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星星贪恋着月光
文/墨小芭
奔放的初吻
我在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的年纪就已经爱上了周祝。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全世界的光都从葳蕤的树冠里漏下去,落在他毛茸茸的、狐狸胎毛一般的头发上。
我怎么能不爱上他?那个闪闪发光的小男孩,我发誓,谁在那一刻遇见他都不可能不爱他。
我站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静静地聆听着心脏深处传来的回声。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可以发出如此沉重又强烈的声音,就像流星坠落到深海,又像鱼群突然涌出海面。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个站在树底下的男孩,是特别的。
于是我冲过去,狠狠地亲了他一下。
就像一只脑子里灌满了肥皂泡的树袋熊一样,笨拙又迅猛地冲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要知道,那一年的我才九岁啊,九岁的我实在是太奔放了。
周祝被我吓住了,用一种既愤怒又害臊的眼神瞪着我。
那是他搬来春堂镇的第一天,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出现,让他对这个小镇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第一次亲密接触
不出两天,我亲了周祝的事情就传遍了春堂镇的大街小巷。这真让我高兴,谁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我的好事传了不止千里啊!
不过那段时间的我是很难见到周祝一面的,即使有时候在街上偶遇,他也会发了疯似的掉头跑掉。我站在阳光灿烂的街中央,一边啃着手里的冰棒,一边欣慰地想:我们周祝还真是个容易害羞的男生,一点也不像许昭,一刻也不得安宁。
不久之后,周祝就成了我们班的转学生。由于入学测验成绩优异,他被特地安排坐在了第一排。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发呆,虽然我们之间隔着几排桌椅让我很是伤神,但不得不说,周祝就连后脑勺都是那样美好。
可光盯着后脑勺怎么够呢?为了能和周祝离得近一些,一向以好好学习为耻的我,开始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学生涯。
许昭看着我直摇头:“程小果,你这样有什么用呢?周祝还不是躲你就跟躲狗屎一样!”
我心平气和地把他暴打了一顿,再告诉他,不是周祝躲着我,而是我成绩太差,只能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说完,我被心中如雾般升起的哀愁吓了一大跳。
就这样,我和周祝的距离从最初的整个春堂镇,变成了六排桌子,再到四排、三排、两排……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终于考进了班级前三名。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和周祝坐在同一排了!
遗憾的是,那是我们的毕业考……
毕业典礼那天,我瞒着家里人偷偷剪掉了马尾,换了个很短很短的毛寸头。
我顶着这颗脑袋去拍毕业照,使出浑身解数求老师:“好老师,漂亮老师,全世界最善良的老师,求求你让我站在男生的队伍里行不行?你看我头发这样短,绝对不会扰乱队伍的视觉秩序的!”
老师盯着我毛茸茸的脑袋,瞠目结舌地点点头。
就这样,我成功地混进了男生的队伍,站在了周祝的身边。
“咔嚓”一声,我们的童年被定格在四四方方的照片里。
那天的我可真高兴啊,我站在周祝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幸福得有点眩晕。
于是我又奔放了,未经他的允许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旁边有同学开始起哄:“周祝要娶程小果做老婆啊!”
我说过的,周祝是个特别害羞内敛的男孩。
他被这个玩笑激得恼羞成怒,恶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
在凝滞的空气里,也在我错愕的视线里,周祝满脸通红地大喊:“程小果,求你离我远点。你这个尾巴、狗皮膏药,你这个苍耳!你知不知道你一排一排地挪过来我有多害怕!”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看着周祝渐渐跑远,他的白色衬衫在阳光下轻轻地扬起边角,弧度正好。
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毕业典礼,就以被周祝推了个狗啃屎而告终。
这是周祝第一次离我这样近,也是周祝第一次用他的双手触碰我。没想到,却是为了把我狠狠推开。
想和你一起吃点脏东西
直到初二那年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喜欢周祝很久了。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想离周祝近一点。怎么说呢,就像一朵云漫无目的地移动着,它什么都不想,只管在蓝天游荡。直到有一天它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飘荡是为了追上热烈的风。
三月的下午风还很大,操场上扬着沙,我和许昭正走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周祝骑着他的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逆风而过。
自行车后座上,一个脚踝绑着纱布的女生正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甜如蜜浆的声音柔柔地喊:“周祝,你慢点骑。”
我愣在原地,久久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油画般的背影。
风沙刮在我的脸上,像利刃,疼得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我拽了拽许昭的校服对他说:“怎么办啊许昭,我好像喜欢上周祝了。”
许昭看着我,眼里波光潋滟,像是在鄙视我,又像是在可怜我。我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扭头跑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叫苏格,是学校排球社的社员。那天在训练中她脚踝受了伤,碰巧被路过的周祝雷锋了一把。
这些事情都是许昭帮我打听来的,我听得热血沸腾心胸开阔,一拍桌子,带他去吃了一顿麻辣烫。我们挤在油腻腻的小店里,吃得眼泪、鼻涕双管齐下。
其实我很想和周祝也能这样,坐在吵吵闹闹的小店里吃一碗粉,我会告诉他茼蒿的味道很古怪,却很好吃。
不过周祝拒绝了我,他说:“不去,怪脏的。”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偷偷写下:周祝,你好,我是十四岁的程小果。我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和你一起吃点脏东西,比如麻辣烫,比如街边的小烤串,不知道长大后的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它们不卫生呢?
我为他撑了一路的伞
周祝和苏格终于还是成了“有一腿”的关系。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在传,周祝喜欢苏格,很喜欢很喜欢。许昭安慰我:放心吧,即使周祝再喜欢苏格,也比不上你喜欢周祝那么丧心病狂。
我的心软软地疼了一片,不知作何感想。
直到周祝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被罚站在教导处门外反省。
那天傍晚,我隔着两扇窗户远远地看着他,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周祝了。
他穿着学校统一的白色短衫垂头站在那里,身后的天空灰得仿佛要落下大雨。走廊里柠檬汁般朦胧的灯光照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在鼻尖处打出一道凝聚着的亮光。
他的头发长了一些,乱糟糟地挡着他狭长的眼睛。他的个子也高了很多,如果我站在他身边,恐怕要扬起脑袋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就算是现在想起,那也是一个足够悲伤的下午。悲伤的周祝,悲伤的天空,以及,隔着两扇窗户望着他的悲伤的我。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天边炸开了一道惊雷,整座城市被暴雨冲刷得噼啪作响。
我看见周祝一个人走进大雨,操场上满是放学的人群,我却唯独看见他的身影。于是,我想也没想就抓起桌边的雨伞追了上去。
“周祝,给你伞。”我在大雨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我,又转过头走自己的路。
“喂,给你伞啊。”我快步追上他,再次把伞递上去,“不打伞,会感冒的。”
他没再理我,一言不发地朝前走。
我只好把伞撑开,举过他的头顶,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个子是我想象的那样高,需要我费力踮起脚才不至于让雨伞碰到他的头。
夜黑得像一座漏雨的矿藏,星星也因为雨水的浸泡短路得不会发亮。
我走在周祝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和微微前倾的肩膀,心里满满的都是内疚。十五岁的程小果,除了给失恋的周祝撑伞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胜利都如此卑微
中考结束后,周祝如我所愿,顺利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件是我加入了学校的排球社,另一件是许昭的爸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为了给他治病,许昭退了学,一个人南下打工去了。
临上火车前,许昭抱着我大哭了一场,他说:“程小果,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爸就交给你了。他脑子不灵光,你别让人欺负他。”
我哭得鼻涕沾满许昭的肩膀,拼命地点头:“放心吧许昭,只要我程小果在这世上活一天。”
那之后,我的生活变得格外忙碌,需要兼顾学业与排球社,还要每天傍晚去许昭家接他爸爸去我家吃晚餐。
事实上我加入排球社的理由并不磊落,毫无运动细胞可言的我,之所以会冒着给组织丢脸的危险加入排球社,完全是因为周祝也加入了排球社。
自从苏格考去隔壁的高中并成为他们学校排球社的副社长,周祝就义无反顾地申请加入了排球社。虽然在我校男排和女排之间每周只有一次探讨活动,但这仅有的一次会面对我来说却是无法抗拒的天大诱惑。
加入排球社的第一年,我得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小青龙”。因为我总是隔三岔五身上便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候是手臂,有时候是膝盖,也有时候运气不好,眼眶乌青。久而久之,也有人叫我“程又青”。
这样惨不忍睹地过了一年,也许是社长看我实在可怜,竟然允许我加入了比赛小组。也就是说,半年以后,我将加入代表我们学校的排球队和由苏格带队的排球队进行比赛。
赛前半年,我几乎是拼了小命在练习,社长常在私底下问我是不是打了鸡血。
当打了鸡血的我终于站到比赛场上,却一点底气也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开始四下寻找周祝,直到在人群里看见他清瘦的身影,我才镇定下来,全身心投入到比赛当中。
不得不说,苏格是厉害的。几次扣球我们都只是勉强接住,很快,我们便从进攻转为防守。第四回合之后,我们险险地平住得分,此时的苏格明显体力不济,而我正好与她相反,属于厚积薄发型选手。第五局一开始,我便开始发狠,接二连三地扣杀,最后一次前飞将苏格扣倒在地。
在掌声和欢呼声里,比赛结束,我们队胜出。
笑容还来不及在我的脸上延伸,我就被一股猛冲而来的力量推倒在地。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掠过,直到苏格面前,停下,弯腰,然后将倒在地上的苏格轻柔地抱起。
是的,是周祝。
他抱起苏格后埋怨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她的腿有旧伤,你那么拼命做什么!”
我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像很久以前看着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载着苏格时一样,整个人空荡荡的,来不及做什么反应。
这是周祝第二次把我推倒在地了。
我赢了比赛,原以为至少可以博他一笑,哪怕仅得一句“恭喜”也行……可是现在……
周祝说得对啊,我这么拼命做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越难过就越委屈,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是许昭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
风尘仆仆的许昭,一下火车就先跑来学校找我,看到毫无颜面地趴在地上大哭的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了我身上的尘土,然后,像拥抱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抱了抱我。
爱的惯性
许昭回来,仿佛只为把我从最悲伤的境地里拉一把。待了两天,他见我不再难过,便给家里留下一笔钱再次南下。没过多久,我便退出了排球社。社长有点舍不得,拉着我的手让我留下。我笑得比刘胡兰还要坚贞:不,我要以学业为重!
于是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开启了勤学模式,没想到竟然让我误打误撞地考进一所985大学。
可在高考前夕,我把许昭的爸爸弄丢了。
我这一生搞砸的事情数不胜数,唯有这件,让我一辈子不能忘记。
那个周末我原本是要带许爸爸去理发的,路上他吵着要吃冰棒,我便把他留在原地,一个人过马路去买。结完账我一回头,人就找不到了。
我慌得满世界找,像个疯子一样奔跑在五月灼人的艳阳下。恐惧使我溃不成军,号啕着求助于爸妈。我们三个人分头满城找人,场面十分混乱。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的嗓子彻底哑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两个小时后,游走在崩溃边缘的我终于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秋千架上,正对围着他的人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智障。”他的神色单纯得像个孩子,又倔强又坚定地说,“我不是智障,我确定。”
那些围着他的年轻人发出嗤笑:“喂,老头,你是智障哦。如果不是的话,也一定是神经病吧。”
领头的那个家伙话锋一转,问站在身边的同伴:“周祝,你说是不是?”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然后,我听见周祝说:“是啊,脏老头。”
如果月亮能使狼人化身为狼,那么周祝的回答就能使我化身为小兽,莽撞而凶狠地朝着他们冲过去,用头顶撞爆了领头人的鼻子。
“你不是的,”我抓住许爸爸的手对他说,“你相信小果对不对?”
他冲我笑笑,孩子一般点了点头。
经过这件事,其他所有人都以为我不会再爱周祝了,包括周祝本人。
其实我一直在等,等周祝拿出点骨气来和许爸爸道歉。如果他来讲和,我知道许爸爸一定很乐于原谅。
可周祝没有,大一整整半年时间过去,周祝都远远地躲着我。我很丧气,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他。
直到下学期学期末,周祝才出现了。他在图书馆门外拦住我,透明的肤色隐隐透着红。
我心里冒出一个蓬松的大泡泡,却还硬要假装没事人一样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程小果,”他叫住我,“我不是不想来道歉,我是怕你还在生气,我不敢。”
“我不是生气,周祝,”我说,“我只是很难过,难过你的胆小和懦弱,难过你站在别人的队伍里,和他们一起践踏一个无辜老人的尊严。那样的你是可耻的。”
他垂下眼睑,轻声说:“你说得对程小果,那个时候的我是可耻的。可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没有人一生都洁白无瑕,我可耻了一次,现在知道错了,所以我来道歉,就是这样。”
他抬起头,浓墨重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掉。
谢谢你
有人看到周祝喝醉了,在学校外的酒馆。喝醉后的周祝像一只悲伤的长颈鹿,细细长长地倚着树干,发疯般地呕吐。有人把这件事传给苏格听。那个鼻孔奇大的女生坐在咖啡馆里绘声绘色地跟苏格比画:“就这样,这样,太可笑了!你不喜欢周祝就对了,你看他那样,可笑,真可笑!”
我放下手里的苹果味苏打,冲过去纠正她:“周祝的爱情并不可笑!”
苏格要被我吓死了。
可我还是抓住她的肩膀对着她喋喋不休地说:“周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话不多,可是会拉小提琴;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内心很温暖。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我推倒了,原本可以就那么跑掉的,可他一直悄悄跟在我的身后,他是怕我摔死在路上!你知道吗?他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他即使希望我们学校输掉排球比赛,也不希望你受伤……”
苏格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神里有迷茫、厌恶、惊吓、悲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这就够了,我的爱情已经那样悲伤,我不希望周祝的爱情也这么不幸。我想帮帮他,让他可以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和爱慕的姑娘在一起。
我松开苏格的肩膀,在咖啡馆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逃出去,像一只突然学会害臊的小兽,猛地撞上了周祝的胸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骇人,吓得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比我想象得还要久
事实上,故事的结局并没有那么糟糕。我说过,每个人都该有个结局,那么现在,就让我来讲一讲程小果的结局。
让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天,从咖啡馆逃出来的我——作为一只逃窜的小兽,我的脚步并没有多快,我只能甩着我的小短腿拼命地跑啊跑,最后逃进了学校的广播室。
我不知道周祝为什么要追上来,是为了骂我多管闲事吗?还是误以为我方才欺负了苏格?不管是哪一种想象,都让我有点后怕。
可周祝还是借了广播室的钥匙闯进来。他这样锲而不舍,真的很像是不打我一顿就不痛快啊!
我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狂风暴雨:“抱歉,我错了,但我发誓我刚才真的不是在欺负苏格!”
黑暗中,室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周祝的声音幽幽地传进我的耳朵,果然,他对我说:“程小果,你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打断我,继续说:“你这个人的人品真的很有问题啊……在九岁那年莫名其妙地亲了我,十二岁那年又突然扑过来抱住我,你整天跟在我身后,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喜欢我。可是现在呢?你却不认账了,推着赶着要我去追别的女生。你这样是可耻的,你知不知道?”
我眨了眨眼睛,像个白痴一样。更白痴的是,我忘了告诉周祝,广播室的设备播放键一直没有关。
这下可好了,全校师生都知道小时候的我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先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
“所以周祝……”我艰难地说,“我道过歉了,如果你非要我发誓不再喜欢你,也可以。”
“别装了。”周祝再次打断了我,他说,“你别装了程小果,你不可能不喜欢我,你会一直一直喜欢,比我想象的还要久。”
在我眼眶红起的一瞬间,周祝迈着他的大长腿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的吻。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一个吻,一个真真切切、情意绵绵的吻,一个滚烫热烈不掺杂任何成分的吻。
这个吻,距离我第一次在漏光的榕树下亲吻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
在这十二年里,我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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