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风俗最奇怪处之一,是以酗酒为美德,温克为无趣。波德莱尔说的“长醉不醒是唯一出路”,本是惊世骇俗之言,放在咱们这儿,便成家常的意见。喝到烂醉如泥,不以为耻,反矜矜自喜,到处说上好几年,当成自己的英雄事;自己喝也罢了,还要劝别人喝,人家拒绝这无理且无礼的要求,他还不高兴。最讲不通的,是夸耀酒量,好像在昏迷之前喝下更多的酒,是造福人类的事。
凡是与常识有违,又蔚然成风的事,都得向上找源头。喝酒的这种作风,始作俑的是两晋的文人,唐代诗人把它发扬光大,使成社会的习俗。古代的文人,标榜自己喝酒,如同标榜自己有才情,要是一点也喝不了,别人就怀疑他是个无趣之人。写过《浊醪有妙理赋》的苏轼,生来不能喝酒,他觉得这少了一样雅韵,便以勤补拙,天天把盏练习,比填词练字还要用功,果然天道酬勤,到了六十岁,他已能喝下五盏酒,当然,不是一顿,是在一天里累计。
也有反对喝酒的。从《尚书》中的《酒诰》开始,就有正人君子,看这些横七竖八的醉汉,心里难过,写下各种劝诫。但到后世,两边的力量,不成比例,主张节制的,都是些葛洪、庾阐这样的实木脑袋,讲些大道理(他们忘了,正是因为听大道理听烦了,人家才跑去喝酒),而在另一边,从庄子往下,从汉代的孔融到唐代的王绩,从李杜到皮陆,都是有才情的人。一边是恃才任性,一边是崇学重道;一边是嵇康,一边是嵇绍;一边是李白,一边是韩愈;一边把道理想个周全,好不容易写出一篇《酒诫》,一边轻轻挥去,十来篇酒赋醉赋之类已一涌而出了。这架不用打,就知谁输谁赢。
王绩《醉乡记》,模仿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写,韩愈读后,感慨这些醉汉,都是些不遇的人,心中有不平气,所以躲到醉乡。唐人对喝酒的理解,正反两面,大抵如此,一说到建安、竹林那些人喝酒的动机,不外是逃世网于糟丘,以求得全。如李白,是上引陶渊明为知己的,但浅如太白者,毕竟无法接近陶渊明的内心,写下和喝酒有关的诗不知有多少首,也触不动陶渊明的一首:“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此中有真味。”
遗世忘忧之外,晋人喝酒,与唐人比,还有别的心事。自然,晋人的心事,未必都传了下去,晋人的作风,却一样不少地被后人效仿。酒是一代代喝下去了,每代人有每个时代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不需要现实感的时候。“一杯颜色好,十杯胆气加”,酒能释恨佐欢,也能激发情性,让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可惜“醉中只恨欢娱少,无奈明朝酒醒何”,酒一醒,一切复原。在这一点上,今人要羡慕古人的,是古代酒薄,露酒千樽,赶不上一瓶二锅头,陶然一醉,要花很长时间,醒酒又要很长时间,这样一三五喝酒,二四六醒酒,或许真的可以流连醉乡,没身不返呢。
总之,崇尚喝醉,先是晋代特殊的风气,后是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火满酒炉诗满口”,听起来就很雅,最后,在全社会普及开来,哪怕是僻远的乡下,男人喝酒,劳苦功高、大模大样地坐着,全家人在下面忙,显然是一致同意喝酒是严肃的事业,喝醉是事业的完成。
我知道喝酒能令人喜欢自己,但如果一无晋人的心事,二无诗要写,三则本来已经很喜欢自己,很喜欢自己的时代了,还要整日无事,不读离骚痛饮酒,就看不出有什么好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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