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还是8岁那年,我们全家寄住在一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乡家。那是位胖胖的婶娘,宽额阔脸,总是笑眯着多肉的眼,里外慢腾腾地走。衣服上的扣子,很少有系齐整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小五儿还是小六儿,总是呜哩哇啦地叫,婶娘也不生气,偶尔拍拍他们胖胖的小屁股,来一句:“臭小子,叫个啥,弄得妈都忘记出去拿啥了。”也是,出去一趟,啥也没拿回来,外面又刮着冷的冬天的风,又乐呵呵地回屋坐到炕沿上继续想。想起来了再出去,想不起来呢,也不急,就从孩子用过的作业本上撕条儿纸,卷上烟丝,有滋有味儿地吸。
这个时候,小五儿还是小六儿尿湿了的破线裤,就在地角扔着,散着暖烘烘的腥臊气,淌满口水的围兜兜,东一条西一条,找不到干净的来换时,就去摸早先摘下来的那几条,没有洗,口水却干了,硬。不过没关系,婶娘扯过来,两只手掌揉搓揉搓,接着给孩子系到脖子上。
赶上母亲回来看到,就会连着声喊:“这哪行,孩子细皮嫩肉的,不得磨破了。”然后收收捡捡,就把地上的炕上的都拿去洗了。
婶娘还是不紧不慢,一边阻拦一边说:“小孩子,哪有那娇气,你看,他们不都好好的吗?长得多肥实。”
也是,婶娘一溜儿六个孩子,个个胖乎乎,水灵灵。除了脏点儿,身上味道重点儿,别的还真挑不出毛病。那时候,婶娘也就三十多点儿,不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孩子。男人在跟前儿的水泥厂上班,整天套着灰突突的劳动服,一袋子一袋子地扛水泥。活儿脏,也累,上班回到家,常三天两头不能按时吃上热乎饭。倒也不抱怨,自己抱柴生火,嘴里乐呵呵地逗着在身边爬来爬去的相隔仅一岁的小五儿和小六儿。
我们搬去住的那些日子,婶娘家更显热闹。凭空又多出四个吵来吵去的小孩子,整个屋子就像个大场院,从早到晚不空闲地繁乱着。婶娘家只有一间住人的屋,一铺大炕,长长的大炕中间,直通通一道木板立到房顶。原是给老人隔的,我们去时,老人赶巧到外地姑娘家过冬了。一到晚上,隔板两边,脑袋挨脑袋地躺一排,紧邻隔板的两个孩子,会伸出小手抓闹,弄出的响声此起彼伏。总是要到很晚,外面的狗叫都听不到了,屋里才会安静下来,沉入梦里。
爸妈每天早出晚归,尽可能地多干活儿,想尽早搬出去。“这样给人添麻烦,多不好。”不止一次,我听到他们这样悄悄议论。母亲是个勤快严谨的人,只要回到婶娘家,总是手脚不闲。婶娘见了,总是乐呵呵地说:“不要干了,不要干了,要不,你们哪天走了,小六儿他爸会不习惯呢。”看拦不住,也就由着母亲去。自己呢?照样盘腿坐在炕头儿,把点着的那支烟,有滋有味儿地抽完,然后才去外屋灶间煮大碴子粥。
我们借住的那段日子,婶娘家的锅里每次蒸煮的食物都是满满的,虽然说不上多美味儿,却有一种实在的诱惑和温暖。母亲过意不去,五次三番要交钱给婶娘,婶娘每次都是真恼怒:“这人,真是,多放两把米就吃穷了?钱钱的,多见外。”除此以外,再没见婶娘的脸上掉下过笑容,那笑容很松弛,很随意。就像周围凌凌乱乱的一切,天生就该如此一样,做的人没想过究竟,看的人也没觉得不妥。
空气暖烘烘地腥臊着,心情自然地放松下来。爸妈的神经慢慢地不再紧张。
冬去春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搬家那天,婶娘第一次有了“雷厉风行”。粗着声音指挥男人搬这运那,他们家劈好的烧柴,他们家的酸菜缸,他们家放在地窖里的萝卜土豆……都拿出来充实我们刚刚安起的新家。那会儿,婶娘说一不二,派头儿就像个大将军。
后来,婶娘的那半边炕上,一连数年躺了她患上脑血栓的婆婆。擦洗,伺候,端水喂饭,却也未见婶娘脸上的笑容减少过。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松弛妥帖。从没听她向人诉过半句苦。
当然,婶娘的屋子里,也照样没有利索过,也还照样弥散着温暖浓烈的尿腥气。偶得闲时,她也还会坐下来,搓上一截烟,吸得有滋有味儿。
人们一直称奇的是,婶娘的婆婆,炕上一躺数年,直到终了,身上都干干爽爽,未得半点褥疮。“走”时的神情,恬静安详。
婶娘的孩子们,依次长大,虽然未见得世人眼中的多么成才,却个个自食其力,过上了饱满的实在日子。渐渐老去的婶娘的屋子里,孙子孙女,熙来攘往,照旧热闹得像个大场院。婶娘的男人,已经扛不动水泥,每天孩子样地围在婶娘身边,转来转去。
回头想这一辈子,婶娘很知足。婶娘似乎从来就没有琢磨过利害得失,就像她从来没有精算着时间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婶娘是粗线条的,在有文化的人眼里是不精致的,是没有自己的。可是,粗糙里的那份热度和亲切,却将婶娘的整个人生,包裹得适意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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