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方访谈录
冯 戎
丁方,当代一位学者型艺术家。上世纪50年代生人,出生陕西,长于南京。南北两地迥异的生活环境给他后来的艺术创作带来素材、源泉以及灵感和启示。北方原始地貌的大山大河,南方秀美的城镇以及日趋商业化的都市,两相对应的反差,使他对中国历史、人文和艺术有了更全面、多向的思考。他的画有种原始粗犷的活力,可以看到大山大河的力量,其肌理质感所内蕴的历史厚重感呼之欲出,这种原始的张力与人类城市的构建成为一种有趣的对应。而他所追求的神圣山水画派,更是他对于大山大河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种思考。丁方从人文、历史和艺术的几个维度共同构建起他的艺术理念,而他的艺术理念也非常自然地融入在他的笔触间,使他的绘画语言独特而富有张力,让人能轻易识别。同时,作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的院长,丁方相信体制的力量可以有效地建立起艺术培养机制,他一直注重精神主题的表现,显示出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和教育家的文化立场和精神取向。
在丁方的艺术历程中,可以明显地感受一种伟岸的力量,也可以明确感受到对于历史脉络的沿袭和梳理。这无疑是一位有理想有情怀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就让我们走近丁方,一起追溯中华传统文化的最初起源,去探求以艺术形式来复兴中华文化的契机。
冯 戎:丁方老师是当代意象画派的领军人物之一,在你的画作里,我们不难看到,一种寻根的主体性通过意象绘画的方式传达了出来,这应该和你的家乡情结多少有些关系。丁老师是陕西人,陕西给人们的印象是吃的东西很实在,再就是地貌苍茫古老,黄土高坡沟壑纵横,而最为重要的就是文化底蕴非常深厚。丁 方:我祖籍陕西武功。虽然武功地处关中平原,但是它仍然有一点黄土高坡的感觉。武功有地窑,地窑也叫“地坑窑”“天井窑”“地阴坑”。这些地窑对我以后的创作是有影响的。它是中华民族先民——黄帝这一系来到黄土高原以后,首先开拓出的一种窑洞的居住方式,被称为中国民间的“建筑奇迹”。做窑洞得根据风水,窑洞冬暖夏凉,又能够保证有水,是一种很古老的智慧。冯 戎:后来你就去了南京。南京就比较南方的气息了,和陕西有很大的差别。但是二者的共同处就是两个城市的文化底蕴都源远流长,学养深厚。丁 方:我很小就去了南京,对南京的生活印象深刻。南京的中山陵,我的父亲每年总会带我们去一到两次。中山陵和明孝陵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的,孙中山对朱元璋也深有研究,朱元璋起义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对他影响很大,后来成为他同盟会十六字纲领的前八个字,孙中山一直反清,他要恢复的是中华的传统。冯 戎:可以感觉到,你的人生和艺术获益于两种不同地域文化的熏陶,这种熏陶是切身生活在这个文化环境里,沉浸其中、耳濡目染,经年累月之后所得到的一种对于精神成长的影响。所以,走上绘画之路,以及最终用意象这种形式表达大山大河,也是两种不同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可以说,你也是在自觉地为这种文化上的感受寻找一个表达的出口。丁 方:可以这样说,我是自觉地走上这条路的,就是一种酷爱。最初虽然有启蒙老师,但是究竟何去何从,并没有非常明确,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喜爱。转折点是什么呢?我记得1974年,全国美展在南京举办,参展画家有陈延明、林勇、汤小明等,在当时他们三人还有吴启重被誉为广东的四大金刚。陈延明和汤小明画的马克思、恩格斯连环画,大家都觉得特别好,方法很爽快,用的是炭笔,反正就是跟我们原来所见到的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对我影响很大。冯 戎:那是一个在酝酿变化,一切生机都在暗潮涌动的年代。丁 方:是啊,1974年在南京,印象非常深。然后陆续的从1975年、1976年就开始有一些画册,我记得有一本《工农兵形象选》,就是“文革”宣传画出了一个小集子,黑白的,我抱着天天看。我高中毕业以后也有短暂的下乡,回来后就在南京的一个丝织厂的云锦研究所工作。冯 戎:后来,你大学和研究生也都是在南京读的,看来你对南京有很深的感情,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命运的力量在引导。丁 方: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冬天,南京艺术学院开始考试,我就报名了。考之前天天都在熬夜,天天画画、看书。考的成绩还马马虎虎,反正就是过了,进入南京艺术学院,开始大学生涯。我是工艺绘画专业,工艺绘画什么都得学,国画、水彩、油画、水粉等等什么都得学,现在看来有一点好处,就是接触到了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种类,对什么东西都还有兴趣,不会把自己固定在一个点上。当时我学工艺绘画主要钻研的是工笔人物,原来在云锦研究所就画过花卉,很细的白描,很细的牡丹花之类的,考到南艺也是工笔人物。但这时候,总感觉到好像这些并不是自己要追求的东西,但自己也说不清楚。冯 戎:听起来那时候的学习并没有很快乐的感觉,甚至可能还有些迷茫,与自己最初想要追求的不太一样,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丁 方:是这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知道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不过后来就迎来了一个很关键的契机。1979年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袁运生、袁运甫、范曾回南通举办了一个省亲画展,之后在南京师范大学办了一个讲座,袁运生的讲座对我触动很大,他讲到了他的绘画、求学以及人生经历。特别谈到他到从云南、西北、敦煌一路写生之后,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魂兮归来》。在文章里,他直接指出中华文化的根在西北、在黄土高原,在以敦煌为代表的艺术中。这对我来讲很有吸引力!因为我生在陕西,对那地方有早年的记忆,虽然我并不清楚那里的历史和文化,但我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很好,是一种很深厚的东西。南方也很好,但总是感觉到要比较起来的话,还差点劲儿。所以从那时候起就萌生了要再到西北去看看的想法。我们那个时候都是文学青年,对诗歌、文学都很热爱,兴趣很广泛,不像现在的美术专业的学生,只是画画,只是单纯地关注艺术本身,我们那个时代关注文学、哲学,思想史、历史等。
北极星下 2012年 综合材料 45cmx80cm
冯 戎:你接触到了很多不同的知识层面,这是非常重要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时大家都隐隐地感觉到了,有一股潜伏的力量将喷薄而出,成为一个新的艺术潮流。所以那时大家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这个潮流的涌现而做的准备。丁 方:实际上这些确实都为后来的85新潮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是这么一个状态。我在美术杂志上认真读了袁运生的文章,受到他思想的启发和感召,当时我们工笔人物班按照原来的计划要去苏州写生和画画,我就不肯去,因为去苏州就画那些园林,感觉不对了。冯 戎:看来当时那个讲座对你的影响很大。丁 方:当然很大!自己已经在反思,心里开始酝酿一些新的计划,感觉学校所安排的培养道路并不适合自己。画那个很细的工笔人物,我觉得就是一个小象牙塔,而外面有广阔的天地,有风云激荡。像袁运生代表的那种追求,跟我们这些理想青年非常合拍。所以憋了半天,我跟我们导师提出我要单独走,自己走,不去苏州写生,不去小象牙塔里面。总之我觉得不行,跟我们所接受的当时的思想、思潮都不符合。那个时候因为浑身憋着一股劲,所以走了很多地方,画了很多画,走一路画一路,画了很多陕北的速写。因为受到的压力很大,后来我就带着这批画和写生去了中央美院,找到袁运生和陈丹青,让他们看这些画给指导指导,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西部的偶像,我也想给自己思想上的疑惑寻找一个解答。去了以后效果很好,当时陈丹青还有孙经波等,看了我的这些画以后评价很好,并且为我在中央美院的食堂办了一个展览,我受到很大的鼓舞。因为在南艺,我这种行为和画风可能是要受到批判的,后来还有个说法,说是丑化农民。但是在中央美院他们很赞赏,就是说这是一种新的现实主义风格,朴实的风格,有追根寻源的感觉。冯 戎:可以说,你的任性之旅得到了学院派的认可,但你并没有留在学院,注定了有一段出走的路途要自己走过。丁 方:本来1986年毕业以后,我在学校待了一年多,然后我就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中国美术报》。初到北京很艰苦,没地方住,原来是想调过来的,但是很不容易。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就到了圆明园画家村,最早去到那里的是我和张会平。冯 戎:你们属于最早一批到圆明园画家村的画家。丁 方:是的,我们是最早到圆明园画家村的,一直到1994年离开,前后四年多时间。我们这些最早到画家村的人是有艺术理想的,但是画家村到后期也有很大的变化,后来很多人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艺术,是为了出名,或者是为了借助圆明园画家村这个平台来做点事情,所以这个地方也不干净了,鱼龙混杂。治安也不好。圆明园画家村的拆除是1995年,政府开始清理所谓闲散人员的聚集区,就都清理了。冯 戎:现在从你的创作历程中来看,可以感觉到你是希望创造出一个带有明显东方文化理念的意象画派,而且这些东方文化理念,是把人文、历史、地理等诸多方面融汇起来。丁 方:是的,我觉得中国目前的情况,急需一些更高层次的东西,我们放眼艺术史就会发现,真正能在历史上留名的画派,都是有其理论或鲜明艺术主张的,都是有学派支撑的。如果只是一种简单的表达,一种技艺的展示,那是非常被动的,难起高峰,也就是习近平总书记讲的现在文艺创作只有高原没有高峰,有数量没有质量。没有理念的引导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有理念、理论。冯 戎:那你是否在致力于某种自觉的理念或理论呢?丁 方:我目前正在研究的是神圣山水画派,这也是意象画派的一种。神圣山水画派实际上非常简明易懂。以前古人用纸本水墨,现在我们用综合材料来进行当代的表现。中国古代山水画从魏晋时代萌芽,基本上画的对象是中原的山,而西部高原,那些雄伟的大山没有人画,但现在的科学研究恰恰证明中华民族的先民是从那里过来的,那是中华民族迁徙途中的自然景观,而且在昆仑神话、在《山海经》中都有显示。冯 戎:非常有意思,你所倡导的这个画派,其实与你在陕西和南京生活所受到的艺术熏染都可以连结起来,陕西给了你对于大山大河的感悟,也就是创作的内容,而南京专业训练和学习,给了你表达的方式和技术。如何通过这些山河呈现出中华文化的脉络,你找到的是意象这种形式。丁 方:这些大山大河,是我们的先民来到中原时经过的风景,所以中国才有“高山流水”“高山仰止”“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等古语,这些都不是随便说的,绝对不是中原的小山,是真切地看到了这些大山,它成为人格的象征,什么叫最有仁德者?就跟这个山一样,岿然不动,不会改变的。水能上能下,智者能上能下,而山是不会变的。所以我的兴趣就在于将中国西北的自然风貌提升到大的历史观中,从对西北大地的认识来寻找中华民族迁徙史的源头。这也正是我们目前所提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个追寻的目标。中华民族复兴不是去搞一些宋明清的东西,甚至汉唐也不是,要追溯到前面,追溯到《山海经》时代,追溯到昆仑神话时代,追溯到我们的民族迁徙路过的那些崇山峻岭所产生的气象。冯 戎:就是追溯到一个真正远古的源头去,才能从最初的源点开始思索复兴这个命题。丁 方:这个源头一定要追得远。复兴这词,就是讲你失落的好东西再把它重新找回,那一定要追到源头。所以我所用的意象,这就专门用一种新的材料和技法,用当地的矿物质,用东方大地的元素来表现中华民族在数万年前迁徙史中所遇到的大山大河。这是形成我们中华民族人文心理的物质基础和来源,看到它你就能产生一种心中的豪情壮志,也基本上是一种心理人格的基础。现在我们就是缺乏这个东西。冯 戎:这些其实也还是表象,还是没有达到你所说的最根源处。丁 方:对,现在就是需要追根溯源,我们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一幅画作所代表的哲学问题,这是最根本的!而不是写生,嗯,我对写生是稍微有一点个人看法的,因为写生就是现场画一个你的片段印象,来不及思考什么东西,写生有其鲜活感,但是如果我们整个美术界用写生把深度思考遮蔽,这种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累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美术评论家,还有真正严肃的艺术家会发现其中的问题。冯 戎:要有内在的思考,有本源性的追寻和追问。丁 方:对,要回答这些问题。在过去我们起步阶段,大家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国家已经提出了“一带一路”,我们也有了东方文艺复兴的这样的理念,就到了上一个新层次的阶段了。美术界怎样应对这个新的局面呢?我认为要追求纵向突破,要让中国的美术史,在目前国家的“一带一路”的进程中,开启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事业,去真正打造一种中国精神的东西。中国精神不是一个标签,随便贴一个,就是中国精神了。中国精神要靠文史哲这种无比深厚的土壤才能栽培起来,中国有厚度有深度,有悠久的历史,你离开这个历史,老是搞一些非常肤浅的当下的经验表述,这就很脱离精神了,就不是我们的长处了。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提出一些问题,提出一些我们美术界需要探讨思索的问题。冯 戎:我还想回溯一下关于85新潮,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一次大的思想冲击,时至今日,评价依然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作为85新潮的一个重要代表人物,你是怎样看待的呢?丁 方:对于85新潮,现在有很多人在总结,在研究。因为很多艺术家也很希望从85新潮找到自己的一个位置,一个定位,这个心情都可以理解。因为它也是改革开放以后一直到现在都存在一定影响的。但什么是85新潮真正的价值?这个可能还要假以时日。因为我身在其中,所以我对于85新潮的这些表述一直是比较低调的。我认为现在还不到完全定论的时候,各种的说法都有偏颇,都不是它真正的价值。我认为85新潮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启蒙!当时对于我们这一代文学青年,有理想追求的热血青年是一次启蒙。至于你作了一首诗还是写了一篇文章,还是画了一幅画,那个都是表达方式的不同。重要的是,第一,你看见世界了,通过翻译看到了世界的文学名著,知道了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作是什么。第二,为少数的文化精英分子真正找到自己的追求提供了一个契机,我认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1985年《中国美术报》曾经登过我一篇文章,主要是讲文化反思,我专门画了中国古代的一个城堡,叫《城——文化反思的象征》。反思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复兴。所以文中我最后结尾的那句话比较重要,意思就是:在东方大陆的中间,现在还比较沉默的伟大的力量,就是东方伟大复兴的根基。在那个时代我就已经为自己设定了这样的目标,而且到现在已经有30年了,一直到今天,没有离开过这个目标。冯 戎:对于这个目标,你是有着坚定心的。但艺术潮流总是在发展变化,那你又是怎么看待现在的艺术潮流的?丁 方:今天是这个潮流,明天是那个潮流,有些人是根据这个来变化自身的,我也没有说这个不行,因为对于自己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能够更加判断清楚哪一种更有价值,也就是说要检验之。但对于我来讲从来没有断过,是个一以贯之的东西。所以我希望能够有一些美术史的研究者打开思路,打开脑洞,美术史的研究太狭隘了。实际上我们当初读的西方艺术简史,作者本身就是一个美学家,很有哲学修养。如果我们要在这方面跟上世界水平,就是要有思想,在美术史的评价中,要有思想史的介入,要有哲学和人文关怀的介入,这就看你的功力了,如果只是美术史的训练,那显然是达不到的。所以这是我从一个侧面,也在提醒我们的这些相关的刊物,以后在这方面是一个导向问题和一个问题意识,这样才能跟国际对话,否则我们就自己玩自己的,你在圈内跟别人说可以,但你要上升到国际舞台可能就有问题,而且我们以后要对历史负责。冯 戎:愉悦的交谈,时间总是过得太快。丁方老师的意象绘画不只是停留在简单的意象的展示,更有超乎一个艺术家创作激情的对于大山大河的情感,并视之为一种事关整个中华民族的伟大任务。丁老师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教育者,他的所思所想也成为了支撑一种艺术架构的哲学理念,尤其,他对于当代艺术和艺术教育的担忧,使他的境界在忧患中更进一步。
丁方艺术作品
元风景 2009-2011年 综合材料 300cmx600cm
云端之上 2007年 综合材料 90cm×180cm
菩提萨——觉有情 2007年综合材料 110cmx90cm
黄金的缄默 2007年 综合材料 120×180cm
迦毗罗卫的出走 2008-2009年 综合材料 200cm×300cm
敞开的胸膛 2007年综合材料 60cm×120cm
绝顶上的流水 2012年 综合材料 90cmx180cm
天国的清晨 2007年 综合材料 60cm×120cm
致敬波拉尤奥洛—不朽春华 2010-2011年布面油彩 70x50cm
雄壮的和声 2010年 综合材料 300cm×200cm
天堂有多远 2008年 综合材料 200cm×300cm
大悲剧 2008年 综合材料 200cm×300cm
彩虹即将展现云端 2009-2010年 综合材料 120cm×360cm
冯 戎:《艺术评论》策划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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