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的本科在西安美术学院得到了深厚的传统艺术素养,本科毕业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在北京这个中国当代艺术的中心开阔了眼界。所以她的作品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和基因又具有当代艺术观念的视角,同时有着女性的敏感和柔情,创作了温婉、优雅而蕴含禅意的作品。陈洁的雕塑作品,依托了景德镇的传统陶瓷资源,这其中既包括了传统的材料资源也包括了文化资源,对传统的运用与重读进行了非常有意义的尝试。另外,从她的作品所关注的题材中,我们也可以读出她对生命、当代社会和两性关系的独特的思考,可以读出其中的复杂情绪,温和平静中夹杂着对现实的不安及忧思,似乎要在艺术中寻找生命中的另一种相遇。
她的作品第一印象就是明丽的视觉冲击力,源于她运用娴熟的传统釉上彩绘技术。这无疑已成为其作品的重要语言,也正是这样明亮艳丽而饱满的色彩成为俘获观众的力量。桃红、艳黄与金色相互叠加的戏剧效果,加之陶瓷特有的光泽,共同生发出灼灼之能量,会在不经意间点燃观众深读下去的愿望。至于最摄人心魄的桃红色,与其描述为成熟的娇艳,不如说是生命初始的单纯明亮。这种单纯而又浓重的张扬来自于她作品里的生命力,同时又是安静而温暖的,这来自于同样充盈于作品中的母性的气息。这样的平衡恰与作品想要传达的主题息息相关。无论是对美杜萨这一经典形象的颠覆性重读,还是在“神降”系列中将众神之力化解,都是基于这艳丽明亮的第一印象的生发、遐想。
如果说色彩可独立于造型之外,抽离出形象本身作为象征、情绪或自然的对应,并从这样单纯的疏离,或者说从这一剥离中去理解陈洁作品的表达意图,那么无疑这样的色彩组合本身已构成完整的逻辑与饱满的架构。这一成熟的色彩表达模式来源于景德镇的传统釉上彩工艺。由于景德镇制瓷业的繁盛期也正是崇尚世俗化的审美时代,因此,对色彩繁复、图样装饰化的倾向决定了各种釉色与彩料的丰富。大面积写实的设色及对比强烈的依托于装饰图案的色彩填充,都成为景德镇彩瓷的重要语言与艺术特色。而这样的明丽与张扬的材料,恰到好处地被运用于她的作品的观念表达中。同时,她的部分作品也采用了新彩与粉彩相结合的方式,新彩适合表现大面积的轻薄透明的设色,而粉彩更适于小面积色块的填充。因此,在新彩的大块色彩基调的语境下,作者将传统中表现繁缛装饰功能的粉彩以重复分布的抽象符号的形式绘于形象之上,在材料属性及技法上忠实继承,而在表达意图与功能上完全当代化,使作品多了一个纯概念的表达。例如《孕》与《生之忆》的作品,在新彩的背景上,用粉彩画出均匀分布的带有女性特征的符号,更强调了作品的观念性。这种纯观念的表达方式与材料属性的契合成为陈洁作品中的鲜明的个人特色。这样的继承传统的方式,暗含一种遥远的呼应,对强烈单纯的色彩感受的亲近,也拉近了时间的距离。
关于陈洁的作品的形象,来自神话,来自生命经历,来自童年回忆,来自梦境想象,对作者而言贴切自然;对观者而言,或有共鸣,或有新鲜体验,或激发想象。关于神话题材,可以理解为是作者从童年时对幻想世界的着迷,到随后由于世界观的逐渐形成而对其进行的重构与重读。作品中涉及的神话故事的原型有西方的,也有东方的。而不管哪种人文背景,作者与观众都会基于同一个既定的客观的主题定位,即不论什么版本,我们对大致的故事情节都有着大致相同的了解,但这显然不会是静态的,因为基于这个相同故事之上的想象与每个人的情感触发点都是不同的。即使是同一个人,随着生活经历与价值观的变化,对同一个故事的看法与理解都会发生变化。比如,我们仔细回想童年时对童话、神话故事的憧憬与想象,你会惊讶于我们真的相信许多荒谬的甚至逻辑混乱的故事并且那样为之着迷。但是,重要的是,无论什么神话故事几乎都是具有现实经验及带有阶级立场的创造、想象,或者说对未知世界的猜测。那么,一个单纯的对故事情节着迷的孩童在成年后会带入对创作者所处的年代背景及立场这些更为客观的评价,加之自己在成长历程中会有现实经验不断杂糅进原先对故事的想象,这些故事自然会呈现出非常不同的面貌,无论它们是怎样的渐远的模糊记忆或挥之不去的情结,这些人物,故事,角色,结局可能早已脱离原作者的目的与构思,在读者自己不断重构的理解中完成一个全新的个人化的想象与结局。例如,在陈洁的作品《美杜萨》系列中,所依托的是一个摄人心魄的异域古代神话的童年记忆,这是一个关于满头毒蛇的女妖蛊惑男人的故事,每个看见她眼睛的男人都会变成石头,最后被砍下了头颅。这样的故事映射出一个站在男性立场上的对女性天生诱惑力无法抗拒的恐惧。这无疑是一个渴望神力解救人性的故事。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基于女性立场,刻意剔除血腥阴暗的原著设定,而重新试图设立人物形象的作品。我们在这里不应该评价这是一件批判性作品,一个对原著中角色设定具有明显性别偏见的批判,而是反映了作者对故事既抵触又不自觉地为之吸引的矛盾纠结的心理自愈过程。同时,作者希望观众可以对作品产生更多样的理解与想象,这也是对一个开放性作品不应拘囿于既定反馈模式的期待,同时也希望它们具有引导性,是可以引导观众对幻想世界及神话情结重新审视的作品。
《神降系列》作品中,将一些中国传统英雄形象婴儿化卡通化,置于具有母性联想的符号的本体当中。这些英雄形象的最初设定充斥着男性的荷尔蒙气息,在“武化”时代中,在与所谓邪恶的角色设定的斗争中艰难地支撑着正义与责任。这种神话宣扬了正能量的神力带给人类战胜恐惧的力量。在简单直白的单向思维中以一个英雄形象最终战胜邪恶而结束故事,带给人最直接的精神满足,正如作品中孙悟空、钟馗、关羽等形象那样。与《美杜萨》一样,作者以重新设定神话人物为观念传达的途径。这一系列更偏向中性立场,弱化了传统印象中无所不能的男性角色。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这里只是进行了形象上的弱化。英雄以幼童的形象出现,却并未试图削弱故事本身的人物设定与结局。而这一中性的形象重构中,悲观的观众是否会隐隐感受到一丝不安,因为毕竟他们的敌人——邪恶的一方并未改变其强大黑暗的人物设定。因此说,作者对原著人物形象的重构并不能简单被评价为宣扬两性平衡,来表达对男权社会的不满,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和矛盾的情结;作者似乎也的确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试图表达对男权社会“武化”社会关系下的强弱界定的抵触,但其实更多的是包含了对这一抵触的立场可能会带来的隐忧,理想化的和谐状态在犀利的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等等复杂情绪。
另外值得一谈的还有陈洁作品的造型。由于陶瓷材料在烧制过程中的特殊性,对单体雕塑的造型是有所限制的,要求从构图上必须具备一个严格的稳定的重心,否则有可能在瓷泥软化的过程中倾倒。而在她的作品中,恰好也利用了这一限制,在总体造型上强化稳定浑厚,同时营造了一種流畅的视觉感。雕塑的空间语言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整体空间造型对观者视觉上的暗示与导向作用,比如,在空间上,有的雕塑给人自下而上的视觉引导,而有的则相反。陈洁的许多作品的造型总体呈现出上小下大的稳定结构,具有缓缓的向下一层层传递的力量。结构关系上,形体之间很少垂直穿插,向外伸展的复杂的视觉变化,小的形体也是依大形而起,顺大势而收,形成了向内聚合的力量,因此构成了简洁而紧凑的外轮廓线,使观众的视觉重点自然也向内收敛。这样的稳定整体的造型特点似乎易于失于动感,但作者同时结合了彩绘的精致细节,却并不显单调呆板了。例如《女书》《生上》及《神降系列》,皆是强调一个占据主要体量的主体——庄重浑然的母体的形态,而结合游走其上的其他形体、细节及彩绘图案而丰富了其造型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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