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提起曾旅居法国的中国画家,人们可能会想起徐悲鸿,他的马笔力遒劲,既有西方透视法的真实又有东方水墨晕染出的灵气;也有人会想起潘玉良,那个身世经历比画还奇丽的女画家,但是说起常玉,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常玉爱画裸体女人。他笔下的女人身形肥胖,有着壮硕的下肢。喜欢画裸女的画家很多,但常玉笔下的女人却是我最喜欢的。在他流畅自然的线条下,那种肥硕不会让人觉得油腻,而是感觉到有一种扑面而来,密不透风的生命的气息。他笔下的女人就像是用月光和日光揉合成的,既让人有一种母亲般亲切的归属感,又让人感到如同情人的目光一般柔和妩媚。新月诗人徐志摩是常玉最有名的支持者,他在《巴黎的鳞爪》中用很长的篇幅描写常玉的生活和作品。他将常玉裸女画中肥硕的下肢称为“宇宙大腿”。我觉得“宇宙大腿”这个形容实在是妙,既说出了那份肥硕,又表现出那份其他万物都比不上的魅力。
有人说孤独而困苦的人喜感偏胖,相反则偏瘦。常玉笔下颇具风韵的胖裸女其实也是他孤寂心理的外现。也许正是因为心里太过空虚无依,才会想要用画笔在纸上勾勒一个个简单干净而又圆润饱满的裸女。
常玉也爱画盆景。他画开的繁盛的花,花朵绮丽,一大团一大团的色彩像光一样刺你的眼,在那份生气里你看得到梵高的影子。那些花单看都只是一个个小小的骨朵,但凑成一大簇后,就会向你喷涌出一股股几近极致的灿烂。那些画让人想起星空,暗淡幽深的背景,星星点点的光亮,生出一种让人忍不住轻叹的美。他也画残损的花,一朵两朵插在小小的盆里,枝条又细又长,像某个隐居世外的高士,流露出一种如潮湿的晨雾般轻微而又噬骨的清冷。
吴冠中说,“常玉画了那么多盆景,盆景里开出绮丽的繁花,生意盎然;盆景里苟延着凋零的残枝,凄凄切切,却锋芒毕露。由于剪裁形式构成的完整饱满,浓密丰厚的枝叶花朵往往种植于显然不成比例的极小花盆里。我觉得常玉自己就是盆景……”在吴冠中的眼里,常玉的作品吐露出高傲、孤僻、落寞,那些孤独的鸟与兽,那些出人意外的线的伸缩,那比例对照的巨大反差,使人立即想到了八大山人。
画纸外的常玉也如画中的鸟兽盆景一般对人世有一种近乎超脱的疏离。他脾气糟糕而秉性清高,他不能容忍画商凌驾于自己之上,但他要的“平等关系”很难实现。同为旅法画家的庞熏琴回忆说他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围,要买他的线描画人物,他却把画送人,拒绝收钱。时常有人请他吃饭,吃饭他不拒绝。请他画像,他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后拿了就走,不提意见。这样的性格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中國古代清逸的诗人,不拘世俗,虽然身无长物,却坚于本心,随心所欲,自在洒脱。
这种性格的形成也许与他的经历有关。他生于一个富商家庭,从小就过着浑金如土的生活,当一同留学的徐悲鸿不得不一边勤工俭学一边忍受着法国同学的嘲讽时,常玉进入了收费昂贵的私立美术学校“大茅屋画院”,与“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的儿子皮埃尔成为同窗好友。前半生的顺遂更显出后半生的潦倒,在他正被欧洲主流媒体追捧,艺术前途一片光明时,他的大哥二哥同时破产,长期支持他的经纪人也移民美国,与常玉相关的所有宣传顿时从巴黎各大媒体消失殆尽,他的作品陷入无人问津的窘境。紧接着巴黎沦陷,常玉成了巴黎某个阴暗阁楼里潦倒不得志的小画家,一直到煤气中毒离开人世,他都没有再在艺术界掀起大的波澜。
如果常玉能够世故一点圆滑一点,也许他能够在生前就得享盛名,但他不。他的人就同他的名字“玉”一般,刚硬而高洁,他曾说,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而他也将这句话付之于画纸上简单纯净的图像和画纸外匆匆的一生。有人说常玉是中国的梵高,东方的马蒂斯,也有人说常玉是长在巴黎的中国盆景,而我觉得常玉是一阵在他家乡南充的早晨常见的薄雾,不像北方的干雾那样浑浊,也并不浓厚得生出侵略性,而是轻轻浅浅的,让你觉得仿佛触手可及,但仔细一看,却只能抓取几缕清冷孤寂的气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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