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父亲
王春辰
2015年6月26日,父亲(姬子)住进朝阳医院,检查出已经是癌症的晚期的晚期,一周后,7月2日转到燕达医院,每天一个变化,速度快得惊人,一周后,7月8日上午,父亲走了。父亲在7月2日刚刚转到燕达医院时,还能含含糊糊地讲话,说他不甘心,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他也反复嘱咐我和母亲,要“延续”“延续”“延续”,连说了好几遍。父亲那个时候,心里是完全明白的,但嘴里说不出来,手也无法写,这是走前最痛苦的事情。父亲在走前生命的最后一秒,他的眼角流下了眼泪,此刹那他的生命意识在说话。对父亲生命这一秒流下的泪,我心里能体会到是何种的意味、何等的悲壮。
父亲1998年写了一首诗表明自己的艺术志向,包含风云际会的隐喻:
狂风骤雨仍出梢。
碧影丛中有世界,
天外之天独逍遥。
父亲住院后,我在画案上看到父亲随手写下的两首诗句,写于今年的五、六月间:
一生求艺是探索,
到老方知要淡泊。
名利虽无寻不得,
艺品却震人心多。
七五老来是三无,
年复一年探艺求。
到老方明名利淡,
过眼烟云何所有?
父亲对自己的一生多有感喟,令人悲戚不已。父亲一直对自己的绘画要求很高,总觉得不满意,总是要努力去探索。他对诸多事物深有思考,他借画以开悟,他渴求着广博弘辉的世界洞察。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深深感知到父亲的艺术及其精神将延续着,它将飘过苍苍的原野,像天际的星光划过浩渺的穹隆,在遥远的那边闪耀着、生生息息地存在着,愈加在时间的流淌中闪烁。
我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艺术交织点和审视当代社会与艺术诸多现象
的观察点。我对父亲的爱和情感超越了亲情,超越了他一生的风范对我的影响;我越来越把父亲当作了一种普适的精神象征和力量——他一生的纯粹性,堪称典范,其敦厚仁爱,是那么受到敬仰和敬佩;他含辛茹苦,是那么甘愿自己受苦受累;他善良如赤子,他的仁爱超过了他的艺术。
父亲,既称我的父亲,又是普适意义的人类父亲,让我在这个盛夏彻悟了他的内涵和价值:他是人类伦理之善的一道标高,是衡量人性价值的一把尺子。当他成为普适的价值概念后,一切人性的辉光才能闪亮,作为艺术的人性价值才能显现;而艺术作为人的存在的伦理象征,它绝不能堕落,而堕落了的艺术必然是人性堕落的同步症候。看呢,现今的中国场域的虚假的艺术还少吗?当代艺术的复杂性固然是不可以一语道尽,但虚假的艺术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如果我们连起码的人性的判断都没有,那艺术则只有虚假与堕落的份,我们作为严肃的批评者与研究者将愧对于我们的职业操守和价值。人们可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在熙熙攘攘的现实里混世,但人性的最后一抹辉光能让它熄灭吗?
美术史是让我们看到人性的挣扎史和奋进史,现代艺术到当代艺术又是在察看人性、复原人性上诉诸努力的人类精神史,它的超越性岂止是艺术本身?!艺术是超越性的概念,是人类不断守护与背叛的一种考验。如果我们在堕落而虚假的世界上,只看惯了虚假的“艺术”,对于人性的艺术和真实的艺术,必然心生恐惧和拒斥;作为精神象征的那个大写的“艺术”,必然遭到玷污和曲解。在人性的艺术面前,我们没有获得感悟,必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和悲痛。
在历史的长河里,在生命的时间维度里,艺术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生命:生命才是所有维度中的唯一最高维度。我们为艺术付出生命,但实质是艺术的精神代表了生命,我们在这样的象征体验与合一中感知与获得生命。我们只有在这样的艺术里看到了生命,那才是我们感知到了我们有生命,我们有人性;若非如此,看看吧,虚假的艺术不正像污染的空气一样,在侵害着我们的健康吗?在人性与生命的维度里,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最后可能的栖居之在;在人性的爱里面,我们去领受与感知我们的真神吧。
永存的不是艺术,是艺术的精神;真实的不再是我们,是我们的人性。父亲,是永恒的称谓,是至高的敬语,是我们延续生命的生命理由。父亲姬子,因艺术而获得永生,因永生而在天国里不再谈论人世的艺术,只回归到永恒的人性里。
王春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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