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一个孩子
[文/马良]
痰盂上的先知
我的幼儿园在一栋老旧的西洋别墅里,据说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的军官。记得最清楚的是:二楼的过道右侧,有一排长长的窗子,窗子的顶部是半圆的,有些像延安的窑洞入口,大约有六扇窗子。走道另外一边是一堵靠得很近的墙,估计是改建成幼儿园的时候加出来的,因为这堵墙,这排阳光充足的窗子成了意义不大的摆设。
在墙脚下的阳光里整齐地排了大约二十个痰盂,那就是我们小孩子的公共厕所,或者也可以叫“公开厕所”。每天午睡之前,所有的小朋友要在那里坐一排,大便。
没有完成这个任务的小朋友,是没有资格睡午觉的。
而我总是在这件事情上很不争气,坐在那里看着所有的小朋友被老师一一横放在膝盖上,粗暴地擦了屁股,然后幸福地滚上床去。可是我总是找不到感觉。
猜都可以猜得出来老师眼睛里的厌弃,于是我头都不敢抬,一直喘着粗气,做出全力以赴的样子,直到大家都休息了,走廊里只留下我和十九个盖了红塑料盖子的白色痰盂。
窗外传来知了的聒噪,闻着那些红色塑料盖子下令我自卑又气馁的味道,至今记得那种深深的失败感,甚至觉得那白色的痰盂将一辈子黏在我的屁股上。
时间过了很久,走廊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小朋友都睡熟了,老师也把我忘掉了。
抬头望着窗外微微刺眼的阳光,我第一次隐约感觉到将来的生命里,一定有些事情是很难办的。
断臂记 …
小时候,我家住的房子,建国前是个白俄医生的诊所;西洋式的漂亮屋子,所以窗口有很宽的窗台,父亲在窗子的木制内框上钉了几根木条,于是窗台就成了我的婴儿车。爸妈去上班的时候,我就被安排这样站在里面,一边是对着马路的钢窗,一边是爸爸钉的栏杆,脚下垫几个枕头,站累了也可以坐下。
我每天下午就在那里看着窗外,等待他们回来。
那时我太小了,这些细节都是后来由我心思细密的姐姐一一描述给我听的。这样的日子据说持续了近半年的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站在家里的窗台上。
姐姐说她每天放学的时候,路过我家临街的窗子,都能看见我在玻璃窗后面拼命地挥手傻笑。后来,一次妈妈路过那窗口,看见我趴在窗玻璃上,正在熟练地抓苍蝇吃,她哭了,终于决定从老家农村请来一个远房亲戚的亲戚照顾我。
那远房亲戚的亲戚,据我姐姐描述是个粗暴又狡猾的老妇人。
她总是在我父母面前表现得很慈爱的样子,他们不在的时候,对我们姐弟非常冷漠。姐姐想伙同我一起向父母告状,可怜那时我还不会说话,自然帮不上什么忙。
结果父母还狠狠地批评了姐姐,说她把自己当成了资产阶级的富家千金小姐,看不起劳动人民。最后姐姐被骂得够呛,那老妇人反而受到了我父亲的关照,而我还是每天站在窗台里。
直到有一天,姐姐又路过那个窗口,又看见我在拍手傻笑,估计是动静大了一些,引起那老太太的邪气,一把把我从窗口揪到了枕头堆里。
姐姐说她当时大吃一惊,因为我的脸突然哭到变形。虽然玻璃窗隔绝了声音,但是她还是预感到我受到了伤害,于是拼命地跑,绕一大圈从房子的后门冲进家,只看见小小的我左手托着右臂在狂哭,右臂不自然地垂着。
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手被扯断了,于是疯狂地冲上去和那老太婆厮打起来,不顾一切地咬她。
后来,爸妈把我送去医院,接好了手臂,这老太太被赶回乡下。
再后来,姐姐的意见受到了父母的重视,而我,又一个人站在窗台上了。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坦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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