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舞之舞 观演一体:在“时间之外”
慕 羽
一个夏夜,忙里偷闲的我走进国家大剧院,就听说《时间之外》的演出票已经全部售罄!这样的状况并不常见。没想到,一场来自台湾的鼓乐表演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毕竟,“优人神鼓”需要与观众共赴一场心灵之约,不为感动,不为悦目,更不为消遣。当然,艺术本来就有许多层面,可以接地气地感叹“时间都去哪儿了”,当然也可以选择尝试像修行之人那样走进“时间之外”。
“不停地旋转头会晕吗?一边打鼓,一边行进,不会乱吗?”观众这样的疑问很朴实,也很率真。能转圈的舞者大有人在,该剧作曲、编舞兼舞者黄志群并没有讲出“天赋加训练”之内的套话,优人们的旋转与芭蕾舞者“留头甩头”的技巧或是“眼睛紧盯一处看”也完全不同,他说:“眼睛往内观,心就越宁静,身体就好像风平浪静的台风眼”。内观,恰是《时间之外》给人留下的印记。击鼓不为鼓,起舞不为舞,回旋当然更不为去控制耳朵深处像“水草”般晃动的平衡器官了……这一切都是为感知“当下”。
一、观演如何为一体
整个作品始于托钵僧式的旋转,也止于这种旋转。一开始的短暂回旋似乎只是一个引子,舞台上的优人们与台下的观众是有距离的,距离的消除就是寻觅“时间之外”的过程。当旋转戛然而止时,起点面对观众,终点时则背向观众。《时间之外》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它并非遥不可及,而是引导普通人接近这种体悟“当下”的“内观”状态,这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剧团创始人刘若瑀的身影和声音往往在最关键处出现,遏制了喧嚣,也打破了寂静。或许对修行者来说,语言是多余的;但对普通观众而言,刘若瑀就像一位时空使者,穿越舞台,朗诵着清幽的诗句,引领我们去往旅途中的一个个心灵驿站。或许来一场“大骤雨”,就能让我们瞬间感受到一丝“当下”的意味,鼓声如雷击,如暴雨,让人心一下子被收摄住了,听觉、视觉、嗅觉、动觉还有内心的脉动似乎都一股脑地进入了暴风骤雨中。随着鼓槌的起起落落,普通人只能感受到酣畅风暴的威力,修行之人却能穿越风暴,进入到稳定的风暴眼中。
告别喧嚣,不期而至的静谧尤为可贵。倒影婆娑,天地连成一片,难道是舞台将头脑中的幻影呈现了出来?黄志群和几位身着棉麻白袍的人,迈着一种自然而神秘的步子,向旁,向后,再回到原点,重复交替着,轻盈极了,不着一丝声响;左右手没有任何装饰性舞动,或划半圆,或成直线。舞者们平和地涉过映月的水,仿佛心灵也如受洗一番。不过,人心是很容易受到纷扰的,没有经历负重,何来“放下”的升华,达到“涉空而来”的境界。这场表演是整部作品最“世俗化”的一段,黄志群用武术长棍,优人们更操起了各种打击器物,叫声、笑声、鼓声、锣声、钹声、古筝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分外散乱。那些对于过去的愤怒和怨恨,或是对未来的焦虑和恐惧,不管是什么念头,一纠结,心就散乱了。让人心产生散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驱除妄念、杂念、执念也只能靠自己。此时,消弭了争斗,只有黄志群留在了舞台上,他缓缓地举起了长棍,就像那风暴眼中幸存下来的生命。刘若瑀称这是“时间和空间在茶叙”,彼此相融了。
投影中的月亮越来越大,那是因为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似乎与黄志群一道置身于明月中,日月星辰的大千宇宙跃然眼前,投影不断闪现着光影轨迹,宛若变化万千的星云,而人正是“银河星云中的一粒微尘”。变换多端的投影映衬着镜面地板,再借助灯光的投射,建构出了一个视觉奇幻的宇宙空间,唯美的剧场性设计会干扰这种灵修吗?一丝怀疑闪过,这不也是我内心的散乱吗?黑衣优人们没有受其干扰,他们甚至超脱了惯常击鼓的方式,时而将鼓扛在肩上,时而用手托住鼓,快速行进穿梭,错落有致才能如此自如的浑然一体。你不仅全身心地和自己在一起,还需要与他者融入一体,这才是生命本真!既有内观,也有彼此的关照,成为进入自我又放下自我的人。从社会人生之情的“有我之境”过渡到宇宙自然之意的“无我之境”,心灵会跟随引起身体内在驱力的动作而变化,从而在内心接近所创造的意境。其后,数面大锣从天而降,僧人一般的优人们敲响厚重的大锣,作品开始的那一幕重现,无止歇地旋转回旋,伴随越来越急促的鼓声和呼麦般的喉音,穿过时间的记忆,同时抵达时间之外的漩涡中心点。
经过了荡气回肠的旅途,当优人们的旋转骤停时,你有没有感到自己仿佛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或许是那个看不见的自己跳起了神圣舞蹈。其实,直到一遍遍的谢幕,优人们双手置于胸前的沉静,使这种感受还在延续。难道是经过了充分的“动”,才能获得最彻底的“静”?
面前这十几位颇有定力的优人并非普通的鼓手、乐师和舞者,他们更是修行之人,但实际上他们本是生活中的平常人。让我感怀的是,刘若瑀不受惯性行为模式的束缚,倡导“整合式全人教育系统”,还曾吸纳过台湾彰化监狱的犯人打鼓,从“以鼓渡己”到“以鼓渡人”,据说在当日的舞台上,都还有一位“更生人”。
二、艺术只是通向“当下”的途径
《时间之外》不同于一般的演出,表面上看它是一场融合了音乐、舞蹈与戏剧元素的当代跨界表演,却更像是一场仪式。不过,这个仪式并非是历史的、庙宇的,而是当下的、心灵的。尽管我们通常把“活在当下”挂在嘴边,但时间之外的“当下”不是一个具体的“此时”和“此地”,也并不对应一个特定的投射物,而是平和的生命本真,这既是人生观,也是世界观、宇宙观。优人们的探寻途径源自于世界不同国度的古文明,比如伊斯兰苏菲教派托钵僧圈舞仪式以及源远流长的鼓文化,同时,也承袭了20世纪灵性导师葛吉夫和戏剧大师格罗托夫斯基的衣钵,前者在托钵僧圣舞和音乐训练基础上整合发展了神秘非凡的葛吉夫律动,后者是主张人与人直接面对,寻找表演者的身体潜能与精神,并提出从“贫穷剧场”到“艺乘”理念的20世纪世界级的剧场大师。
葛吉夫律动源自“神圣舞蹈”,格罗托夫斯基将理想中的演员称作“神圣演员”,刘若瑀、黄志群等优人们敲击的鼓被叫做“神鼓”,可以说这其中累积了传承的世代联系,却并非为诠释背后具体的传统文化内涵,更不为哪宗哪派。优人们并不囿于某种形式来沟通、生活或存在,他们学打坐,习击鼓,再体验灵性舞蹈。那些散落的古代智慧,就在那一张一弛的韵律变化中,就在那简单重复又需身心谐和的舞步流转中,就在那快速移动又能保持高度精准的击鼓中,就在那进入冥想状态的神秘旋转中……启示当代人感受内心的纯净觉知,取得身心灵的协调与平衡。当击鼓成为一种灵修途径后,它就没有了从远古走来的精神功利性,“神鼓”不是仿生也不为图腾,更不为具体的神祗,就是在静心中击鼓,从中又像是能品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佛家养心,道家养生,儒家内省。
我很赞同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的“双文化”论,周先生提出:“在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国都进入国际现代文化和地区传统文化的双文化时代”。这个时代,世界强调的是文化的多样性,文化也很难被简单二分为东方和西方,尤其对于那些四海为家的身心灵而言。优人神鼓道艺合一的人生境界恰是这种双文化的诠释。
由于地缘文化滞差,当他们在寻求“放下自我”的时候,中国内地舞蹈整体上还没有“找到自我”。好在这并不妨碍中国内地的部分观众“放下自我”“寻觅当下”。把心放得最纯粹,艺术才能做到极致,从而接近或达到艺术的本质。不过,珍视内心的宁静和自在,艺术也只是一种途径而已。
慕 羽: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中国文艺评 论家协会特约评论员
责任编辑:陈 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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