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语境中传统山水画的守成与创新
——兼论洪潮山水画
白 巍
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发展已历逾千年,在技法研究、品评赏鉴、理论构建等方面都已形成了严密成熟的系统。但随着中国近代历史的展开,西方文明的传入,尤其是戊戌变法和新文化运动中“打倒四王”“革四王的命”的呼声骤起,传统山水画备受质疑,开始走上寻求新生的道路。而今,在全新的大环境中,一方面,面对光怪陆离的都市潮流、日新月异的科技成就以及日趋活跃的文化交流,传统的笔墨描绘似乎力有不逮,板桥村落、草木亭台、溪流山峦等古老的山水意象渐渐不能满足人们的感官与心理需求。另一方面,西方绘画在中国广为传播,因其完全不同于中国绘画的技巧、理念与美学追求,对中国的绘画传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在色彩的碰撞中、形象的解构中,油画部分地契合了人们在当代社会和文化语境下的真实感受。因此,许多画家开始在传统山水画这一领域内另谋天地。他们或者独辟蹊径,通过对材料(如丙烯等)或技巧的改革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山水面貌;或者在观念上自出机杼,寻求新的突破,如近年来“实验水墨”“新水墨”“抽象水墨”的崛起。不断求新求变,造成了当代山水画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然而,风生水起中,亦有一些人执守古人的作画传统,但如何“收拾旧山河”,如何在传统语境中体现当代人的精神诉求,又如何在当代语境下恪守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均属尚在不断探索中的课题。山水画自诞生起,之所以能够在中国社会繁盛千余年,既在于它体现了中华民族对自然的感情和对天、地、人关系的思考,还在于它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出新,承载历史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痕。“笔墨当随时代”是千百年来画家与文士们实践的结晶,在熟悉的传统符号下,宗炳的“卧游”,王维的禅境,宋人的溪山清远,元人的萧散幽淡,清人的古朴娴雅,古老的艺术形式不断适应着人们的情感与表达需求,每个时代的山水画都存在其前无古人的独特精神面貌。这既是时代风气使然,也是画家们上下求索的结果。时至今日,农耕社会的简淡朴素早已被现代化的速度和喧闹取代,精神快餐唾手即得,人们被滚滚而来的物欲裹挟向前。古人向往的月上东山之安宁、红日喷薄之壮美、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情怀似乎正在离国人远去。所幸,越来越多的人警醒了,明白心灵的安宁、身体的放松、以及对正大光明、幸福康宁的精神追求,与物质的追求同样重要。工业化带来的日趋严重的环境问题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人们在雾霾中思索:蓝天何在,白云何在?山光水色、猿声鸟啼再一次成为都市人的心灵向往。山水画于此时迎刃而上,突破程式的困扰,在新时代文明的合奏中发声,恰逢其时。时代呼唤山水画有新的面貌——中国人对自然的尊崇与奋发向上不断进取的面貌。传统山水画表现的对自然的尊崇是我们的需要,展现当代人的精神面貌、展现当代文明进步、为画作注入新时代的鲜活气息亦是时代的迫切需求。在传统山水画寻求变革的道路上,中国画家做过多种推陈出新的尝试。他们或“借鉴西法”,将西方油画的笔触、光影、质感、透视等方法引入到中国山水画中,“中西融合”;或改变材料和作画方式,探索现代元素融入古老传统山水画的可能性。但外来因素的强行介入和不当使用势必会因文化观念的不同,生产出水土不服的“四不像”。一味强调形式上的独树一帜和观念上的前卫也会使传承千年的绘画艺术沦为哗众取宠的空谈和炫技之举。原本强调内蕴和笔情墨趣、强调气韵与诗思的传统山水画在这种变革下,往往只会成为各种元素的堆砌,或者是与油画、照片无异的风景再现,徒具视觉冲击力和新鲜感,却缺乏内在感染力,失去了中国画的立足之本和独特性,难以成为当代先进文化的组成部分,也就无法担当起传播文化的重任。
如何创新?这是画坛的永恒议题。脱离传统,为所欲为,一味唯新、唯异是不是创新?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是有违中国画发展规律和审美习惯的。千百年来,中国画不同时代风格的出现,从来都不是以全颠覆和全打破来完成的。而是在传承前代的过程中,注入时代的新鲜元素、当代人的理解和认识。所谓“运元人笔墨,写宋人丘壑”,也是承传的意思。当今山水画坛,画家们为打破延续千年的“旧世界”,所做努力不一而足,却没能构建一个令人满意的“新秩序”。张桐瑀在《画法舛误与境界迷失——当代山水画问题刍议》一文中谈到,“笔墨的疏离”与“境界的迷失”是山水画在当代语境中屡次突围失败的重要原因[1]。重要的是,在汹涌的经济大潮中,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核心价值与观念,如人与自然的关系、抒情写意的情感诉求、“气韵生动”的美学追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体验,以及在山野中寻求林泉之乐、卧游之趣的初衷,被部分画家抛之脑后了。但也有觉悟的画家,他们审视传统,认为承传才能发展,才能创新。洪潮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重提“山水精神”“守正大之美”“大笔墨大山水”,是对传统的回望,是对中国传统山水精神的向往和回归,也是对当下山水画发展的有益思考。植根传统不等于复古。“笔墨当随时代”是清初石涛的响亮声音,也是洪潮谈创作时提及最多的语言。他认为:“中国画发展到今天已经不是文人在闲暇时的消遣,而是应肩负起一种使命。应该有‘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的使命感,要把真实的山水和心灵的山水完美地结合起来。” 以当代人的心灵感悟写当代的山河画卷,这一份执守是可贵的,也是极其必要的。在他看来,弘扬正大之气,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构建一个山清水秀、雄浑壮美的精神家园,消解浮躁和盲目,安顿心灵,这是时代赋予艺术家的责任。
笔墨是中国山水画中最基本的要素,其皴擦点染、干湿浓淡使画家们拥有了一套有别于西方点、线、面、色的造型语言,其本身亦有表意功能,这也是中国山水画在世界艺术中独一无二、源远流长的原因。无论怎样变革,笔墨语言都是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精妙之处。因此,绝不能因贪图新颖形式而放弃画中笔墨的锤炼与塑造,否则只会让山水画陷入尴尬困境。当然,这并不是说笔墨必须一成不变,事实上,经过数代人的探寻,笔墨的表现力愈丰富,画家在表达主观情感、塑造客观物象时也越自由。例如洪潮《澄观图》,其中没有任何花哨的炫技,纯粹以中国传统笔墨塑造太行山深沉郁勃的风光,遒劲有力。其山石皴法为独特的“蝌蚪皴”,和传统线描与皴法相比,其皴擦更具体量感;借用草书的表现手法,活泼有力、浓淡兼备,充满向上的力量。这种画法尤其适于表现山石的嶙峋峻朗,或尖利或浑厚,更具“石开三面”的立体效果,山石的质感、光影的变化也更丰富。洪潮在人皆求变时回归笔墨本身,使笔墨适应当代的表达需求,以当代人笔墨写当代人精神。正如李可染先生所说:“站在传统的基点上观察世界,发现前人未发现的东西,因而产生创造,新的创造就是贡献。”[2]退守并非泥古不化,而是退以求进。变革也并非对传统的背叛和逃离,而是在其基础上的借用与发展。
当代画家不是离群索居的古代隐士,观者也不是诗文书画从不离身的古人,快速的生活节奏与繁重的生存压力呼唤画家们写生机勃勃、积极向上之正气,画祖国山河之壮美,满足人们安宁心灵、达观乐观之精神需求。洪潮的山水以当代的笔墨语言写当代的山河画卷,为“祖国山河立传”,巍峨雄强,气势豪迈,蓬勃、正大、刚健、醇雅,处处洋溢着浩然正气与积极进取的态度,较好地回应了时代的需求。
注释:
[1]张桐瑀.画法舛误与境界迷失——当代山水画问题刍议[J]. 美术观察.2013(1):97-99.
[2] 李可染.李可染论艺术[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87.
白 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杨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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