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蝈蝈、骨牌和草蛇
[叶延滨]
我最早的自我游戏,有点像砌搭多米诺骨牌。那时,父亲在大学任职,很大的房子,很空的家,很少的人,少到经常就我自己在家。平时,我不与父亲住在一起,我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到母亲那里,母亲在城里的机关上班。只有放假了,才到父亲那里住一段时间。父亲所在的学校,在成都西郊的光华村。上世纪50年代初,就是建立在乡间田野里的一所大学,连学校的围墙都是竹篱笆。大部分的校舍是平房,最初还有不少草舍,到了1956年和1957年,才变成了青瓦盖顶。1957年那年夏天,到父亲处度假,就像下乡,住两层的小楼,一出门,完全是乡村景象。父亲身边一直配有警卫员,给大学校长配警卫员,可见天下大定不久。警卫员姓张,叫张余祖,后两年又改叫通讯员。下班没事了,就带着我们捉蝈蝈,抓知了。那时的蝈蝈真多,一早出去能抓几十只回来,把蝈蝈放在玻璃窗和纱窗之间,那是最好的蝈蝈笼。蝈蝈爱叫,晚上一起叫起来,能压过外面的蛤蟆声浪。我就在窗户上拴一个小棍,一头捆上绳,绳的一头引到床头。晚上睡觉,被蝈蝈的百家争鸣吵醒了,拉一下绳头,咚地敲响了窗框,霎时万马齐喑,继续睡太平觉。在乡下度假,鸟啼蝉鸣,风清气爽,常是睡得日上三竿不觉晓,醒来,恨那大好时光昏昏然过去,不甘心。于是便在闹钟上下功夫,不仅要有响声,还要有动静。那时闹钟都是机械型,小铁锤当当地敲钟上的小铃,叫“双铃马蹄闹钟”。在闹钟小锤上系一根丝线,线的另一头摆着一排骨牌,骨牌的另一头,放个皮球。铃声一响起,丝线一抖动,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骨牌先是被动挨打,然后又去打击下一张骨牌,传递着力量和不安,最后一张骨牌把力量传给皮球,滚动的球最后砸在脑门上,起床了!这是孩子的游戏,我从这个游戏中发现我的智慧,我觉得我能当物理学家。那阵子,我爱读苏联版的《十万个为什么》。
张余祖这个通讯员的名字能叫我记住,实在是个奇怪的事。许多更熟的同学、同事和朋友,名字都忘了。他只是和我度过了两个假期,竟然烙印一样忘不了。因为他会捕蛇!晚上他带我出去散步,手里总是提着细竹棍,专门用来打草惊蛇。他说不小心踩上草丛里的蛇,会有危险。有一回,草丛中惊了的蛇,不逃走,反而向张余祖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一挥,捏住了蛇的七寸,将那条蛇提起来,一扬臂远远地丢到小溪那头去。后来,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卖跌打刀枪药的郎中,专门抓蛇、蝎、蜈蚣等毒虫制药。他从小就抓这些虫豸,习惯了。
这本来是件不大的事,但对一个小孩来说印象深刻。印象再深,能记住他的名字,还在于这个夏天不平常。那时,在校园里散步,看见教室里常发生激烈争论,争得白热化了,就会有人被架到讲台上,低头听别人的呵斥。后来才知道,学校在搞“反右”斗争。多年来,一说到“反右”,常有那句“引蛇出洞”,于是,我就想起那个郊外乡下的晚上,那个能抓蛇的张余祖,那个他爹教给他的打草惊蛇的“夜行人”路线。
“引蛇出洞”要比打草惊蛇更具政治斗争的色彩,更“阳谋”,这种事情,是不能干第二次的,无论是谁!蛇在洞里,蛇不伤人,何必伤之?有毒无毒,一律灭杀,是蠢是诈?何况,一旦世上蛇被捕杀,必使鼠辈疯行无忌!
更重要的我倒觉得,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中,有两点真值得反思。一是我小小年纪,怎么就想到把所有的蝈蝈关进纱窗呢?一面是玻璃窗,让蝈蝈们感到风景如画前途光明,另一面是纱窗,让它们空气清新自由呼吸,一旦蝈蝈们放声歌唱自由争鸣,我又给它们敲一棒子!二是我小小年纪,怎么也会玩骨牌游戏?看“令如山倒”,一倒都倒,被人打击者,再去打击别人,谁都是链条中的传递者,这不是在建造一种“机制”吗?
那个夏天过后,我再也没去这所郊外大学的校园里度假了。第二年,我的母亲从省城下放到偏僻的大凉山“锻炼改造”,一年后,留在了当地师范学校当一名语文老师。母亲回不了省城,我也坐了三天的长途客车,去了大凉山,和母亲做伴,在大山深处开始了底层少年的生活。
我童年生活最后一个夏天的记忆:蝈蝈、骨牌和一条草丛里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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