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情者是儒家
[龚鹏程]
近代人批评儒家,老爱说儒家是封建礼教,以礼杀人或以理杀人,因而歌颂讲“诗者,缘情而绮靡”的魏晋和“大倡情教”的晚明,认为儒家就是要压抑情(欲)的。这真是冤哉枉也。
儒家最重情了,怎么会压抑情呢?礼是什么?就是“因人情而为之节文也”!礼的本质或内涵正是情,例如丧礼所以尽哀、婚礼所以致乐,哀乐之情若消失了,礼还有什么意义?徒为节文而已。故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是指丧礼办得井井有条,看起来仿佛很合理,但心中无临丧者那种凝重感,一点都不沉重,如此倒还不如仪节俭略而自心哀戚呢!此说最能显示儒家之精神。礼以情为质,其节文只是用来表现哀乐之情的。
但儒家也不会说只要有情就好,礼文尽可以不要。以上孔子说的话,是一种抉择语,与其如何,不如如何,显示所重在情,但节文亦不能不要,否则就将如墨家,只要内质,不要礼乐了。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即是这个道理。文也要,质也要。所以说“文质彬彬,而后君子”!
文质彬彬,也是孔子论史的意见。古史多夸饰,故孔子说:“文胜质则史。”此语后人常不能理解,其实只要看小说家之出于稗官野史就可以明白了。古史大约颇多此类小说家言,巷议街谈,固不免于添油加醋。就是邦国大事,也未必就能尽属实录。后人说“左氏浮夸”或说“左氏之失也巫”,以《左氏春秋》这样的良史,尚且不能洗尽浮夸之习,还保留了若干近于巫祝鬼神之谈,则其他古史的情况也就大体可以想见了。孔子对此风气,是力主改革的,自作《春秋》,笔法谨严,就是明证。但孔子并不会因为反对文饰太过就反文趋质。他非常明白:“言而不文,行之不远。”因此他说“质胜文则野”,野即粗鄙无文之意,此亦非儒家所喜。故综合起来,仍是如礼那样,要求情礼得中,文质得中。
中,就是不偏不倚。光有情不行,光讲礼也不行,须既有情又有礼,能发乎情而止乎礼,才是儒家推崇的。《诗经》以《关雎》开篇,提示的就是人伦肇端于夫妇,而夫妇之成要发乎情而止乎礼的。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可以怨是没错的,但怨毁伤人,便非儒家所许。所以说,要“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孔门弟子子夏老年丧子,伤心到哭瞎了,曾子就大不以为然,跑去责备他。为什么?因为过了“度”。儒家讲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就是说喜怒哀乐七情皆须发而合度,合度才是中道。
一个人,如果能够如此从容中道,文质彬彬,发情止礼,那他就是儒家所谓的君子了。君子的气象是什么呢?“温润如玉!”性格呢?“温柔敦厚!”有光,但非刺眼炫目之光,是暖暖内含光型的,所以温良可亲;厚重有内涵,但又非木实土厚型的,所以润泽可爱。这样的美,才是中和之美。
儒家在文学艺术上影响国人最大之处,就在于它有一套中和美学,完全主宰了中国人的审美观。
所以,你看传统中国人喜欢的艺术品为什么是玉、瓷,而不是玻璃、水晶、钻石。中国早就有玻璃器、玻璃艺术了,但玻璃光太浮、太亮,玻璃又太透,品位远不能跟玉相比。若做艺术品,一定将它做成琉璃,半透不透的,仿类玉器,这样才能值钱。瓷也一样,追求玉的质感,所以陆羽《茶经》论茶碗说:“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不为然。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不如越瓷,比较的标准明显就是以玉为式的。器物如此,饮食亦然。珍贵之品,如燕窝、银耳、鱼肚、熊掌,都是半糊半透的,视之如一团玉浆。外国人对此皆绝不能欣赏、也不觉得有什么营养价值,不知为何国人如此珍贵它。可是中国人就是喜欢。凡说好吃的,都说是锦衣玉食;说好喝的,都说是琼浆玉液。
其他物事,则处处讲究阴阳平衡、水火既济。这个原则,用在文学理论上,就是才与学、情与理、法与自由,一切都须中和;用在书法上,就是用笔之刚柔相济,“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用在诗上,就是含蓄……总之,你可以无限推衍下去,直到你不得不相信整个中国人的美感世界、审美标准就是中和为止。看人、看衣服、看装扮、看山水、看画、喝茶、饮酒、品物、论文、谈艺,什么都是这样的。
如此观人观物,起源甚早,孔子以前,老早就已如此了。被孔子用来作为教科书的《尚书·皋陶谟》曾记载大禹问皋陶什么是“德”,皋陶回答“德”有九种,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你看,不管这九德之具体解释为何,你可注意它的表述方式,都是“A而B”的,而那A与B其实正好矛盾或相反。例如“宽而栗”,宽是宽厚、宽仁、宽容,栗却是严厉。“乱而敬”、“扰而毅”等等也都是如此。既宽又栗,既乱又敬,这不就是水火既济、文质彬彬吗?孔子选此篇以教,自然有他的用意,而其影响深远矣!
摘自中华书局《有文化的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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