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阡陌是褐黄的颜色,象画卷中的飘带,又象打了结扣的刚拧编的绳索,弯曲松散的扯在从家到外婆村庄翡翠色的田野,而扭结的绳扣则是一座青青的石板桥,石板桥下,是从河流分叉而来的清澈的流水,水草里游戈着闪亮的青条鱼儿。青青石板桥上,翘首等待的姥娘领着脑壳亮亮的小舅,眯着眼,皱纹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花白的头发上扣着顶清圆帽,圆帽中间镶着粒晶亮的纽扣,青布衣衫,青布绑腿裹缠的小脚,每逢年节,外婆都穿上这崭新的装束,喜悦而有些焦灼站在石板桥等待,等待她的外孙,我和母亲的到来。
那条沟渠,两边栽着青青的杨柳,郁郁葱葱,沟渠是農业学大寨时从河流为引水灌盖农田而从南到北修的,蜿蜒曲折,象条伏在地上的绿龙,夏季时,河水瀑涨,沟渠里水汹涌澎湃,二舅领着我到那条沟渠去洗澡,摸鱼,二舅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不但会玩,而且会做风筝,那种用书本浆糊做的蛇行的风筝,春天里,我们会放着风筝老高,放到天空的晚霞里飘。他会做木头手枪,用书本纸折叠武装带,卡宾枪,纸飞机,会用线轱辘做爬行的坦克,会上树抠鸟蛋,会带我瓜地夜里偷瓜,会用竹竿沾知了,在我眼里,比我大三岁的二舅是我无所不能我童年少年整个的形象代言人。
我姥的村庄叫武驾庄,是乾隆巡游江南时,一群保驾的武将护卫在这里安营扎寨,黄褐色的土墙将村庄围了一圈,高大厚厚的围墙,蔽日遮天的白杨,连阳光照射的时候,踮着金色的小脚站立在地面上,厚厚土墙头上生长着不知名的药草,偶尔开着淡蓝或紫色的小花,走进巷道,几分神秘,几分曲径通幽,每当我上火吐泻发烧时,束手无策的母亲总会领我至她家,姥娘从高大的土墙上拔几棵草,或捣碎外敷,或煮水内服,几天下来让我还阳归真,那时候,带着老花镜的她在我眼里是神仙下凡。
那些日子真的很安静,恬淡,带着老花镜的姥娘依在正午的阳光里,身靠着门板,在那里缝补。阳光调皮的在她的镜片上跳跃,又在她满脸的皱纹上攀爬,石屋的青石板上,栀子花开了,青碧肥厚的叶片上簇拥出白色的花蕾,清香飘逸着满院,她是爱花之人,院子上的石板上,石磨盘上,地上盆里都栽满各种花,月季,并蒂莲,五四菊,惹得蜂飞蝶舞,院子两棵高大的枣树,碧绿的叶片上,惹的阳光在上面翻滚跳跃,石屋,磨盘,花草,枣花,成为我童年不褪色的记忆。
姥娘与姥爷的日子是勤实的,村子里,有一片菜园,蔽日遮天的树林下,菜地却长得丰实,紫绿的莴苣,嫩黄的蒜苗,芫荽在发着脉脉的香气,象吴伯萧笔下的《菜园小记》。每天清晨,年老而力壮的外祖父趁着晨曦的雾纱,把一挂木辘辘安在一口长满青苔的石井上,随着咯咯转动声,那硕大的木桶便随着井绳落到井底,随着外祖父一声洪钟悠长宛转的吆喝,那清凉的井水便汲上来,倒进蜿蜒通向菜地的沟渠里,站在菜园里的外婆向听到号令,扭着小脚扒草,扫土,清木枝,把个窄窄的沟渠清理的干干净净,恐怕浪费外祖父的一滴汗水,外祖父声若洪钟而悠长宛转的吆唱声,随着清晨洁白的雾纱钻进村庄土墙七拐八弯的巷道里,叫醒村庄人们每一个酣睡的梦境,然后随袅袅的炊烟升上杏黄色的黎明里。
姥爷年青是个人物,带领全家闯过东北,身随着明晃晃的一把日本剌刀便是最好的见证,东北皮帽子,皮大衣,日本大皮靴,打过黑瞎子,火拼过土匪,在东北给部队做饭,当吃不饱饭的年代,当厨子的他用猪油灭火,刷锅,当年泰安县城一代名厨只传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便有姥爷。姥娘也不是简单人物,在解放前就积极参加妇女识字班,为此出现一次不小的风波,我的第一任姥爷竟怀疑积极参加学习解放军识字班的姥娘与教导员有作风问题,也许姥娘长的太漂亮,两条大辫子,彤凤眼,太让心眼小心外姥爷怀疑,性子拧折不弯的她一气之下,冲破封建束缚,从北面的大西窑走进武驾庄,嫁给我现在的姥爷,为此姥娘性子特刚,怕二次出嫁被人欺负,不许姥爷直呼其名,有一次着急吵架,姥爷直呼焦桂兰的她名字,她扭着小脚,竟把身大加壮的姥爷,头拱在墙上,乐得姥爷连连告饶。
由于姥爷的年年在部队给首长做饭,逢年过节他都要给四邻八舍杀猪宰羊,床底下放的肉铁勾,杀猪的长刀短刃明亮耀眼,从不让我靠近。杀猪过年,对于我这个整年玉米饼子清水咸菜的童年来说,简直是上天堂,因为那些猪下水,猪骨头在大铁锅里沸水一煮,香飘整个庭院,就算神仙也流口水。
姥爷杀猪时,院落里大门口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乡邻们都来围观,需要大舅吆喝维持场地,有时连我幸免不了,就从大人的腿间隙钻进去,姥娘一把揪住我定眼一看是她外孙,喜不自胜地将我领进家里,別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此时我感觉自己是小皇帝,仰着头一脸的荣耀。
穿上皮裤系上皮围裙的姥爷,只见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气刀,肉钩,刨刀,铁铳,白布向案板上一一摆放,然后三下五除二绑住猪四蹄,四人架到案板上,硕大肥胖的猪嚎叫挣扎,姥爷轮圆胳膊一根木棍跟着落在猪头上,趁猪晕头转向的一瞬间,他手起刀落把明晃晃的刀捅进猪的脖颈,霎时一股红血涌出,喷薄进下面盆里,等猪清醒时血已流干,只能无力的摆弄一下头归西。外祖说趁猪昏迷时放出血猪肉质鲜嫩,没有血醒味,此时姥娘麻利过来端盆将猪血扔沸水锅里煮了,成为我解馋的战利品。只见姥爷用利刀在猪蹄上割个开口,又抄起一根两米长铁铳,顺着开口处捅下去,左捅右戳,好长时间,然后他用嘴使劲吹,直吹得猪溜圆肿胀时,几人一抬扔进沸水锅里刮猪毛,一会儿白嫩的猪光荣出锅了,姥爷操刀利落的开堂破肚,卸头割蹄,整个过程没有一声砍骨头的声响,真是一场庖丁解牛的再现。当然姥爷的辛劳换来我童年的一顿饱餐。
姥娘和姥爷的辛勤劳作度过一春又一冬,先后生了六个儿女,而晚年的结局却令人心痛,姥娘逝于一场不治之症的胃癌,直到临死,还挂牵着冬天一地里的白菜没收。
二年后,逾八十姥爷不堪孤独寂寞也撒手西去。去找相濡一辈子吵闹一生姥娘去了,也许怕姥娘在另一个世界太寂寞了,也许太想姥娘了,在世的他没啥可挂牵了,好好的自焚而去。
姥爷,您不牵挂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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