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鱼来回游旋玻璃缸的水草和假珊瑚礁。寂寞无声。
源自深海底处。逃遁到阳光之下,与空气近距离接触,亲近人气的喧闹与静寂。听听这渴求已久深海里无法听到的丰盛与凋谢,以巨大的代价获取。
喝掉黎明以前最后一杯冷水。踢掉鞋。沉沉睡去。白天是她的黑夜,黑夜是她的白天。颠倒时间。把生活裸露在自己可见的地方,让它静默生长,静好,沉潜。
深夜走路。大部分的店铺关门,灯火熄灭,渐而进入睡眠。是街角口转弯处,遇到摊贩。低价出售。那尾孤独的鱼,直直地看着她,停止游走。眼神里有动人的泪光,乞求她带它回家。日光和吵闹让它心力交瘁,一整天来往不息的人都没一个人令它心甘情愿离开。他们都是带着意图来。不是它喜欢的归属。
她懂它。并予它归属。
很安静。她没要求它为她做出任何承诺和代价。也从不和它交流。写作。食物。狼狈吞食。毫不在意它的目光。抽烟。很凶。它有时候对她忍无可忍,一遍遍游走,撞击,流出血液。水中有一朵小而饱满诡艳的花盛开。它暴怒的样子似要把整个世界颠覆,性情暴烈,局促。
按灭烟头。喂食。换水。奄奄一息在手心,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欲望,黑暗无望。
爱一个人,附上所有的性命和意图,双手奉上,静待对方的回应,即便不够热烈。也还是心欢意喜。
穿棉布裤,白色男士衬衫,头发凌乱。任风起舞。落寞空荡残留几许闹腾而纷乱的长街,路边有梧桐树叶纷纷旋舞。萧索寂寥。一汪池水皱了眉头,小小微波在水中荡漾,余辉残照。薄薄的痕迹,手心有温度,残留下来的。他牵着她的小手一路奔走,沿着路的曲折,抛弃所有后面跟着走动的汹涌和空气密麻的浑浊。汗液里有风的芬芳,淡淡的,醉人。他的眼角开着繁花,一朵朵,慢慢绽放,簇拥。连空气中都散发着它们馥郁的香气。他不知道它们该是如此美好,丰满繁盛。伸手,追及。回眸。突然就败了。颓然。等不及触摸。
她茫然。跟着他奔走为了什么。为什么跟他走。
路中央的一汪水迅速覆没,没了踪影。她的幻觉强盛迅疾,来路不明,去向无寻。狂奔的路,很熟悉。街景,店铺依旧,只是人已无踪。那是一个不符合事实意义的幻觉。
追随一生的期望必得瞬间决定它并竭尽所能抵达它的对岸。不管时年,地域,险难。甚至终结某些人事关系。她不会等待,还是选择了与自己长久的对峙。誓死要寻到那个事实的起源和去向,结果是妄断的。
梦里惊醒。出现过很多次的梦境。变成了一尾游鱼。沉潜大海深处。不曾知晓阳光的样子,幻想着它是温和友善的像珊瑚般美丽的植物。叶子尖锐,带刺,但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株高傲冷冽的植物。独自生长,荫凉的洞穴或在黑暗中爬行。藏在深海黑暗的角落,不与鱼群游弋和嬉闹。静默。看看珊瑚施展婀娜多姿的姿态,听人们轮船的驱动声,它无处可逃。总觉得有天会逃出海底,走进尘世烟火。走进黑暗,走向极光。
又见灰暗的夜路里行走。很黑很长的路。空无一人。有冷冷凄厉的风声犀利掠过。低首不敢抬头,仿佛有人在监视着一举一动,随时走出来被揪走。暗绿色的路,夜色。只有一间店亮着明灭的灯光。厚木门,钝化陈旧。似某个朝代遗留下来的。灯光摇摆不停,寂寞孤独,快要脱落般。黑色丝袜悬挂在那,摇曳。是寻了很久的丝袜。它也似等了很久很久。鬼魅妖冶至极。它本身就是花妖的化身。取了下来。看见对街一个女子穿着一样的黑色丝袜走出来,看不清面目,穿着轻盈的绿纱裙,裸露小腿,隐约可见。修长。纤细。突兀消失在路中央。
或乘着怪异的列车。眼睛紧闭。睁不开。被安置在露天底下破的车厢,站着不敢轻易走动。笨重的行囊紧紧揣在手中。长长的列车,没有其他的乘客。但在每个站台都有人上上下下,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走向何处。从城市开出去,开往不知名的地点。有黄泥山体。下滑,似有顷倒趋势。方向迷失。路途不明。
长久独居。在路途上生活。无从选择的意图。在一个地方停留,冗长而沉默。在出租屋里密封写作。阅读。抽烟。看片子。哭泣。或睁着眼与黑暗抗争一整夜。她总是不能明了自己身体里那个幼童是怎样的,一次次满足和迁就她。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对她屈服。
而对自己所产生的幻觉和意念总是视而不见。进进出出的人始终不能带给她安慰和持久的温暖。陌生的体味,在黑暗中进行摸索,看不清对方的脸,眼神,嘴巴,头发。延伸在深海里的鱼,沉浸在洞穴里些许的游走之悦。无名而急促。在对方面目显现以前逃离现场。
逃回热带鱼的世界。它依旧静默。看她无缘由的哭泣。暴躁。吞食大量的食物。高热量。喝掉大量的凉水。长久保持一种姿势,寂寞凋谢。沉沦在空间里的荒芜。它很想给她一个拥抱,哪怕是一秒钟。只要她感受到源自它的关怀,也就心意满足了。它除了静静守在鱼缸里,浅游。听她发出的声音。看她的举止。无能为力。
她想,至少她不是个寂寞孤独的女子。只是对自己无力而已。
深刻的恋情会随着岁月流走变得淡漠。用以抵上它所有的代价换取自由和尊严。记忆总不能太长,太长的记忆会让人窒息死亡,呼吸不到空气中的氧气,停顿凝滞在某个领域和时空,注定要败落。
所以,她放纵自己或者束缚自己。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彻底盛放,然后看着它一点点沦陷,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没有等待。只有绝望的期盼和等待。没有终果。
要抽离。剥削掉所有的血液精华。就像热带鱼那股韧劲,猛烈撞击来报复她。它的肤色变了,从离开深海开始。通常深海的鱼儿离开生长地活不过5天,而它奇迹地存活了8天。可是色泽越来发白,眼里的血丝越来越浓,身体有很多伤痕,未曾愈合。它坚定的信念致使它延长寿命,结局总是不能逃避。
CD机里播着王菲冷艳的歌声,一丝丝滑落。这般凄冷的女子,只有真正发自内心底处的欣赏才会珍惜,然男人大都是用眼光来思考一个女子的价值和美好,用灵魂思考并且珍视她长久沉淀的美的男人毕竟是稀少的。她执著的爱只好融化在声音里的冷寂和模糊,万千荣耀和喝彩终不敌一个怜她惜她的男子,宁愿素颜穿着宽大的棉衬衫粗布裤倒痰盂。她也不过是平淡女子,渴求一份尘世里朴素且温暖的感情。良人。伺食。对谈。家常。孩子。茶米油盐。
想起他。想起来的爱情。
浓烈的夏天。疾速的夜雨扑打窗外的芭蕉。断断续续,缠绵不已。她对远在城市之外的他倾诉,沉淀的事,丧失的情感,逝去的人,获得的伤痛,旅途的际遇。她从不曾试过以倾诉的方式解剖自己,那些经历就像海水之上的泡沫不能长久,会被覆没。她幻想自己有过的或未曾得到过的人事腌制在地下看不见的洞穴,深深埋藏,无人知晓。对一个人的倾诉是自然并且有节制的举止。稳妥且严肃,丝毫不存玩笑。因为是陌生人。无踪迹可追寻。
一整夜。停顿写作。喝掉大量的凉白开水,它的清凉让身体慢慢绽放成一朵洁白细小的花朵。她也说了一整夜,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或者过去很多个世纪。屏幕那边的男子保持着热切和极强的忍耐力,源自自己深处不被挖掘的情愫所驱动。
想过在某个地方停留?他问。
停留有何用?骨子里的漂泊已经根深蒂固,它必定要在行走中寻求安稳和快乐。她说。
或许你需要一份稳定的感情来制止你暴戾的行走,止住你流动的缺口。
感情?冷雨里它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不能予你一床被褥,饥饿时它不会是冒着热气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给你饱足的滋味,它不是轻易来到手中的暖阳,更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空虚的幻觉,海市蜃楼里寂寞喧闹的集市,瞬间化为云烟。
你的绝望已经让你无处可逃。所以你要这样与自己盘旋到底。回归婚姻的质朴未必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沉默。再点起一支烟。黑暗的屋子不曾发出声音,只有香烟浓重的味道,毛发,身体气味,食物,静静流淌在时间中。她如此沉着,不发一言。
按灭烟头,喝掉最后一杯水。黎明开始浮现。关闭电脑。倒头大睡。
解释或者试图深入窥视里面的景观,是一种不知所谓的行径。浅尝辄止即便了然。有节制并且不放纵自己去寻求结果的人知道深入他人或抵达他人的对岸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往往很多人宁愿停留在某种若隐若现的层面,不作追究。
她想不起自己是否有过深切而浓烈的爱情。年少被羞涩的少年拘谨牵起小手,却不敢言语,迅速走开。她在风中放肆大笑,像手中刚采摘下来的粉红玫瑰,流着汁液。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花的,总觉得所有的花都是娇气而不自重的,她喜欢气味,一切的气味。花朵。青草。树木。果子。甚至汽油味。泥土。石头。她坚持说自己能闻到所有的气味。午后独自一个人跑去嗅闻,快乐而干净。像极了那少年羞涩的爱情。
长大后,那些沉稳男子的情爱。剧烈。粗暴。自私。占有。霸道。谦和。温暖。隐忍。深重。沉着。她看着他们一个个以各种方式进驻,走开。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面孔。演绎着千姿百态的剧情。她安静地把新采的花插进花瓶里,还散发着清香和汁液的芬芳。是爱情的味道。置于阳光之下生长,在水中剧烈蒸腾,枝干愈发枯黄颓败,她喜欢它们在光亮中挣扎的样子,怎么也无法逃出她为它们安置的环境。直至看不见花影,剩下颓败的模样。
结果是必然的败落,所以无需哗然取众,更无须刻意照料一份不能长久的感情和保留对它孜孜不倦的执持。
他来电。要她前往深沉的古都,南京。
他需要她,也是她的需要。
南京机场出口。他看见她。第一次见面。她如他所想。素颜,苍白的脸,淡漠的眼神,飘忽不定。男士衬衫,牛仔裤。蓝白相间脏球鞋。一个背包。她骨子里一直漂泊不定,看似平静的女子越是放纵激越。
试图为她提行李,她坚持自己背,拔开他的手,快步走在前面。
他没有再说什么。开车驶向石头森林的霓虹深处。一路上,她只看着车窗外陌生的人群和路灯里寂寞的声音此起彼伏,暮气沉沉的古都,沉没长河发不出声音。中途问他要了一支烟。
食物,住所,情欲。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就可以施与的。他并没有职场上的尖锐和刻薄,虽位居高职。体态谦和,举止闲淡。世界不符合他的理想,而她符合他的意愿。即便不能长久,不会太长。
早上起来,早餐已经准备好在餐桌上,还有他写给她的字条。宝贝,等我回来。清秀洁净。像他,有缺陷的情感。
开始习惯一个人在屋子里百无聊懒地生活。开着如水般的古筝乐或是钢琴曲,光着脚,拉下所有的窗帘。研究食谱,做各式各样的菜,试图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而每次都把菜做得难以吞咽,他从不责难她,体谅她,只好亲自下厨。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窝在软绵沙发里哭泣,无声息地。
除了写作。她再没有别的长项。有时候可以拿到丰厚的稿费,就会去买一支兰蔻深红的唇膏,抹一点在嘴唇上,能够让她愉悦很久,比拥有深刻的爱情还要长久。有时候穷苦潦倒,一天吃一个馒头充饥,她厌恨了贫困和潦倒的日子。所以当他要求她来南京,她毫不犹豫,只因为他可以给予她饱足,而他需要她,他爱她。
唯一能够给予他的是情欲,每天晚上满足他兽性的饥渴。她是小小的野兽,天性里有诱惑男人的妩媚,她的身体潮湿而灼热,如一朵饱满的罂粟花,繁盛而妖娆。他一次次进去探寻,抵达她的深处,始终黑暗潮湿,无法获得她的要领。瘫痪在她湿答答的海面上漂浮,任由她带着他行走。
整整一夜,持续而长久。她发了疯似的,不断向他索取,不断地。他怜惜她,热烈回应。整晚她都在流泪,像南方潮湿的阴雨天气,缠绵不已,如歌如诉。轻轻吸吮她眼角的泪,舍不得,不忍心她就这样隐没在黑夜里,被吞噬。
胸口一阵阵起伏,眼里盈出满满的液体,滚烫炽热。黑暗里,他隐约感知她始终不属于她,她是飞鸟,一路颠沛,翻山越岭,只因他可以给予她饱足,而他的爱终究无法留住她。
我不相信未来,所以,也请你,不要相信诺言可以留住我。她懒懒地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你能告知我下一站在什么地方。至少,至少我还可以去找你。他沙哑说着,声音里有哭泣的难过。
也许下一秒我就死了。谁知道下一秒世界会不会灭亡。
谈话终止。她的犀利言辞和没有归属感强烈地镇压住他强盛的气焰。他感情的脆弱与事业上的成功并非同等。他不甘心但只能向她向自己的脆弱妥协。
倒头大睡。背对着背。
一如往常。写给她的字条,宝贝,等我回来。为她准备的早餐。体贴而温厚的男子。
她吃了早餐,并写了纸条留给他。然后穿着来时的衣服,拿着背包,走出这个住了三天的公寓。感觉过了几十年的,世界只有他和她还活着。而她不会是他的家,只是一个站口。在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才发现原来她对这个城市并不熟悉,未曾走出他的世界之外。三天里。
回到家里。空气混浊,光线模糊,能够看见尘埃飞舞,轻慢寂寞。跳着一曲华美的华尔兹尔后坠落冰冷的地板。书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忘了关窗,临街。鱼缸里的水浑浊不清,热带鱼,终于不等了。泛白的肚,四目睁圆。不甘心,焦躁的等待,它死去的时候,肯定还有期待,惶恐闭了眼睛看不见她突然回来的样子。它一定有些什么话要和她说,把身体弄得溃烂。浸泡在水中发出恶臭。
她把热带鱼丢进大海。回到属于它的深海,它的家。世间的喧嚣和热闹始终不能够完成它的理想,奋力追慕的往往在去向的路途上把自己绞杀,即便可以抵达,也是精疲力尽了。只能够被人世间淡漠的海水淹死,一点点漫过身体,脖子,眼角,完全沉没。连声音都没有。
开启手机,有27个未接电话,一条简讯。同一个号码,来自南京。他。
不肯承认事实的人往往最后会歇斯底里,需要一个理由或一个借口,而这些都不能满足他们,他们依旧会索取,探寻,只因不肯承认真相的存在。
她的绝望和颓败终会在无知的情况下显现。随时出现在人群中,寂静不发出声响,轻易被忽视。随时失踪,像一群白鸽,飞过清朗无风的水蓝天空,不留痕,如幻觉盛大。瞬间就没了。
是一种苍凉和悲恸。任谁看了都会哑然失声。只好环抱双膝枕着夜里的空荡荒芜蜷缩。
显示屏灯不断亮起。她没有接。看了简讯。
嫁给我。如果你沉默,即是默许。三天后,等我来找你。
白天黑夜早已分不清。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狠狠地。不再写作。有几家出版社要和她签约,开出诱人的条件。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年出一本书,而报酬可以酌情考虑提升。当下她的作品已经畅销全国,而她始终是个谜,不曾被披露。是的,只要她愿意。即可获取饱足的生活,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男人。
城市里最高的大厦,据说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石头森林下苦苦挣扎的人群,乞食者睡在天桥底下,心闲气和,粘着泥巴的脸上也丝毫掩饰不了他们自重深沉的灵魂。精致装扮的人,眼目完全丧失人的灵气。麻木不仁。声色浸浴,欲望庞大,重重笼罩着整个城市。冷漠毫不回避。深深扎入肺腑。
站在最高层。终究看清了底细。是一个很久以前就出现的梦境。看见自己俯瞰的姿势,下落飞翔。她像一只飞鸟,轻易穿过云层,穿过尘世的灯火,与风共舞,最后落在它的怀里。
纵身一跃。底下的一切如此清澈,一汪海洋里的深水扑面而来。咸咸的。潮湿。想起年少里牵了她的小手的少年,娇羞走开,面目模糊。想起成长里进进出出的男子,很多记不起面目,只有黑暗缠绵的场景,或有些短暂的爱情,或一些含糊不清的暧昧,或一些陌生身体的碰触。他,六朝古都烟花巷里走来的多情男子。清晰的面目,剑眉,锋芒,却饱含着脆弱的情感,藏在自己眼里,被她洞明。生活在一处,没有关系和承诺。也不曾说爱,或许有的,一段比烟花还要短暂美丽的绽放,盛开在走向你的路上。
她最后在稀疏的人群看见他风尘仆仆赶来。一声巨响,刺破夜空的寂静与吵闹。鲜红的液体喷溅,大厦的旋转门猩红一片,一朵朵盛放,妖艳孤独。他抱着她渐而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身上全是她留给她的血,最后可以给予他的只有血液,以死相抵。
游鱼的孤独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没有脚,想在尘世间走走,哪怕是一小步。而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对可以畅游的鱼鳍而割掉自己的脚去换取。它有极大的决心和耐力以巨大的代价获取,只要一点点,即便是无声也好。最后被海水淹死,没人相信它最后死在自己生活的局里。
留给他的字条里,写着,我是一只没脚的鸟,飞翔至死,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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