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这只是仿古栏杆,直到瞥见古运河的旧照,其中有一模一样的靠背条凳立在河岸。隔着斑驳时光,我从中挑出三个清瘦楷体字—美人靠。
外祖说,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爹娘便沿着天井上的廊檐修栏杆、设靠椅,容闺中小女也望一望这如画山水。那靠椅要用上好紫檀,细致打磨,榫卯固定,线条流畅,再雕上吉祥的花草图样—如此精致美丽,便是没有美人凭栏,也配得上美人靠的名字了。
徽州的美人们,未出阁时在美人靠上思良人,出阁后在美人靠上望归人。一倚一靠,送去纷纭天光。
那时候,是哪个少年走马章台,一眼窥见高高天井上的美人—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是哪个游子作别新婚妻子,门口回望,于重重檐台下迎上殷殷的目光。美人靠与长亭不一样,长亭是别离的起点,而它是不落的归帆。
外祖说:“美人靠还有一个名字叫吴王靠。”这名字来自更古老的时光。那年吴越交战,越王勾践败在吴王夫差的铁骑下,为争喘息之机图谋复国,他特意给夫差送了奇珍和美人。
夫差在灵岩山大兴土木,建起馆娃宫,又在四面栏杆下修了靠椅条凳,时人谓之“吴王靠”。夫差牵了西施的手,听她走在响屐廊时清脆的足音,看她长袖舞出曼妙身姿。那时他不晓得,身边这合心合意的美人儿,是为国仇家恨而来,时时觊觎他的天下。
其实,要舒舒服服地坐在美人靠上,是不能回身向外的。背依美人靠,曲线柔和地贴着脊背,如美人环拥。怪不得夫差丢了大好河山,他背对天下,只见美人起舞,只闻响屐回音,哪还看得到狼烟四起、兵戈渐凉。
可徽州凭栏的女子不一样,她们执拗地拧过腰身,硬要远远地望去,望那飞鸟跃入云端,望白帆点点、斜晖脉脉。帆影载着相思来来往往,那些凭栏远望的美人,有几个等来了归人?再细密的木纹,也模拟不出缱绻情意。
夫差的吴王靠,靠来一腔柔情和亡国恨,葬了江山;徽州的美人靠,靠来满心相思和离人泪,老了红颜。
就这样,横是春秋战火,竖是古老天井,纵横交错,美人靠织成一张密密的网,载着相思与哀怨,载着浪漫与美丽,含着一腔离愁随游子走遍天下。从此,美人靠成了江南女儿的流香—苏州的园林里有它,白墙黑瓦间有它,运河两岸有它,诗词里也有它。
站在河边回望,暮色渐浓,树丛生出层层叠叠的新绿。那温婉细致的美人靠望不见了,只在时间的缝隙里,固执又寂寞地挑出一弯檐角,像古时美人靠上的美人们守候万里归帆。后人只当它是临水座椅,谁还记得它曾有个浪漫凄美的名字,唤作美人靠。
美人靠
文/绡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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