课。即使在睡觉的时候,她也会塞着耳机。

  她说,肉体虽然是睡着了,但是大脑和思维并没有睡着,所以,即使在睡着的状态下听录音,也是有好处的,就像把那些知识用针活生生地打到脑子里一样。

  我常常听得毛骨悚然,也常常听人说那个女生又情绪失控,在厕所里哭着给家长打电话说要回家。

  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都是因为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我常常想,这样,有意义吗?

  高三就像一个幽深的泥沼,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陷进深渊。我以为我可以挣脱出来,我以为我可以逃离这个俗气的世界。

  4

  那日,逃掉了整个下午的课,去画室看凌。

  转了三趟车到了玉皇山。画室在玉皇山的山腰上。在山下等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等到上山的车,于是徒步上山。由于下雨,路上很泥泞。

  我忘记了这个城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似乎从这个冬天刚刚开始,就开始了漫长的雨季。似乎在每个冬天来临的时候,都会下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重量的冷雨。

  一连十多天,甚至是一个月,整个城市像是被浸泡在雨水里,渐渐发霉腐朽。

  即使是撑着伞,潮湿的空气也能打湿眼眶。分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水汽。

  凌的美术专业考试已经到了冲刺阶段。画室的学员从早上六点一直要练习到晚上十点才能收工。

  画室里很安静,没有人闲聊,也没有放音乐。20多个学员从不同的角度对着打着灯光的大卫像紧张又仔细地练习着。我不忍心进去打扰他们,于是站在画室外面等。

  向远处看,能看到大半个西湖。有薄雾萦绕在安静的湖面上,远处是灰蒙蒙的石头森林,灯火在烟雨中忽明忽灭。

  而那片界限模糊的湖,像是在睡梦中。

  画室打铃。学员们疲倦地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凌看到了我,有些惊讶,走到我身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着对我说:你这般混混的样子怎么像个文学青年。

  我觉得很苦恼。他依旧用像安抚孩子的方式,笑着拍拍我的肩。

  和他们一起吃饭,饭菜依旧是从山下的小餐馆送上来的,菜色和以前是差不多的。番茄炒蛋、酸菜鱼、红烧鸡块,依旧能被男生们一抢而光。画室的学员们都很善良,把很多菜都留给我吃,还往我碗里夹菜。特别是班长,让我晚上留宿在这里,说可以把他的床留给我,他可以和别的室友挤一张床。

  餐桌上多了好多陌生的面孔,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已经不在了。又猛然间想起某张已经消失的脸,胸口渐渐发闷。想起她在离开画室后给我寄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她只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梦想,就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

  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过后,走到走廊上,凌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到画室来。

  我说,受不了班里的那种气氛,一上课我就想吐,简直就是在那里耗费生命。

  他小声地笑了起来,然后突然间严肃起来,对我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坚持下来吧。

  他又说,现在经常有美院的学生到山上来写生。每次看到他们,都会对自己说,这样的生活,以后一定要是自己的。

  凌总是这样坚定,对于未来丝毫没有过怀疑。

  又与他谈及很多学员离开的事情。他说,很多人都放弃了,或者去了更好的画室,但来了很多外省的。最远的那个同学,从石家庄来。因为有地方口音,常常被别的班的人嗤笑,渐渐自闭,也不和别人交流了,除了画画就是睡觉。

  还有旁边油画班的一个男生,因为天生有听力障碍,要戴扩大八倍的助听器。他的画奇怪而且诡异,是抽象风格。常常有男生欺负他,冬天水冷,都叫他去洗颜料盘,把他当奴隶一般使唤。每次同学聚在一起,把他当作笑料谈资。他听不清楚,还以为是什么笑话,跟着他们一起傻笑。

  他又说到班长。时常在深夜里,能听到从班长的被窝里传出的沉闷的抽泣声。凌说他是想家了。他家在江西,家里人把祖传的两块宅基地卖了供他到杭州学画……

  凌说,每个人都在艰难但勇敢地坚持下去,你也一定要这样。

  我别过头,看到了那片湖。

  5

  又想起最近的那次与父母的争吵。他们让我考政法大学,父亲说只要我考到三本就一定会托人把我弄进最热门的金融系,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拒绝他们。就这样,我们吵了起来。

  深夜,突然醒来,猛然发现妈妈坐在自己的床头。

  惊恐又疑惑地问她:大半夜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却听到了妈妈微弱的抽泣声,她说:我们……只是担心你,想让你以后好过些。

  看到妈妈在黑暗里微微颤抖的身体,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毫无防备地掉了下来。

  我开始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左手按着本子,右手拿着笔哗哗地写;我开始把抽屉里的CD都塞进书包拿回家,把新买的数学习题集放到里面;我开始跑办公室,拿着习题本像以前那些自己不屑一顾的好学生一样问着卡住的习题。

  我告诉妈妈,我说自己想通了,但恳求他们给我最后一个选择的余地,让我考艺术类大学。如果没考上,一定努力学习然后考政法大学。我终于看到了他们脸上欣慰的表情。

  12月29日,是艺术生报名的日子。

  我在“艺兼文”的那个方框上打了一个很深的钩。

  然后转过头问Shirly,你也一定报了艺术类吧?她点点头,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像这个城市的湖。

  6

  我开始做最后的努力。在九点五十分晚自修结束后,依然留在教室里,拿出厚厚的《电影艺术》放在腿上,低着头读起来。

  和我在一起的,还有Shirly。

  她会对着教室后面的黑板大声地朗诵播音主持专业初试要朗诵的诗歌,一遍又一遍。悦耳的声音在黑暗中变成回声,在教室里回荡。她每天要练到回寝室都说不出话来为止。

  我时常在她疲惫至极的时候,帮她冲一杯热奶茶,然后告诉她,请一定坚持下去。我们一定可以的。每次都能看到她坚定地点头。

  那日晚上练习到十一点半,我和她一起关好门下楼,刚走到楼梯口,走廊上的灯啪啦一下全部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Shirly惊恐地抓住了我的手,越抓越紧,没有再松开。

  我惶恐地问她怎么回事。

  她松开了手,然后蹲下来,坐在了台阶上。伸出手,却触碰到了她脸上滚烫的泪。

  她说:其实我根本没有报艺术类。我妈不可能会让我去读在他们眼里没出路的艺术类大学。

  我感觉自己也有液体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然后慢慢抬起手揉向眼眶。

  黑暗里沉睡着无数透明而闪亮的湖泊,那是我们无限纯净的眼,那是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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