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1969 年生,祖籍山东。在思想界,被誉为“新生代的旗帜人物”;在文学界,被视为优美的灵魂书写者,其作品入选数百种选集年鉴、大中学语文读本和多届中国散文排行榜。现居北京,曾任CCTV新闻频道多个栏目策划,参与过《感动中国》《中国日记》等大型节目的撰文,现任CCTV 综合频道《看见》主编。
你见过真正的黑夜吗?深沉的、浓烈的、黑魆魆的夜?
儿时是有的,小学作文里,我还用过“漆黑”,还说它“伸手不见五指”。
从何时起?昼夜的边界模糊了,夜变得浅薄,没了厚度和深意,犹如墨被稀释……渐渐地,口语中也剥掉了“黑”字,只剩下“夜”。
夜和黑夜,是两样事物。
夜是个时段,乃光阴的运行区间;黑夜不然,是一种境,一种栖息和生态美学。一个是场次,一个是场。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经地义是黑的,黑了亿万年。即使有了人类的火把,夜还是黑的,底蕴和本质还是黑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这是《诗经·庭燎》开头的话,给我的印象就是:夜真深啊。
那会儿的夜,很纯。
一位苗寨兄弟进京参加原生态民歌大赛,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城里的夜太亮了。没法子,只好以厚毛巾蒙面,诈一回眼睛。在他看来,黑的浓度不够,即算不上夜,俨然掺水的酒,不配叫酒。
习惯了夜的黑,犹如习惯了酒之烈,否则难下咽。
宋时,人们管睡眠叫“黑甜”,入梦即“赴黑甜”。意思是说,又黑又甜才算好觉,睡之酣,须仰赖夜之黑:夜色浅淡,则世气不宁;浮光乱渡,则心神难束。所以古代养生,力主“亥时”(约晚10点)前就寝,唯此,睡眠才能占有夜的深沉部分。
现代人的“黑甜”,只好求助于厚厚窗帘,人工围出一角来。伪造黑夜,虚拟黑夜……难怪窗帘生意如此火暴。
夜的美德还在于,其遮蔽性给人生营造了一种社会文化:个体感和隐私性。
如果说,白昼之人,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演绎集体生活模式,那么,黑——则让人生从“广场状态”移入角落状态,夜——成了除住宅空间外更辽阔的私生活舞台。所以,“夜生活”即同义于“私生活”。
我向来觉得,生活的本质即私生活,私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白天,人属于人群,不属于自我,正是夜,让世界还原成一个个私人领地和精神单元,正是黑的降临,才预示着生活帷幕的拉开。
夜里,微光最迷人,最让人心荡漾。
我厌倦的是“白夜城市”“不夜工程”,它恶意篡改了大自然的逻辑和黑白之比,将悦目变成了刺眼。
对“黑”的偏见和驱逐,这个时代有点蠢。
我觉得,人类应干好两件事——
一是点亮黑夜。一是修复黑夜。
同属文明,一样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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