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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
[林白]
摘自时代文艺出版社《再见小时候》
小时候几乎每夜都做梦,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亲人死去,有时是外婆,更多的是母亲。她像电影里的革命者,江姐或者韩英,铁链在梦中叮当作响,缠绕着母亲,她有时被流弹击中,扑倒在地,有时血肉模糊,血流如注。我在梦中清醒地意识到,我的母亲一旦死去,我就会成为孤儿,我只有8岁,我怎么养活自己呢?
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常常是一身冷汗,但我知道,我从梦中回来了,从梦中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终于逃了出来。我知道,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下乡去了,我只是一个人睡在家里。在那样的夜里,虽然不是孤儿,但仍然害怕极了,除了被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我,使我不至于一闭眼就掉到梦里去。
到后来,我梦见自己的死。
我总是被人追逐,无论怎样奔跑躲藏总是被人抓获,然后被押到一面高大的墙前,面对枪口,在被枪口对准的瞬间,我想,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不能再活过来了,紧接着眼前红光一闪,胸口一阵灼热。我便在真切的梦中死去了。
除了梦见死,最怕梦见和常常梦见的就是结婚,不知道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梦到结婚。结婚在我的想法里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结婚的。但梦中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违背自己的意愿结婚。结婚的梦永远是一个婚礼,像多次看到的大人的婚礼一样,不知为什么毫无道理地自己就在一张桌子的跟前,别人说,这是你在结婚。站在身边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全镇最难看的男人。我立即吓出一身冷汗从梦里醒来。
还有一个重复多次的梦。8岁以前每次发烧这个梦都会如期而至。这个梦很抽象,没有任何情节可追寻,我至今无法猜到它隐秘的意义。由于它的多次重复,它的形象清晰而鲜明,像光谱一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有时是其中的几种,像彩虹一样渐次排列,但不是弧形,而是长条形,时粗时细,是竖着的,它们从某个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充斥着梦中的全部空间。它进入的速度时快时慢,快的时候色彩紧密,几种颜色紧紧挤在一起,让人觉得很难受;有时进入的速度慢些,颜色与颜色之间疏朗些,长长的一段红色,长长的一段黄色,从容地鱼贯而来,这时就觉得好受些;有时来势汹汹,头都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来,很像快要憋死了又从水里浮出来;有时不是发烧,只是觉得难受,这时就会做这个梦。
彩虹的颜色来自哪里?
这个彩虹的梦缠绕我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我病的时候母亲常常不在,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睡觉喝水,以及做这个彩虹进入的梦,从来不吃药,我知道吃药会增强抗药性,到病得厉害时什么药都没有用了。这个时期我没有邻居,母亲的单位是妇幼保健站,一共四个人,大人全部下乡,我独自住在楼上。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层都只有两间小而长的房间,很像从前的客栈。
我独自置身于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颜色从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
这个梦在我8岁以后就消失不见了,再发烧时也没有再来。二十多年后,我30岁那年,我当时的男友送给我一个黑色的小钟,比巴掌略小,正方形,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这钟放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线照在发亮的桌面上,成为一片淡淡的彩虹光。钟面和桌面的彩虹两相映照,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图案,这使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常做的那个梦。我至今搞不清楚这种神秘的联系昭示了什么。我跟男友的关系破裂后才突然发现,那个黑钟是一个可怕的象征,瘦长的指针,黑色的底,像一只长着白须的黑猫的脸,如同岁月一样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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