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环航世界的船上,一位外国医生邀我到甲板上喝咖啡。船在加勒比海域,幽蓝的海天一色,很容易让人陷入迷惘。他穿浅咖色的休闲风衣,但我依稀从他的头发中闻到药水的味道,觉得他的衣服是白色的。他说自己是专为癌症晚期病人做临终治疗的,业务非常饱和,有些病人直到死都没挂到他的号。
我说,癌症晚期,基本上回天乏力。您有什么绝招吗?
医生晃着花白头发说,我没有任何秘方,只是陪着他们,走向渐渐隐没的过程。
这种陪伴并不容易,除了要有爱心,还要有经验。人们常常以为亲人的陪伴是最好的,其实不然。他们的亲人多半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儿,恐惧并且手忙脚乱。人们彼此心照不宣,一起对那个濒死之人虚妄地保守着即将大白于天下的秘密。
原本还算和煦的海风在谈话中袅袅穿过,遂变冰冷。
医生说,我跟他们说,在最后大限到来之前,您还有什么心事?我能帮您做些什么?我会尽力的。这句听起来很不美妙的话,藏有坚定的力量。我从不虚伪地安慰他们,那不仅在理论上没有意义,而且在实际上也根本做不到。濒死的人,有一种属于死亡的智慧。
我说,讲个故事吧。
白发医生沉思了一下说,有个年轻的女厨师求医,谈到最后的心愿,是再做一桌菜。长期化疗,她的味觉器官已经全部毁坏了,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胳膊打了无数的针,肌肉萎缩,已经举不起炒勺。不能出医院,无法亲自采买食材和调料。最重要的是没有厨房,再说有谁会来吃癌症晚期病人做的食物呢?不是只给自己的亲人尝尝,而是真正的食客享用。
几天以后,我郑重对她说,已经和医院的厨房商量好了,他们会空出一个火眼,专门留给您操作。甚至还给您准备了雪白的工作服和高耸的厨师帽,您可以随时使用那个炉灶。我为您指派了一个助手,他完全听从您调遣。请您开列出食材单子,需要什么蔬菜和肉类,还有特殊的调味品,都交代给他,他会按照您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去准备。
女厨师很高兴,但仍不放心,说,我体力不支,一次做不出整桌宴席,只能一道道来做。
我说,一切以您的身体承受力为限。女厨师凄然一笑说,就算这将是一桌真正的宴席,可是,食客在哪里?谁会来赴宴?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食客,他会长久地等待,耐心地吃下您做的每一道菜。
白发医生讲到这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说,女厨师做的菜肴能吃吗?
医生说,食客的真实感觉是:刚开始,女厨师做的菜还是好吃的。虽然她的味蕾已经损毁,但她凭着经验,还是把火候掌握得不错,调料因为用的都是她指定的品牌,她非常熟悉这些东西的用法用量,尽管不能亲口品尝,各种味道的搭配还是拿捏得相当准确。不过,她的体力的确非常糟糕,手臂骨瘦如柴,根本掂不动炒勺,食材受热不均匀,生的生,煳的煳。做一道菜,中间要间隔好几天。到了最后几道菜,女厨师的身体功能急剧衰竭,视力模糊不清,烹调技能受到了很大限制,所有的调味品只能靠大概估摸着投放,菜肴的味道变得十分怪异。她也无法按照上菜的顺序来操作,把复杂的主菜一拖再拖,留到了最后。主菜需要的食材和调料繁多,她颤颤巍巍开列出的用品单子,足有一尺长。助手说严格按照单子到市场上去采买。拿回来之后,女厨师硬说完全不对,让人把原料通通丢了,让助手重新再买。助手一次又一次劳而无功之后委屈地问,这个人的癌症是不是转移到脑子了?这个工作要持续多久呢?我都要坚持不住了。
我说,也许不要很久,也许要很久。不管多久,请你都要坚持。当然,我也要坚持。
甲板上风速不断加大,浪也越来越大了。我忍不住问,究竟坚持了多久呢?
医生说,21天。从女厨师开始做第一道菜,到最后她离世,一共是整整3周的时间。那是一个周日,她丈夫来找我,说女厨师在清晨的睡梦中,非常平静地走了。她昨晚临睡前说非常感谢您。他转交我一封信。
我打开一看,那其实不是一封信,只是一个菜谱,就是那道没有完成的主菜菜谱。女厨师很抱歉,她不是不能做出这道菜,之所以让助手一次次把调料丢弃,是因为她已经没法把这道菜做得非常可口,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吃菜的人考虑,还是不做了吧。食客每次都吃得非常干净,从没有剩下过一个菜叶,想必对味道很是满意。为了成人之美弥补遗憾,就把这道菜谱奉上,让食客自行凑成完整的一桌。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那些菜肴都是谁吃下的呢?
白发医生答,我。
面朝大海,无话可说。医疗和死亡,原来可以这般温和优雅。大海在耳边永无休止地击打着或疾或缓的节奏,音调丰富到无以言表。据说这种包含了万千频段的白噪音,具有强烈的安宁效果。
摘自《广州日报》2014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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