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幸运的人一生都会遇到两次爱情,一次耗尽了热血,一次融化了坚冰。而不幸的人,只遇到过一次,从那以后,即便身处万花丛中,也难有笑容。
一
我喜欢高山流水,她喜欢假面舞会。年少时因为不同而相互吸引,时过境迁,终将因不合而分道扬镳。
二
修琴师刚到北京的时候,和他的女朋友住在北五环一个破旧小区的六楼。一室一厅的房子,墙壁斑驳,地板翘裂。一到秋天,厨房、厕所和衣柜下面的阴暗处就爬满了蟑螂。但那时候北京的天气是极好的,没有沙尘和雾霾,在房间里待闷了,他们就到小区外面散步,附近有一条河,河水虽算不上清澈,却也还能养活鱼,有很多有信仰的人周末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放生。
修琴师的女朋友叫六六,和修琴师一样是成都人,他们是结伴来的北京,或者说,是修琴师陪六六来的北京。对修琴师来说,这一趟北上,既是不顾一切的爱情,又是说走就走的旅行。
六六学的专业是法语,待在北京上海之类的城市更有前途,不像修琴师有祖传的修琴手艺,只要带着鱼胶、鹿角霜和生漆,在哪儿都能生活。
来北京的时候高铁还没有开通,修琴师买到了两张票,都是靠窗的硬座,虽然要坐三十多个小时,但因为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新鲜感消除了不少疲惫。
六六的妈妈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各种糕点,临上车的前一天还卤了一锅修琴师最爱吃的猪蹄,他们上车的时候除了衣物,拎着满满三袋子吃的,上车就开始吃,车开到保定才把东西吃完。
修琴师后来独自坐火车去了很多地方,每次上车前都习惯买很多吃的,下车前一定会吃完。这个不算毛病的习惯,便是源于那一次长途之旅。
刚到北京的时候,修琴师找不到活儿干。北京是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弹古琴的已经不多了,就算有一些,琴坏了他们也习惯买新的,而不是去修。
好在来的时候带的钱多,修琴师也不急,只要在第一年房租到期前找到活儿,建立起自己的人脉网,就不怕日子过不下去。
六六的情况也不好,一到北京就病倒了,先是水土不服,后来变成肠胃炎,好不容易好起来了,去找工作,也是屡屡碰壁。北京机会多,人才也多,在激烈的竞争中,六六这个说话还带点四川方言的漂亮姑娘,优势并不明显。
但他们都是爱面子的人,轻易不想回去。尤其是修琴师,来之前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六六和六六的妈妈,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他觉得对不起六六。
后来他们去熟食摊买猪蹄,看到很多人在买驴肉火烧,就顺便买了几个。回来就着自己煮的豆腐汤吃了,味道还不错。
于是六六就劝修琴师说,你看在咱们老家,卖猪蹄的绝对不会卖驴肉,都讲究专业,不会搞兼职。而这里呢,都在搞兼职,没几个把专业做精当回事,卖猪肉的也卖驴肉,卖烤冷面的也卖手抓饼。
修琴师还在回味驴肉火烧的香味,不是很懂六六的意思,就问,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你不一定非要修古琴,小提琴和口琴也可以修一修。
于是修琴师就开始修各种琴。等到六六和修琴师分手,修琴师搬出他们刚来北京时租住的小区的时候,他的业务已经拓展到了修锅修鞋修眼镜上,虽然跨度有点大,但好在都还是在维修领域。
通过新业务的拓展,修琴师的心胸开阔了,他渐渐不再觉得修鞋修家具是俗事,如果不是天赋不允许,他还想去修电脑和手机。
在修理坏掉的乐器和家具生活用品的时候,修琴师认识了一群独特的朋友。他们都是怀旧的人,不管家里有钱没钱,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是修,而不是扔了买新的。
这群人对待感情也是一样的,和在乎的人在感情上出现了裂痕后,他们首先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修补裂痕,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裂痕越来越大,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分手,换个新的人继续。
在和六六的感情出现裂痕的时候,修琴师首先想到的也是修补。但他天生情商低,鱼胶、鹿角霜和生漆也帮不上他的忙,六六化了大浓妆出门的时候,他只会嘱咐一句“早点回来路上小心”,从来不敢硬拉住六六说咱们不去了。
在成都的时候,六六有六六的妈管着,心还没那么野。而且在成都的时候,因为修琴师本领独特人也老实长情,六六还是很喜欢他的。到了北京,见识到了大场面大人物的六六,开始觉得自己的男朋友太不起眼了。
找了工作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六六从来没有带修琴师参加过朋友的聚会。修琴师也不在乎这个,他摸着一把古琴,就能打发掉一天,六六不在的时光里,修琴师就把古琴当作六六。
六六在北京待了两年后,终于腻味了,她想到更大的地方去,但不想带着修琴师去。六六眼里那个更大的地方在法国的东南部,一个具有文化城之称的叫里昂的地方。六六让修琴师在北京等她,和她一起瞒着六六的妈妈。
修琴师答应了,还卖掉了随身携带了二十多年,祖传的那把古琴。他把卖琴的钱给六六做盘缠,因为那个地方太远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足盘缠,这是六六妈在成都送他们上车时说的话,六六妈不在身边之后,修琴师感觉自己快变成了六六的妈妈。
六六到了里昂后,经常打电话回来,最初修琴师是非常期待六六的电话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听到六六用方言跟他讲话,他会觉得格外亲切,仿佛他们还在成都,还在相爱,还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纪里。
修琴师租住的楼下有一个花坛,六六刚走的那段时间里,每想六六一次,修琴师就会在花坛里埋下一颗紫罗兰的种子。因为六六跟他说过,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修琴师希望花开时,六六能回来,希望他做梦的时候,六六也在想他。
在修琴师看来,他们的爱是一点一点从泥土里生根发芽渐渐长大的,尽管现在看上去蔫蔫的不如市场上来路不明的那些鲜花好,但总有一天,六六会明白还是知根知底的花好,会给他时间让属于他们的花真正盛开。
三
一个人去河边的时候,修琴师会先去一趟农贸市场,买一些活鱼活虾,虽然他没有信仰,但放生会带来好运这种说法在六六走后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六六在电话里说里昂有很多很多的河流,罗纳河和索恩河更是穿城而过。修琴师希望自己放生的鱼能漂洋过海去法国,代替他去看看六六。
修琴师知道六六刚到法国的时候过得不好,但他从没有劝过六六回来,最多只会含蓄地说六六妈那边他快瞒不住了。六六才不管这些,打回来电话大多数时候是要钱。
修琴师非常期待六六的电话,但又不想六六过得不好,这就让他很矛盾。六六过得好的时候,根本没空给他打电话。
时间久了,他习惯了没有六六电话的日子。他开始把心思放在挣钱上,他想等钱够多了,也许他也可以去法国。
有时候放生完鱼虾,他会站在河边对着水面喊“努力、奋斗!”或者“累了就回来吧!我等你!”之类的话,就像《喜剧之王》里站在海边狂喊的周星驰,很傻,很无奈。
接到六六说分手的电话的时候,修琴师正在努力地黏好一双邻居送来的开了胶的鞋子。六六在电话里满是愧意,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六六妈已经把修琴师当作女婿了。面对六六的愧疚,修琴师不住地安慰着,好像爱上别人的姑娘不是他的女朋友。
挂了电话,修琴师哭了。他觉得很累,北京的天气越来越不好,他埋下的种子始终没有发芽。他觉得他想要的生活,可能永远也实现不了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跟着六六来北京,也许他当初强硬点坚持点,六六就不会来北京,不会去法国,不会爱上别人。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后来六六妈打来电话,修琴师心如吞针却不动声色地说:不怪她也不怪我,只怪年少时不懂爱情,以为喜欢上了就会是一生。
四
修琴师后来离开了北京,也没回成都,东游西荡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在绍兴停了下来。绍兴和成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怀旧的人很多,需要修的琴也很多。不过修琴师在这里停留不是因为琴,而是因为一个靠调琴为生的叫阿绣的姑娘。
修琴师刚到绍兴的时候,和平常一样,先去了一些琴行。阿绣供职的地方就是一家琴行,有客人买琴的时候她就负责帮客人把琴调好音,没客人买琴的时候她就负责弹琴招揽客人。
修琴师被琴声吸引,驻足,然后叹气。
阿绣十指修长,原本是弹钢琴的天才,因为家境不好,一次意外弄伤了手指,没能及时治疗。再后来阿绣以调琴为生,用力过度,手指渐渐僵硬,演绎水平便泯然众人矣。不过从未有人为阿绣的手指叹气过,因为她是一个盲人,手指再灵活,在世人眼里也是不幸的废柴。
听到修琴师叹气,阿绣故意弹了一首难度极高的曲子以示不服。修琴师笑,抚摸着店里的古筝,用音乐跟阿绣做了一番交流,两人因此结缘。
在一起之后,修琴师对阿绣说,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做你的眼睛,替你看,再讲给你听。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去远方去大的地方,你虽然看不见,但到了远方,你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闻到不同的味道。
阿绣说,我不想去远方,因为你身上就有远方的味道,远方是愁苦的,我们一直待在绍兴就好。
修琴师跟阿绣在一起五年了,他们养育了两个女娃娃,一个学修琴,一个学弹琴,一家四口在一起其乐融融。修琴师觉得很开心,觉得是阿绣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常常会想起阿绣刚认识他的时候跟他的交流。
“你身体健康,来去自如,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我失去了我曾经视如生命的爱情,现在的我,虽然来去自如,却如同行尸走肉。”
“你不该只想着你失去的东西,你应该多想想你拥有的东西,你有手有脚,能看到能听到,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起码比我幸福吧。”
“不能这样相比,你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所以不会觉得看不到有多遗憾。而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那份爱。从未得到和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你就歇一歇,听我给你弹一曲。”
阿绣不像其他人,没有跟修琴师争论对错,甚至不提自己曾经失去灵活手指的事情。她只让他听琴,这样修琴师感到非常温暖。他漂泊了那么久,早就累了。关于爱他也早已放下,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爱错了人。
他只是想歇一歇,有一锅不需要修鞋就可以吃到的猪蹄,有一个能听到琴声的被窝,这就够了。他爱一个人爱得精疲力竭失去自我,何必再去指责他,给他一点爱,他自己懂得如何原地满血复活。
五
或许幸运的人一生会遇到两次爱情,一次耗尽了热血,一次融化了坚冰。而不幸的人,只遇到过一次,从那以后,即便身处万花丛中,也难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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