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明代越中文人徐渭多以书画家、文学家、戏曲家的身份被世人熟知,但他的琴事活动一直以来很少为人所关注。徐渭自幼习琴,打谱数首,创作琴曲《前赤壁赋》。与徐渭交游的琴人颇多,主要有张元忭、无弦上人、吴默泉等。同时,从徐渭诗文中,可知他对古琴的理解和演绎更注重声音背后的真实情感,认为古琴表达情与道才是其魅力所在。本文将从徐渭与琴的关系、交游与琴及其古琴美学思想几个方面对徐渭的琴乐活动进行梳理和探讨。
古琴经历了宋元两代的繁荣后,在明代仍作为文人音乐的核心,且其发展中的区域性特征愈加明显。江南一带涌现出很多有影响力的琴人和琴派,浙派、虞山琴派对当时江南地区的琴学有着广泛的影响。而后在越地也产生了以尹尔韬、张岱为代表的绍兴琴派,虽然在规模与影响上,绍兴琴派不及另两琴派,但不难看出古琴在此时的越中地区有着较强的生命力。
徐渭生活在越中地区,古琴自然也是他生活中重要的存在。他自幼习琴、自行打谱与创作,也常常以琴会友,寄情于琴音。晚明的时代风潮造就了一大批崇尚自由、追求风雅的文人,而徐渭便是其中极具才情与个性的一位。当代学者对他的关注也一直在持续。但从研究现状来看,多偏重于对其生平的考察,以及对他在文学、戏曲、书画等层面的研究。至于徐渭的琴乐生活则关注较少。据此,本文将通过对相关史料的分析,找寻古琴与徐渭的关系、整理其交游中的琴乐活动以及归纳他的古琴美学思想。
一、徐渭其人
徐渭(1521—1593),浙江山阴(今浙江省绍兴)人,字文长(初字文清),号田水月、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等,被列为“越中十子”之一,是明代著名的书画家、文学家、戏曲家。徐氏家族在明代曾是江浙地区的名门望族,但之后因种种不幸导致家道衰落。徐渭虽几乎处于这一家族没落的最后阶段,但自幼接受到良好的教育。然抱旷世逸才,却八次应举屡试屡败。先后入胡宗宪、李春芳、吴兑幕府的经历,也并未让他的政治抱负得以施展。而家庭方面,憧憬美好的爱情却一次次令他失望至极,最终也因弑妻而入狱;出狱后的徐渭放浪形骸,云游四方,最终孤苦伶仃,在现实对他精神的不断撕扯中痛苦离世。
徐渭的命运,可谓汹涌跌宕。他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同时这样的性格也一次次影响了他的选择与人生。二者的互相羁绊,让他把所有的狂放不羁倾注到艺术创作中去,在文学、戏曲、书法、绘画上都留下了许多重要的作品。古来有才之士多,全才之士少,徐渭便是这少数全才之士中的一位。
二、徐渭与琴
据张岱《陶庵梦忆》卷三《丝社》载:“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可见张岱之前的越中地区,并未有成熟的琴派或稳定的琴人群体。徐渭活跃的时期稍早于绍兴琴派,所以他不属于任何琴派,更非专业琴人。徐渭对于古琴的学习与热爱,源于多方面。家学层面,其嫡母苗宜人性绝敏,略知书,曾给予他世所未有的疼爱与教导,另外据徐渭《嫡母苗宜人墓志铭》追忆,苗宜人善琴。由此也可推测,在徐渭的童年生活中,琴乐应相伴随。
古琴相关文献在徐渭诗文中的大量出现,是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因弑妻而入狱之后。但他从未中断对艺术的追求与气节的坚守,他曾写有:“万一少缓刀锯,尚有《广陵》一曲,挥手谢响,而后引颈就缠也。”写尽受困于牢狱的无奈。而在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徐渭也曾将自己与春秋时楚国钟仪相比较,进而叹息自己未能像他一样能在狱中弹琴并得到谅解。故而向友人严宗源倾诉云:“余固能琴,今以内难絷,乐往悲来,往往思一鼓,而琴不可得……无一琴以娱,而有诸苦以助窘,是以非甚故旧,足无履斯地者。”
入狱四年后徐渭因减罪得以解除枷锁,作《后破械赋》以纪念:
将枷锁喻为无弦之琴,极其巧妙地向友人传递着牢狱生活的苦闷,并以期得到救助。徐渭对生命中所遭遇的劫难一直处于抗争状态,此时他虽无琴,但借琴起兴作为他向友人求助的方式之一,寄托着他难以言说的情感。最终在友人张天复、张元忭、严宗源、丁肖甫、诸大绶等人的帮助下,徐渭于万历元年(1573)元旦结束了长达7年的牢狱生活。
徐渭曾为《抱琴美人图》作诗一首,此画今已佚,作者不详。虽然徐渭眼前是一幅静态图,却引发了他无限联想:
徐渭用雅致的文辞想象着屏帷后若隐若现的女子以及她弹指间的琴音,忧心着女子的未来:或嫁予帝王将相;或遵从内心,自由恋爱。徐渭写道:“处女元吾守,明时肯自媒。有时求柱桷,不信舍徂徕。”似是更希望女子能寻得一位有才华与抱负的如意郎君。这是一位多情却也纯情的文人对于一位陌生女性的爱意与尊重。长诗中多次借琴起兴,也以乐府诗及其他音乐典故为例,可见徐渭对于音乐的喜爱以及对于古琴的熟知。
凡此种种,琴之于徐渭,是热爱,是习惯,也包含着他诸多的心事。
三、徐渭的交游与琴
徐渭与友人弹琴、听琴,文集中多有记载。他曾与好友徐君“论道沿流水,弹琴坐古椿”。虽记录未详,但意境已出。此外,送别诗中也零散记有弹琴过往。《送娄某丞丹阳》中“吾兄骢马后昆贤,今佐鸣琴倍洒然。”《送兰应可之湖州》中“梅黄雨霁带阴轻,送客西门驿路平。会多忽别疑且惊,愁心应手弦凄清。”用琴声之凄清表达了送别之苦。《送李君子遂归建阳》中“让堂万柳变鸣禽,潜力从师岁月深,对别无言应得髓,相期有日再论心。路逢初夏更衣过,家近名山与客寻,曲水若营栖息处,好除半席待携琴。”李子遂与徐渭同为季本的学生,二人相互熟知欣赏,常常出游作诗,也互赠书画。在分别之际相约重聚时弹琴,可见对古琴的喜爱。此外,《送郁宜兴君北上》又记录:“柳色弄新晴,春禽柳外鸣。几宵连座语,一日拂衣行。仗剑难为别,鸣琴旧有声。从来《流水》调,不为世人更。”郁君北上之前的相约是一次文人的聚会,徐渭、郁君与友人谈心抚琴,徐渭更用《流水》背后伯牙与子期的关系类比两人的友谊。徐渭友人中能琴者颇多,善琴者也不在少数。相约弹琴、赏琴是件常事,这在另一方面也印证了此时浓厚的琴乐氛围。除以上较为零散的送别诗文外,其文集中也记录了一些较为详细的古琴交游,其中涉及到了他与友人弹琴、赏琴、论琴的过往,现笔者整理如下:
(一)张元忭
出狱后的徐渭出入于吴兑幕府,闲暇时或请辞后曾云游四方,此时的琴事活动相对集中。张元忭(1538—1588),字子荩,号阳和,隆庆五年(1571)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明万历中担任左谕德兼侍读。他与徐渭属同乡,其父张天复亦与徐渭交好。张氏父子在徐渭生活拮据时常常予以救济并在其下狱后设法为其脱之。张元忭为人正直,善文字。徐渭曾在狱中为其融真堂题诗:“万玉山房谁构此,青衿大雅张公子……白榻一曲鼓《潇湘》,流声泛羽夏《飞霜》。”记录其善琴。万历五年(1577)徐渭退出吴兑宣府后在京养病,其间常与张元忭同游京城各寺庙,对偶赏琴,饮酒谈心。其作《雨夜至福田寺同徐文长登凭虚阁偶吟举杯要落日句以为题》等均记录了与徐渭的同游。而古琴作为二者的共同爱好,也常出现在其交游中。同游摩诃庵、法藏寺的经历,成为两人珍贵的回忆。(二)无弦上人
摩诃庵位于今北京八里庄,为明太监赵政建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据明代《帝京景物略》记载,当时诗僧非幻、琴僧无弦最为有名。“万历中,宇内无事,士大夫朝参公座,优旷阔疏,为与非幻吟,为听无弦琴。”上文所述徐渭与张元忭出游拜访的上人,即为摩诃庵琴僧——无弦。徐渭作《摩诃庵括子松下听弦上人弹琴》,记录了此段过往:通过徐渭对琴声具象化的描述来看,无弦上人精湛的琴艺在通透空灵的泛音、如猿猱升木般苍老且古淡的走手音中展现。徐渭并未将古琴审美框定在中正平和之内,而是赞叹其声音变化之多样与琴境之美妙,并将无弦上人与唐代琴艺高超的天竺僧人颖师相比拟。诗末上人回答“无弦”之深意时,说到“指鸣”与“弦鸣”的答对,应是指人与琴的高度融合,其回答颇有佛学思想中的超越之感。
(三)吴默泉
吴鹏(1500—1579),字万里,号默泉,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曾任吏部尚书,著有《鉴鸿诗草》《飞鸿亭集》等。徐渭曾提到默泉善琴,并写有《默泉篇》一则:“泥金小扇月分团,淡淡烟煤写默泉。泉水有流不作响,正如琴上不绷弦。”此诗虽未记录吴默泉弹琴的情境,但徐渭将吴默泉的名字与无弦琴相对应,别有韵味。同时期的文献中,有很多文人记录了与吴默泉的交游,但记述其善琴的几乎未见。(四)其他
徐渭《自为墓志铭》记录他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学习。加之其兄长徐淮嗜丹术,云游时与零陵名士蒋鏊交好,徐渭也得以与之相识,并说“兄所师表,弟胡不尔。”随后数十年,他常与仙道交游,曾在狱中注《参同契》。徐渭所识的仙道中不乏善琴者,如《听段道士弹琴却为其师雪峰者请作》中记录:“段师弹琴吟水龙,风来万壑响寒松。问渠指法从谁得,云自燕京陈雪峰。”段道士似演奏琴曲《水龙吟》,音色美妙空灵且穿透。徐渭颇重视其古琴师承,询问并作以记录。另首七言诗《女仙弹琴》则记录了一位女性琴人:“流水东来响摆设,高松西畔隔红霞。弹琴未必神仙事,只好呼侬女伯牙。”赞叹其琴乐的美妙。
古琴之于徐渭,是他与其他文人雅士、仙道僧侣交游中重要的内容,也是他深陷苦痛、寻求解脱与自由的精神寄托。而徐渭之于古琴,其文人化的意趣与古琴自古被赋予的文人特性相符,他的自娱或是与友人的交游也体现着琴乐的文人特点。
四、徐渭古琴美学思想
《徐渭集》中,并未见专论古琴美学的篇目。但可从他与友人的交游、对谈,以及对戏曲问题的阐述中,知其对于古琴音乐中情感的重视。徐渭客于金陵时,曾与陆君有过一次关于古琴的讨论。陆君曾为国子监监生。徐渭记录云,陆君嗜古且嗜琴,视琴为友人。他出门时会置琴于囊以随,停留时则悬挂于壁。弹琴时忧喜之情溢于弹指间,就像与琴的对话,因而自称“友琴生”。陆君先前弹琴时曾有一只老鼠从洞中爬出聆听,久不愿离去。小鼠聆琴之入迷让陆君感慨颇多,他就此征求徐渭看法。徐渭用一段沉默回应,片刻后陆君似懂,但执意寻求答案,徐渭云:
生诚思之,当木未有桐时,蚕不弦时,匠不斫时,人具耳而或无听也,是为声不成时。而使友琴生居其间,则琴且无实也,而安有名?名且无矣,又安得与之友?则何如?
徐渭的回答实则将“琴器”与“琴声”作以区分。当琴器不存在时,“友琴”便不再成立。陆君听后再次默然,若有所遗,回复曰:“得之矣,乃今知于琴友而未尝友,不友而未尝不友也。”
常与琴相伴者未必有实,未尝接触过琴的人也未必不能听懂。徐渭的回答已表明他将琴器与琴声视为两个层面,既不追求形式,也反对附庸风雅贪图古琴其名,而是很纯粹地追求其最本真的音声。
此外,徐渭曾作《无弦诗》一首,其中也暗含他对琴乐与情感之关系的理解。此诗旁注“上人”,应是同为摩诃庵无弦上人所作:“鸣琴固聆响,不鸣响亦存,试取单弦按,何声到耳根。祖来不立字,理完于无言,开口为惊众,闭口如雷哄。”琴曲需追求心境与琴声的统一,单独的琴音不成逻辑亦无意境可言,若只表层地听琴声为琴声,将只得某个震动的频率、无味的声响。“祖来不立字”的表述亦暗藏禅机。徐渭认为古琴的传承如禅家悟道,其中境界需自行揣摩。这与欧阳修《书梅圣俞书稿后》中论音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相似之处。也可见佛学中超越事物去体验禅理的思想影响了徐渭的古琴审美。
另外,徐渭对于琴的理解,并不刻意强调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更在意琴乐情感之真。其《曲序》虽是为陈鹤《息柯余韵》所写的分析戏剧情感的短文,却以琴之情类比戏之情:
辟若好琴瑟然,其音无所不具,其抒之于思也,极其所到,怨诽则可以称《小雅》,好色则可以配《国风》。而其按之于指也,遇《小雅》则闻之者足以怨,遇《国风》则闻之者足以宣。而君今已弦解而柱崩矣,琴瑟之音,杳然云散风驶,而独留者谱,固闻之者之所欲倾耳,而起君于松楸之表者也。
徐渭深谙于儒家音乐思想中肯定音乐情感的观念,但被跌宕人生以及时代环境催生出的叛逆精神也致使他反抗着儒家的束缚,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对礼与传统的抗争。与传统观念不同的是——怨诽、好色之音若能表现真实并打动人,徐渭便认为可堪比《小雅》与《国风》。他显然已不愿再受制于儒家“发乎情,止乎于礼”的束缚,而是去寻找真正的自由与解脱。琴瑟在此处虽作为一个类比项,但可以看出徐渭对艺术中真情尤为的重视。
由此,徐渭虽未曾专作琴论,但从以上记述中可感知徐渭对于古琴的认识与审美是自成逻辑的。对于琴器、琴声以及情感这三个层面,他将琴器与琴音视为表层,最为重视琴乐中的情感表达,及其与人精神层面的联通。这与历史上一些经典琴论不谋而合。如朱长文《琴史·师文》中所述:“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者。”心与琴、道与器的关系则了然。演奏与聆听时,心为道、琴为器,古琴表达情与道才是古琴音乐的魅力所在。另外,去表层、去浮华而求其真正价值的主张,以及尚情的美学思想与其在文学、戏曲中的“本色”思想有相通之处。也与他在绘画中求大写意,书法中倡草书,追求个性与真情的观念相符。可见徐渭对琴乐的理解与其整体艺术观的一致性。
结语
徐渭的一生经历了比常人多出数倍的苦难,一代狂人极具个性,却也要书写骈文与赞表。《白鹿表》的华丽虚幻和《四声猿》的真实张狂对比起来,只得留给后人一声叹息;无数次去尝试融入社会,却从未被接纳。即便是客居张元忭之家,也终因性情的纵诞与不守礼法,与众人渐行渐远……回观徐渭琴乐生活,他与历史中很多文人一样,缺少音乐家属性。古琴作为一项毫无功利的爱好,是他撕裂人生中的一处精神避难所,他弹琴自娱、以琴交友、借琴求助,在抽象中寻求着真实与慰藉。他的人生终因各种不可得成为悲剧,而古琴则给予他高压人生一丝喘息空间,寄寓着他对人生的不解与反抗,也体现着他的释然与超越,是他坎坷人生中较为温存的一部分。他渴求自然与真实,崇尚艺术中的情感与生命力,于是也在琴乐中寻找答案,对古琴的理解和演绎更注重声音背后的真实情感,这与他在其他艺术领域的观念亦是相通的。
注释:
[1]张岱.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08:43.
[2][7][8][9][19][25][26][28][29][30][31][34][明]徐渭.徐渭集(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20 15:630,347,472,544,417,368,638,357,357,676,676,531.
[3][5]《徐渭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1326,1334.
[4][12][16]《徐渭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1028,754,758,
[6]査阜西.存见古琴曲谱辑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14.
[10][11][13][14][15][17][23][27][32]《徐渭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44,309,292,124,2 29,128,136,81,207.
[18]张元忭.钓台联句.张元忭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00.
[20]张元忭.《不二斋文选》卷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482.
[21]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M],卷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63.
[22]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M],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08.
[24]张元忭.无弦和尚移居法藏庵.张元忭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99.
[3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6:531.
[35]朱长文.琴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5.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