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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坦·根娜
[郭雪波]
阿拉坦·根娜,不是一个人名,更不是一个女孩子名字,虽然好听。它是一种植物名称。但在万千种名贵草木中,也没有它的席位,它很普通,甚至出身低贱。曾经群落式野生在科尔沁广袤的沙化草地上,过去连牛羊都不屑于啃它一口,嫌它小叶片下长刺儿扎嘴,味道还很苦涩。
儿时,常见阿爸从野外砍来一捆捆根藤拧绳子。那根藤发金黄色,十分坚韧,又像麻绳一样柔软。我抽出一根当柳条马骑时,问阿爸这是什么根藤,阿爸头也不抬地说一句,是阿拉坦·根娜的根,孩子。从此我记住了野地上有一种植物叫阿拉坦·根娜,根能编绳。名字好听,这蒙古名字的意思为“金子般的”。当时我十分不解,这么一个普通野生植物,为何叫它“金子般的”?是因其根的颜色金黄,能编结实的绳子,还是有着别的缘故?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内蒙古社科院文学所下放到老家科尔沁沙地锻炼。不太顺的人生境遇,一下把我从满脑子“小资”浪漫,掷回到残酷的生存现实中。从那会儿开始,我对科尔沁沙地进行深层次的思索。调查科尔沁草原的沙化原因,调查嘎达梅林起义,并对沙地人和事以及动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思考人与自然和谐这道命题。当时邻近的奈曼旗有个治沙站,是中国科学院兰州沙漠研究所派出机构,经时任奈曼旗旗长的朋友王治安介绍,我有幸去拜见并采访了该治沙站站长王康复教授。王教授年已花甲,戴副眼镜,南京人,他老伴是沙漠气象专家,也跟他在该治沙站工作。老两口从大学毕业至今,几乎一辈子都转战在中国北方大沙漠中,从西北腾格里沙漠、库布其沙漠到如今这里的八百里瀚海科尔沁沙地,纵横几千里大沙漠哪儿都留下过他们的脚印,而他们唯一的女儿一出生便丢给南京老母亲,没有陪过她几天,女儿至今对他们怀有一种怨恨。
他们这种为中国治沙事业献身精神,使我内心十分感动。
你知道,这荒漠化,是地球的癌症,是地球的艾滋病啊!需要早点找到治理的办法!王教授那张被科尔沁的风沙吹黑吹瘦的脸上,显出深深的忧虑。接着说,我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只是尽着自己的一份职责而已,这不算什么,有的同志为此事业甚至已经默默献出了生命……
王教授沉默了,一时陷入往日回忆,神色也变得凝重。在我的要求下,他讲述了下边的真实故事。
在库布其沙漠工作站,他有个同事叫陈源,一个老光棍,由于常年在沙漠深处默默工作搞科验,耽误了谈对象,人也木讷,只知埋头干事不善交际。他几乎全身心投入到治沙事业上,为找到适宜沙地生长能治理沙漠的植物,他画着一本百草根系图谱。那时正处在“文革”期间,他成了“黑专家”,成为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可他每天依旧自己扛着铁锹到野外作业,饿着肚子在沙地上挖那些治沙植物的根系标本。那天,外边的天气很好,一个难得的没刮风沙的秋季晴朗日子,老陈又背着包走了,上沙塬了,其实运动中很多人已不怎么去实地做事。到了晚上没见他回来吃饭,大家这才想起他,赶紧去他的工作点找。结果工作点上没有他的人影,一旁发现有一个挖下去两三米深的沙坑,可已塌方,坑边放着几根两三米长的植物根须,还有一张画了一半的这一植物的根系图。大家马上意识到出事了,赶紧挖掘那塌方的沙坑。人很快被挖出来了,可已咽气多时,鼻嘴眼睛里全是沙子,脸色铁青……
王教授眼里有泪光闪动。
我的心也被强烈地激撞。英雄,其实不必轰轰烈烈。
片刻后我问,那根植物,陈先生用生命换来的植物,叫什么?
金棘儿。一种能在沙漠里扎进几米深根的木本植物。治理北方沙漠,它将成为一员主将。王教授拿手绢擦拭变模糊的眼镜,叹口气,默默地说。
王教授说的这“金棘儿”,就是我在前边说的那一植物阿拉坦·根娜。
今年秋天,我回科尔沁沙地的老家进一步结识了这“金棘儿”——阿拉坦·根娜。
一位哲人说:“人类从地球索取的是物质,吐出来的却是渣滓。”科尔沁沙地就是草原被人类“啃”(垦)过后吐出来的渣滓,号称“八百里瀚海”,每年大风从这里狂卷千万吨黄沙,袭击京津地区,遮蔽大半个中国,刮落到东亚及东南亚诸国。据说那时候从天安门城楼每年要清扫出很多黄沙,这里就有科尔沁沙地一份功劳,是年年刮沙尘暴的祸源之一,全国四大沙地中排行老大,位于内蒙古东部西辽河和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流域。十年前,我曾迎着风沙进入科尔沁沙地深处做调查,伫立在那座叫“塔敏查干——地狱之沙”流沙带的五百米高沙峰上,俯瞰脚下茫茫白沙滚滚黄尘,曾发过感慨:难道这里,过去真的被叫过科尔沁草原吗?难道这里,真的是那位清初辅佐三代皇帝而闻名天下的孝庄皇后的美丽故乡吗?草原,并非“农原”,年降水量不到二百毫米的草原不适合农耕,可晚清政府和民国军阀大量开垦科尔沁草原,执行不当的农垦政策,仅用一百多年时间就沙化了千万年的科尔沁草原,嘎达梅林等无数仁人志士反抗奋争丝毫未能阻挡住开垦和沙化的步伐。
我老家就在“塔敏查干”流沙带南麓库伦旗下养畜牧村。这个村子的后边沙漠里曾发生过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名在外边当兵的年轻军人回家探亲,身上穿着一套草绿色军装行走在茫茫沙海中,显得格外醒目。这时有两头饥饿的毛驴从远处看见他,以为是一丛绿草或一棵绿树,就疯狂地追扑过来,嗷嗷叫着,吓得那位小军人拔腿就跑,魂不附体,两头驴一直追到村里还不肯离去。对绿草的渴望,让牲口都发疯,这种悖理现象让人欲哭无泪。那时候村北土地几乎全被流沙吞噬,东倒西歪的土房被黄沙掩埋半截,穷得叮当响,沙坨子上种的老苞米打不出年口粮的三分之一,全靠国家救济生存,被人羞辱为“长脖老等”—— 一种水边等鱼的长脖子鸟。
那天早上,担任村支书的弟弟白沙,陪我去参观他们的村北治沙工程。
当我们赶到五里外“塔敏查干”沙漠边缘地带时,那里已经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了。弟弟他们率全村上千名男女老少,正在“塔敏查干”这恶魔般横亘村北多少年的沙带搞秋季治沙会战,已有多天。主要是植树种草,围歼一座座固定沙坨和流动沙丘。为治理这片沙漠,我过去也没少帮着弟弟他们跑这项目立那项目。
你们现在往塔敏查干上种着什么植物?我问弟弟。
阿拉坦·根娜。
我心里一震,问他,为什么种它。弟弟告诉我,是旗治沙站推广并提供的草籽和种苗,这几年实践证明,种阿拉坦·根娜的确管用,缺少水分的沙漠里它的根扎得很深,能探进地底几米深处吸收需要的水分,而且一旦成活又耐旱抗沙,不惧任何风沙,一丛丛一片片地群落式连接繁生。而它又是多年生植物,割下一茬又长出一茬,总能生长,一旦盘住沙丘就能牢牢固定住它,不再让其随风移动,真是治沙的宝贝。过去这里野地上到处生长着阿拉坦·根娜,后来人口多了没柴烧,大家都把它砍来当柴烧,渐渐就砍光砍绝了。现在,这野地杂生的过去贱草成了宝贝疙瘩,光草籽儿就一斤值七八块钱。
弟弟白沙嗓音嘶哑,皴裂的嘴唇上渗着血丝,他一边走着发现一位往树坑浇水少的农民劈头盖脸说几句,然后继续带我去参观不远处的这些年种出的阿拉坦·根娜绿色网带。
在茫茫的塔敏查干沙漠脚下,果然挺立着一条条一片片绿色屏障,蔚为壮观。走近看,那阿拉坦·根娜矮棵灌木,一窝子一窝子丛生着,小椭圆形的叶子灰绿灰绿,每片叶下还长有小刺儿,人和牲口还不易接近它。叶丛中开着朵朵小白花,等花落后便生出豆荚,荚里孕育着它的绿豆大小的种子,随风落地后便生根,来年春天又生长出新的一茬儿阿拉坦·根娜。
我忍不住感叹,赞许说,你们干得真不赖。库伦旗落实国家“退耕还草”保护生态政策,花大力气封沙育林种草,在科尔沁沙地腹地“塔敏查干——地狱之沙”流沙带已建造成功“万亩灌草林”,终于基本降伏和控制了这片远近闻名的百年恶沙。治沙生态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只有顺应自然规律,实现“天地树草合一”,才能达到理想的境地。人类的思想,不断从自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共产党人在实践中,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思路,升华着自己的认识。人类在这片沙化草原上,首次以科学的态度尊重自然,遵循自然规律,这是对过去盲目的“征服自然”“人定胜天”其实是“掠夺自然”行为的一种拨乱反正,是迷茫了多少年后才回归本源,重新感悟到老祖宗崇尚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伟大。科尔沁大地,近二百年来从草原到沙地,呻吟哭泣无望,今天重新开始欢笑,这是历史性的转变,在创造新的历史。毕竟人类是大地之子,自然之子,唯有依附自然崇敬自然才会有出路。据中科院沙漠化土地空间分布遥感卫星监测显示,近二十多年间科尔沁沙地的沙漠化面积已减少一千二百万亩,在全国四大沙地中唯一出现了总体好转的趋势。
此时,我心中油然想起,那位为画阿拉坦·根娜根系图谱而献出生命的治沙科学家陈源。他那么默默无闻,平凡而普通,连劳模都不是,当时还顶着一顶黑帽子,也谈不上是什么大科学家,没多少人知道他,他这种从事远离主流科学研究的边缘人,也不可能大红大紫。然而现在,后人都享受着他的科研成果,那治沙百草根系图已成为治沙工作者必备工具书,他为之献身的阿拉坦·根娜已然成为治理中国北方沙漠的最重要武器。他的一生,正如他为之献身的阿拉坦·根娜一样,平凡而伟大,低微而隽永,是“金子般的”珍贵。
人们应该感谢这样的人,起码不应忘记。
这样的人,才像东方地平线上初露的晨曦,照亮人们前行的路,是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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