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怡

　　小时候，我怕黑，向来都是和奶奶睡。

　　每天晚上，我写完作业，就拧掉台灯，溜进被窝，奶奶的被窝永远是那么神奇，冬暖夏凉，然而，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奶奶年轻时哪些故事。

　　什么村头的小河里鱼儿怎么蹦跶啦，邻家刚生的娃娃和咱家的狗“黑子”同名啦，爷爷的学生怎么卖力的帮我们家收割麦子啦。每一个时代的故事，从我这个从没读过书的奶奶嘴里说出来，都让我着迷，陪我渡过无数夜晚。

　　奶奶每天都给我讲故事，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奶奶又讲起了前庄的童养媳：“那个童养媳才三、四岁就被用一担玉米换过来，五、六岁就开始做家务了，什么能做的家务都要做，拾柴、烧火、喂猪……”。我只当是奶奶忘记已经跟我说过这个故事了，然而，接下去的几天，奶奶总是念叨讲过的故事，再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仿佛她的年轻时代，在记忆中已戛然而止。

　　我渐渐觉得厌烦了，那些曾陪伴我无数夜晚的故事，仿佛失去了原本蓬勃的魅力。我实在不能忍受，暗地里告诉了爸爸，然后我听见爸爸告诉奶奶说我最近的学习时间紧，作业比较多，晚上就不要再给我讲故事了。奶奶明白了：“哦，孙女学习紧，不能耽误孙女学习”。

　　不知怎么，一丝愧疚掠上心头。

　　此后的夜晚，奶奶一直沉默，她只是告诉我从电视上看来的天气，叮嘱我需要穿什么衣服。然后，在我早上起床的时候，每每她还要再告诉我一遍。

　　直到我到市里读高中，离开了奶奶那张床，一、二个月都不能回去一次，奶奶的面庞渐渐模糊，但那些在心底尘封已久的故事，却如浪潮涌上心头。

　　一次放假回家，我在书房里挑灯做作业，身后的门一次一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奶奶还在等我睡觉。我搁下笔，拧掉台灯，溜进奶奶的被窝。

　　“写完了？”奶奶问，我支吾着：“还没有”。“哦，明天又要冷了，你要再多穿一件。”奶奶继续叮嘱。我沉默了，很久睡不着，我转过身子面朝奶奶，她鼻息的热气轻拂着我的头发。

　　“奶奶，那个童养媳后来怎么样了？”她似乎对我突如其来的問题感到惊讶，那是我第一次对她讲的故事提问，我想，恐怕她已经忘了吧。

　　奶奶沉默了一会，开了口：“那个童养媳后来很可怜，也没人疼她，什么活都让她做，那时候家家都缺吃的，她就更吃不饱了，她才几岁，能知道什么？就偷东西吃，被抓住了打，打过就病了，没几天就死了……”。哦，还是当年那个让我心疼的流泪的结局。

　　在窗外透过的浅浅的月光下，我看见奶奶的嘴唇颤动着，浊黄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奶奶继续讲着她的故事，却没有看见我在被子里早已濡湿了双眼。

　　很早以前，爸爸就对我说，奶奶年龄大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可在于我，原来她对我的一切，都从未曾忘记！那些被岁月洗的皱黄的记忆，那些被故事充实的无数个夜晚，那些带有穿衣指南的天气预报，也一直在我的心里熠熠生光，愿我永远在你的爱中徜徉！

　　我帮已经睡熟的奶奶掖了掖被角，凝视着那张虽不再年轻但却如此慈祥的脸，我在心里感叹：

　　一路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