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资深文学爱好者,一个身份感常错位的异乡人。时而理性,时而感性,理性时写时评,感性时写随笔。曾以为对生活都懂了,现在发现活着活着又不懂了。人届中年,常自诩有少年心。
每个人的出生地,或远一些或近一些,都有一条河,这条河通常会被称为“母亲河”。喝它的水,用它浇灌土地,在河里洗衣服,白马河的确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堤岸两边生活的人们。在我的印象里,白马河从来没干涸过,有的时候,水势还大得吓人,但也从未决堤过。这是一匹温顺的白马,它只顾奔跑,随意地留下恩泽。
第一次对白马河有特别的印象,是童年时姑父带我去河里洗澡。那是夏夜天色刚黑的时候,忙了一天的农活,也吃过了晚饭,大人们三三两两带着孩子去河里洗澡。记得那个夏夜空气燥热,而河水温润,我的手里握着姑父给的一条白毛巾,浮躺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远处的村落静谧无声,夜空的颜色是一种神奇的湛蓝。月光与星光倾洒在河面之上,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我的毛孔仿佛被无声地打开,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变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树叶、一条小鱼、一只不慎落水又挣扎着跃出水面的小鸟。
那算是河水对我的一次启蒙,河水告诉了我一个孩子和自然的关系。当然,一个农村孩子每天生活在乡村,随时随地接触的都是自然,但正是这样,才会对身边的一切熟视无睹。那晚的河流分明在启示我一些什么,它瞬间打开了一个孩子头脑里的魔盒。我发现那里的世界很绮丽,它催促着一个孩子结束对这想象的贪恋,顺着被某种感觉启动的方向走出,走出河流、走向遥远。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又急匆匆地跑去昨晚洗澡的地方,仿佛寻找什么。但河流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如你喜欢的女子背过身去不再看你。
关于白马河,也不都是美好。传说这条河每年都要淹死一个人,连续几十年无一例外,为了解释这个匪夷所思现象发生的合理性,村庄传说是河神需要“贡品”。孩子们是没有见过人在河里被淹死的场景的,非但不知道害怕,反而对此传说有着莫名的“愤怒”,我也是这样的孩子之一。
小学四五年级的暑假,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来到白马河最宽阔的桥面上。从桥面到河面的距离大约有十几米,那算是很高的距离了,我们在某种“愤怒”的情绪驱使下,一次次地从桥面上纵身而下,跳进河里,再往深处游,用手触摸到河底的沙子,浮上来,再跑回桥上。如此反复地跳,不记得跳了多少次,三五十次的样子,直到跳得头昏脑涨,手脚上的皮肤都被泡白了,数了数一起跳的朋友还在,一个也没死,就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但好运气是会用完的,那天如往常一样,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大人小孩一起泡在河里消暑。我独自向河对岸游去,这没什么,经常有人游到河对岸去,只是大人们不让孩子们这么干,因为觉得小孩会体力不支被河水吞没。
我被河水吞没了。怎么形容呢,那种感觉的确像是有人在河底生拉硬拽着你的腿。你恐惧,但全身像瘫痪了一样;你想大喊,但只要一开口河水就会不留情顺着喉咙往下灌。我拼命地用自己掌握的那点游泳技巧往水面上浮,耳朵能听到自己发出的类似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在我失去意识、整个人也放弃了的时候,一个大人游到我身边,把我拖上了河岸。
我像条鱼一样在岸边干热的沙土上吐着水,吐了许久才把水吐干。大人们说说笑笑地散去了,能走路的时候我拍拍屁股也回家了。这在乡村不算什么大事,一条河试图吞掉一个孩子,但最后这条河没能得逞,这个孩子命大。几天之后,我在白马河边站了良久,只是没有下水。再几天之后,我们举家迁往城里,与白马河彻底告别。
这是我对白马河的回忆,它曾让我第一次体验到生命中那近似瑰丽的一幕,也曾用神秘的力量想要夺走我的生命。
常常就是这样,人们会记得一些轻轻浅浅无聊的事,却会忘却那些曾在生命里刻下幸福印痕或者隐约伤痛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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