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 狱 中 的 悲 吟

                               ——铁窗下的林昭

自由无价  生命有涯 

宁为玉碎  以殉中华

                        —— 林昭狱中血诗

           引    言

据说是因为写了一首《普罗米修斯受难之一日》的长诗，回到苏州老家养病的“右派分子”、“北大才女”、诗人林昭，于1960年10月被关进了上海的监狱。

两年后的她，因病被保外救医。但是她仍不屈服，依然积极坚持为真理而斗争。结果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不久，她再一次被关进了上海的监狱。

剃刀边缘的探索，终于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终。从此，这个刚刚三十岁的姑娘，就再也没有跨出牢狱的铁门。

她的悲剧是极“左”思潮盛行年代的悲剧。对于一个在中学时代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对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无限热爱的热血青年来说，被自己心甘情愿为之献身、一心挚爱的国家关进监狱，其内心的苦痛是难以想象的。泪已尽，面已枯，心已碎。望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空，她不禁一声长叹：

人们只看到我流泪，却看不到我的心头在无声地流血……

            一

在一场噩梦中醒来，无边的

黑暗罩在头顶。那一池

凄楚的秋水，在海关的钟声里

悄悄隐退。一片片飞舞的

雪花，飘洒在夜与昼的岸边

隐晦的天空，在凛冽的

西风里，露出了恶鬼的狰狞

 

泛滥的泪腺已经干枯，瞳孔 

在夜的朦胧中悄悄张开

以最深的沉默，冷对飒飒秋风

那一叶悬挂在浪涛上的征帆 

被搓成一根细细的麻绳

黄浦江的阴影，紧紧捆住了

一个女子鲜活的灵魂

            二

一把锋利的尖刀，切开这个

子夜的静寂。一声尖利的嚎叫

刺穿了岁月的断层。巡逻的

狱警，守护着一座劫后的荒城

窗外的枯枝上，一条冬眠的

蛇，在分泌着欲望的黏液

 

时间的反光镜，飘拂着

母亲昨天的白发。那苍老的

皱纹里，凝聚着老人家

多少不眠的辛酸。悠悠八年

那一次又一次离去的背影 

是女儿心中永远的痛

            三

那是一个不平常的春天。和暖的

东风里，有一丝透骨的寒意 

灵魂，被涂上了一层偏见的油漆

锣鼓声中，天真的学子掉进了

一口“阳谋”之下的陷阱 

 

通往屠宰场的路上，一头牛发出

绝望的哀鸣。动听的词组

被屠夫垒进官方的历史，点点寒鸦

在一幅黑色的地图上啄食泪痕

逃窜的梦，落下一地鳞片

            四

刻骨的寒风，与黑色的夜晚

狼狈为奸。千里山河百孔千疮

 

一匹马，踏着路灯驰过江南

一只青果，被报喜的鹊儿啄空

 

茫茫荒原，汗惭神州赤子血

锈迹斑斑，枉言正道是沧桑

            五

挥舞的大棒，伴着声嘶力竭的

叫喊，撕裂着夜空的宁静

在一场冗长的核爆中，从容应对

据理力争。横眉冷对三堂会审 

那慷慨激昂的陈词，句句掷地有声

那轻蔑的一笑，让审问者胆战心惊 

 

自由无价  生命有涯 

宁为玉碎  以殉中华…… 

冷雾凄迷的夜晚，一盏灯在

白茫茫的雪地中央高悬着

孤独地、美丽地、凛然

不可侵犯地亮在历史的天空　

            六

沉重的脚镣与手铐，牢牢地

禁锢着一个年轻女子自由的身躯 

泪眼干枯，血肉模糊。寻寻觅觅的

姑娘，从灵魂中伸出她那疼痛的手指

 

决不低头认罪，决不屈服于颠倒黑白

的淫威。深夜赋诗是为了抒发胸中

的积愤，一份份血书是刺向黑暗

天空的剑戟。战斗者决不言退！

            七

不要相信乌鸦在一个晚上变白

不要相信报喜的锣鼓，不要相信

政客们关于太阳永不落山的谎言

 

光芒的背后，人们看到的是

无休无止的沉沦。空茫的城市

在断流的时间里滑向深渊

            八

当年的志同道合者，流落在

西域的千里戈壁。爱情的

花朵，在等待的路上已经枯萎

一对对蝴蝶，飞不出荒冢的

暗道。千树桃花落尽。夜幕下的

江南，飘零着断肠的歌声

 

痛苦被炼成铁骨。在最无奈的

苍凉里，生命的露珠荡涤着

大地的荒芜。无尽的思念滋生着

疯长的野草，夜的伤口正在

化脓。背负着沉沉的锁链

凛冽的西北风，在梦的天空缓缓飞行

            九

隆隆的雷声，轰击着那一年的

一夜秋雨。刚刚栽下的杨柳

须臾间便成了一截枯木。生活在

夹缝里的父亲，被命运的蟒蛇

活  活  吞  食

 

一个个夜晚，是一堆堆残酷的

灰烬。如烟的往事，枯成了

今夜心头的一道道伤痕。当时间

漫过梦境，裸露的灵魂穿过了

命  运  之  幽  门

            一0

探监的老同学走了，天空

依旧悲悲戚戚。杀人者的丧钟已经

敲响，黑夜之后必定是黎明

明天的清风，流淌着今夜的热泪

 

昨天的梦境云雾飘渺，回家的路

总是漫长。跋涉在夜的山林

打捞着一轮秋的残月。把心中的爱

折叠、打包，再装进流水的陶罐

            一一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

河。以血为墨，为灵魂筑

一座诗意的栖息地

 

万里中原无绿野，千年

家国已黄昏。缝一床诗的

棉被，抵御冬夜的严寒

 

从来思想千钧重，可惜

头颅一掷轻。昂首望苍天

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一二

龙华的桃花开了。那一叶叶

绚丽的花瓣上，我闻到了

“左联五位烈士”的忧郁

春从三月千山腐，笑煞尘间

静默雷。一只报春的杜鹃

从这里飞向大海的上空

 

将泪水当作珍珠，把苦难

告诉未来。似火的晚霞

今夜烧在生活的眉心

肝肠百回，泪尽继血。往事

被殷红成一束带刺的玫瑰

看人间江河解冻，大地春回……

    后记：

          1968年4月29日深夜，36岁的林昭被秘密枪决于上海的龙华。

          “左联五位烈士”遇难的地方，又多了一位冤魂。

          被枪决的英雄遭遇灭尸，其遗骨下落不明。

          两天之后的下午，几名公安人员找到了林昭年迈的母亲，说她的女儿已被处决。这次上门，是要索取5分钱的子弹费。

          这位可怜的母亲闻讯后当场昏厥。从此精神失常，多次离家出走，后死于上海街头。有人说是自杀，也有人说是被红卫兵打伤致死。　　

          林昭死后，她的难友张春元、杜映华，被诬指 “密谋暴动越狱”而执行枪决。林昭死前前来探监的老同学张元勋，也因此而被重新入狱……

          漫漫长夜终有尽。“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终于结束。

          许多冤假错案被平反。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1979年1月，北京大学发出了关于林昭错划右派的改正通知。

          1980年12月11日，北大为林昭召开了追悼会，没有骨灰，只摆放林昭头发一

束，遗像一张。参加者八十余人。

    中国有北大，北大有林昭。林昭，成了今天北大人心中永远的哀伤！

    ？——历史深处有天问，

！——于无声处听惊雷！

          1981年1月25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为被冤杀的林昭平反，宣告：林昭无罪！

          2004年4月22日，林昭衣冠由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与北大部分师生集资立碑并

被安葬在她的故乡——苏州市木渎镇灵岩山的安息公墓。

万里长天惟泣血，百年一梦已成尘。正如某君读林昭绝命血诗后在网上所云：

半世烦忧归净土，此身生死种灵苗。

苍苍莽莽今宵事，雨自森寒天自高。

 

谋国破家终有恨，立身完节更无求。

百年弹指如风过，滚滚长江不废流……

                   （为纪念林昭遇难43周年而作。2010年4月25——28日，于林昭忌日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