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旦
◎ 陈忠实
外孙取名旦旦,已经长到两岁半,常有“惊人”之语出口。每每听到,先是猝不及防,随之便捧腹大笑,或忍不住而喷饭,且不能忘。
他几乎没有片刻的闲静,即使吃饭,仍然是手不闲脚不停。这时候,我便哄他说:“你不好好吃饭,屁股上都没肉啦!”顺手便捏一捏他的小屁股,再鼓励一番:“好好吃肉,屁股上就长肉啦。”他便真听了话,张口接住他妈妈递到嘴边的一块肉,刚嚼了两下,估计还未嚼碎,便急忙咽下,跑过来,背过身,撅起小屁股:“外公,你再摸一下,看看长肉了没有?”在一家人的哄笑声中,我只好将错就错:“长了长了!再吃再长!”我亦忍不住笑,这才叫立竿见影!
旦旦吃了一块豆腐,蹦过来,转过身,又一次撅起小屁股,认真地说:“外公,你再摸一下,看看屁股上长豆腐了没?”一家人全部放下碗,停住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已经再没劲儿笑了,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旦旦的屁股成了副食品超市了。”有一天,我要上班了,照例先和旦旦说再见,然后就走到门口。旦旦却急了,从沙发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跑过来,边跑边喊:“外公别走,外公别走。”我就站住安慰他。他却盯着我喊:“外公,我送你。”我也就释然,原本以为他缠住我不让出门呢。我拉开门,他先蹦了出去,站在楼梯口,伸出一只小手来。我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牵住他的手引他回屋。小家伙抽回手去,甩了几下,又伸到我面前。我女儿终于明白了,提示我,他要跟我握手送别呢。我恍然醒悟,随即弯下腰,伸出手攥住他的小手。他却当即跳着蹦着,另一只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扇着扇着,嘴里连续丢出一串话来:“再见,拜拜,和西,那就这!”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发挥毫无心理准备。旦旦表演完毕,向我摇摇手,又跑回屋里沙发上去了。我走下楼梯,走过楼院,走出住宅区的大门了,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再见”和“拜拜”他早会说了,自然是他爸爸妈妈教的。“和西”是维吾尔语“再见”的意思,肯定是他外婆教给他的。我和老伴今年夏天去了一趟新疆,就学会了这么一句维吾尔语。这些当然都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那就这”从何而来,谁教给他的?
想想也不难破译。家里来了人,说完了事,送客人出门,握手告别时我习惯说“那就这”。意思是我们说过的事就这样了。不仅如此,打完电话时,我也习惯说一句“那就这,再见”。这娃娃不知观察了多少次我的举动和说话,终于和我要来表演一回了。
两岁半的旦旦大约正处于人生的混沌状态,什么都要问,却什么也懂不了;什么都感觉新鲜,过眼之后便兴趣索然;什么人的什么话都可以不听,一味固执于自己当时的兴趣;什么行为和动作都想去模仿,结果是毫不在意地又丢弃了。我可以看到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两岁半这个年龄段里全部的混沌的可爱。
猜测那混沌状态可能快要消失,依恋着那混沌状态的全部可爱,我便打算用笔记下来。我的记性已经很差,无疑是老年生理特征的显现。想到生命的衰落与勃兴从来都是这样首尾接续着,我便泰然而乐。
(摘自《拥有一方绿荫》中国文史出版社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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