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皿］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

　　［王子皿］

　　

　　1

　　好像我从来都是直呼你的名字，没有喊过你哥哥。因为你只比我大两岁，个子也一直和我差不多，甚至打架时，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个高年级的学生总欺负我，我向你求助，你却无动于衷地说：“又没有打我，干吗去找事儿？”谁知那人公开叫嚣说：“你哥俩一块上也打不赢我。”你才和我一起和那人干了一架。结果你的脸被抓破了，那家伙的头烂了，而我却安然无恙。事后，我们都挨了大人的打，但那家伙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你很有成就感，豪气地对我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咱俩一块上！”我听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还不如我，靠什么来保护我？不像别人的哥哥，比自己大好几岁，个子也高多了，遇到这类事情，只要一发话，别人就噤若寒蝉，根本不需要联手干架。

　　你打小就瘦，而我却胖。爸妈为此便有意让我务农，让你读书。家里有头牛，不上学时，放牛便是我的固定任务。下雨天放牛是个苦差事，道路泥泞，光脚在泥巴里走经常会割破脚，牛儿若是不听吆喝，缰绳湿滑，拽都拽不住，还会被牛拽倒，浑身泥水。有时我在父母面前嘟囔：“为啥不让他放，总是让我放？”父母便呵斥：“放牛都是小的的活儿，哪有大的放牛的？！”其实，大的放牛的多了。我感到委屈，觉得父母偏向你。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默默承受。

　　放牛虽然早出晚归，整天在山上待着，但比起干农活来，还不算太累。暑假，太阳毒辣，是锄草的好季节，草被锄掉，太阳一晒，就死掉了。开始锄草了，父母就让你放牛，让我锄草。我不愿意去，哭闹着在地上打滚，父母就拽起我夸我：“你干活比你哥踏实，干得也比你哥好，他干活不行，让他放牛去，你下地新鲜新鲜去。”每到这时，你便很迅速地解开牛绳，牵着牛远去了。在父母身后，我锄草锄得又累又渴又热，想起放牛的你就恨恨的，便故意把几棵庄稼锄掉。

　　2

　　姨妈在外县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等我和你都上了中学后，姨妈提议要带一个到她的学校里，说她那里条件好，想培养一个读书人。我知道，谁到了姨妈那儿就享福了，起码不用放牛不用锄草不用割草了；但我知道，父母不会让我去的，去的人肯定是你。我很生自己的气，谁让自己天生就胖呢，一个妈生的，一个锅里吃饭，我为什么就胖，你为什么就瘦呢？

　　你到了姨妈那儿后，家里就剩我一个小孩了，放牛、割草、喂鸡、择菜，等等，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攀的。别人问我你到哪儿去了，我说到城里上学去了，内心就涌出一股自豪感来：看，我哥哥到城里去上学了，多牛啊！

　　过年的时候，你回来了。你明显白了胖了，尤其是你的穿戴，你的一言一行，咋看咋像城里人。我想亲近你，你却对我极其不耐烦，爱理不理的，理我的时候就用训斥的口气说：“别光玩，好好学习，不然一辈子打牛腿。”你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人，说的话应是正确的，你要我好好学习，我就得好好学习。

　　3

　　可惜，比我高一年级的你中考没有考上，灰溜溜地回来了。父母很痛心，当着我的面说你：“家里就你们两个男孩，本来一心想指望你能读书跳出农门，什么都不让你干，好吃的好穿的好条件都给你，没有给你弟，可你却这么不争气，将来你们都在农村里干活，媳妇都找不到。”看你勾头的那副样子，我心里有种极其痛快的感觉，可在表面上努力表现出沉重。

　　父母让你复读，你死活不愿意，说和同学一起出去打工挣钱，比上学强。秋天刚过，你就背上铺盖到广州打工去了，走时对我说：“你好好读书，能不能读出来就靠你了。我出去好好挣钱，供你读书。”你说得很认真，有点过于郑重了。挣钱，都是大人的事情，你这个年纪能挣钱？我不相信。

　　也许是你不再读书了，家里只有我一个读书的了，反正我开始好好学习了，并且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我的成绩提高得很快。你走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全村人都夸我学习好，从小就胖，长大必然是当官的料。父母也很骄傲，他们终于发现他们以前的决策是错误的，开始把希望寄托给我了。

　　其间，你回来好几回，说南方不行，要到北方，过了几个月又回来了，说北方也不咋地，要到山西挖煤去，来来回回地折腾，全国大城市都快跑遍了，除了拿回一张张照片向我炫耀在哪哪照的外，钱没有挣到，反而花了父母不少积蓄。父母看你实在心气浮躁，在家待不住，在外又吃不了苦，便托人在乡派出所当上了协警。

　　虽然不是正式警察，但能在派出所工作，你很满意，就打消了外出挣大钱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了。你领第一月工资后，给了我五十块钱，说：“你上学比我强，好好学，没钱了找我要。”五十块钱，当时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数目，相当于我两个月的生活费。

　　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师范院校，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队里还送我们家一场露天电影，以示庆贺。你很高兴，人前人后地招呼，咋咋呼呼地维持放电影场地的秩序，宛如一个真正的警察。

　　4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着，很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改变。如今的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也在当地的城市里娶妻生子。我有时回去，吃饭的时候和你喝几杯酒，但很少聊天，至亲之间，不但不亲，而且很难表示亲昵。倒是有亲戚来了，在一块儿说起往事来，你会笑着说：“爸妈本来想培养我，谁知阴差阳错，我不争气，却培养出了你。”话语里没有悔意，倒有几分庆幸。

　　我们走在一起，别人都以为我是哥你是弟。每当外人搞错我们哥弟顺序，你笑，我也笑。你笑，大概是因为我在政府工作，有个公认不错的“官人”弟弟；我笑，是感到欣慰，虽然你这些年一直在奔波着想挣钱发财，却并不显得憔悴和苍老。

　　前段时间，单位统一购买家属楼，我准备用公积金贷款，你知道后，非要借钱给我。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宽裕，不想要。你生气了，在电话里大声对我嚷：“自己的钱不用，非要去背利息，傻啊！”第二天，你就进城把钱送来了，看我在上班，说了几句就走了。我送你下楼，你不让，对我摆摆手，说：“你忙吧，钱放心用，我不急。”看你离去的背影，我仿佛看见过去的情景，你背着铺盖卷外出打工，对我挥一挥手，说：“好好读书，我出去挣钱供你。”我想喊你一声哥哥，嘴张了几张，也没有喊出口。多年的习惯，很难改变。

　　我知道，在我面前，你一直在寻找当哥哥的感觉，但在事实和差距面前，你又感到卑微和无力，于是稍有一点可能，你就会竭尽全力，尽力做出哥哥的样子。其实，你不必这样，尽管我们相差只有两岁，在一般人眼里我好像也比你成功，但既然老天让你当我的哥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你就永远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