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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二载》:历史魅影与现实危机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1514
赵柔柔

  从2013年起,《为奴十二载》(Twelve Years A Slave)便一直没有离开人们的关注焦点,英国导演新秀史蒂夫 ·麦奎因与“法鲨”迈克尔 ·法斯宾德的黄金组合、对黑奴问题这块美国历史“伤疤”的展示、节制而有力度的表演,以及堪称雕琢的镜头运用许多影评都写到,它最终击败《地心引力》、捧回奥斯卡最佳电影奖完全是意料中之事,甚至有人戏称,它简直太过直白地讨好奥斯卡了。这些略带嘲讽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影片的题材与处理方式上,即它以非常直接而规矩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最合奥斯卡口味的政治、历史故事。对比去年获奖的《逃离德黑兰》,我们可以发现它们的某种共通性:故事精巧且张弛有度、扣人心弦,政治正确方面几近滴水不漏,触及重要历史事件却将视角紧锁在一个个人身上,避开整体性的价值评断。

  对南方蓄奴问题的直接批判,这种过于“板正”的美国题材,似乎和麦奎因并不贴合——《为奴十二载》中从导演到几位主演,其实没有一个具有“纯正的美国身份”。面对这个疑问,麦奎因在自身的黑人身份与美国黑奴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认为彼此同出一脉,而种族问题直到现在仍然以各种形式存在着。他声称,自从听到父辈讲述种族歧视经历开始,自己就始终关注着黑奴问题,直到遇到了所罗门 ·诺瑟普著的《为奴十二载》后,才惊觉自己如此熟悉安妮 ·弗兰克对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日记,却从未听说过这本同样真实地记录了奴隶制暴行的作品。由此他开始怀疑,是否人们并不如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奴隶制?带着几分使命感,他决定将这本回忆录拍摄为电影,以一种真实而清晰的方式向人们展示在奴隶制下黑人的绝望。

  不管意在讨巧还是意在批判,《为奴十二载》作为一部再现美国南北战争前黑奴境遇的电影都达到了少见的直率与透彻。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黑奴问题似乎逐渐成为好莱坞的又一热门题材。如 2011年同样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相助》以及 2012年的昆汀 ·塔伦蒂诺的《被解救的姜戈》等,都一度成为关注焦点,获得多个奖项。然而,或许是由于黑奴问题的敏感性,这两部电影都选择了稍为游离的处理方式:《相助》选用了白人视角,围绕着 20世纪 60年代“黑佣”问题展开,讲述了一位美国南方小镇的白人女孩对周围严重的种族歧视不满,愤而以著书的方式“相助”黑佣争取权力的故事。《被解救的姜戈》则用一种仿西部片的方式,以诙谐混搭的独特风格,来构架了被白人医生解救并被训练为“赏金猎人 ”的姜戈如何解救妻子的过程。相比之下,《为奴十二载》显然直接得多,不仅以所罗门为第一视角进行毫不掩饰的批判,同时也在影像、声音等方面不断渲染,其力度似乎也很难用“讨好之作”来限定。事实上,人们对这一题材的不以为然,恰恰显影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仍然存在着强大的种族歧视暗流的美国社会,“批判奴隶制”带有的政治正确性几乎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而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书写黑奴问题反而面对着一个不易察觉的难题,即如何才能再现黑奴问题而不落窠臼?如何能够建立历史问题与现实关注之间的联系?同时作为好莱坞电影,它又如何才能给出一定的反思余裕,却不真的激怒观众?不得不说,在《为奴十二载》中,麦奎因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些并加以应对,那么他是如何具体处理的呢?

  在两个多小时的观影中,观众会发觉“声音”在《为奴十二载》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作为小提琴演奏者,自由人所罗门因音乐而被骗入陷阱,而他拉小提琴的场景也如节拍器一般屡屡出现。从开始衣着光鲜的舞会伴奏,到埃普斯家的半夜跳舞助兴,再到特纳法官介绍他演奏,最终因悲愤和绝望而将琴摔毁这几乎成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标识着每一个叙事段落。同时,与此相对,黑奴的劳动号子则是另外一个节拍器,与前者互相穿插。此外,如普拉特被吊在树上一幕,焦躁的蝉鸣、急促而几不可闻的喘息、儿童的嬉闹,几个简单的音效衬托出夏日午后难捱的安静,也将普拉特命悬一线的紧张感渲染得令人难以承受。

  更有意味的是,福特先生家的两次布道都不同程度使用了声画分离的方式,来凸显某种分裂与错位。第一个段落接续在监工约翰 ·提比斯训诫黑奴,让他们尊他为主人、听他摆布。之后,约翰和着黑奴木然打出的拍子唱起曲调“黑鬼快跑”(Run, Nigger, Run)。这首歌本是黑人所写,轻松又苦涩地告诫偷拿了玉米的黑人快跑,不要让白人抓住,然而当暴虐的白人监工向被他奴役驱使的黑奴唱出同一曲词时,却无疑显露出了十足的嘲弄与威慑。画面先后转向了福特先生的布道与黑奴的劳作,而这首歌却始终贯穿其间,与砍伐声、树木倒下声与拉锯声等同时响起,毫不减弱,并最终与福特的布道声分庭抗礼。不难看出,这样的穿插与交错,凸显出了奴隶制的多层面性,即黑人的受奴役始终是在两个声音之中的:一面是威慑,一面是布道;一面是赤裸的肉体奴役,一面是虚假的精神救赎。第二个段落则从伊莱扎的哭泣中延伸而来。因为担心两个孩子的命运,伊莱扎在午饭时不住哭泣,烦闷已极的普拉特因而大声呵斥她,认为最关键的是如何活下去并寻找逃出去的可能,伊莱扎则点破他不过是对福特先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并且自述自己曾经为了生存做过许多不荣誉的事,但最终仍然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伴随着她的大声啼哭,福特先生的布道声渐渐响起,而当画面切到布道场景时,哭声却并未中断也未减弱。一时间两种声音彼此叠加,哭声成了对布道的惟一回答,也是惟一的抵抗,而这种抵抗也终遭镇压——由于福特夫人“受不了她的这般绝望”,伊莱扎最终被赶出庄园,从她的大声呼救也约略可以判断出她将面对着什么。

  可见,声音的叙事性在《为奴十二载》中尤为清晰可辨,而前面提及的小提琴与劳动号子也同样如此。在读与写被看做是极为危险的品质时,小提琴便成为了作为自由人的所罗门留在普拉特身上的重要标记,也是令他区别于其他黑奴的一个关键因素。在小提琴出现的几个段落中,它几乎始终是一个“反黑奴”的标志物。在两次宴会中,演奏小提琴都是令普拉特暂时脱离黑奴身份的时刻;而在埃普斯夜半强迫黑人跳舞助兴时,小提琴则隐喻着一种压制性的力量。更值得注意的是,当普拉特被待价而沽时,出现了这样一幕:伊莱扎因被迫与子女分离而大声呼号,此时,奴隶贩子转身喝令普拉特开始演奏,于是,急促的小提琴声掩盖了哭嚎的声音。最终,普拉特绝望地拆毁了刻有他一家姓名的小提琴,而这是发生在他被迫鞭打帕齐之后。或者可以说,他挥向帕齐的鞭子恰在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连接,使他无法再以生存为名将自己置身事外。因此,他放弃了那把象征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小提琴。

  同样的,普拉特 /所罗门始终未加入劳动号子的吟唱之中——在劳动号子响起的集体劳动场景中,他没有一次开口应和,仿佛那仅是遥远的、与己无关的背景音。与此相对应,不管所罗门看到周围的黑人有着怎样的遭遇,但他也始终未接受自己的“普拉特”身份,深信自己与其他黑奴不同,终将重获自由。而在被白人劳工阿姆斯比出卖后,他一度丧失了希望,将秘密写好的信烧毁。在下一个场景中,黑人们聚集起来为猝死的艾布拉姆唱赞美诗,一个近景浅焦镜头长时间停留在所罗门的身上,显现出他从沉默,到开始小声跟随,直到全力投入的整个过程,而随着他的男低音趋于强劲,也完成了他从不认同甚至排斥黑奴群体,转而彻底融入其中,并将自己与后者的命运紧密地连结在一起。

  “成长”主题的加入,与“批判”的主题交相呼应,令后者不至于沦为平板的说教或陈词滥调。由于所罗门承担了影片的主要视角,他的位置便显得别有含义:他本是“自由人 ”,只因受骗才沦为“奴隶”,以此直接感知到奴隶制的残酷;而在 2012年的“为奴”生涯中,他也渐渐开始认同自己所处的黑奴群体。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仍是自由人时,曾有一位黑奴抱着一丝希望偷偷进入商店接近他,而他则只是以沉默回应对方期盼的目光。当他成为奴隶后,他不期然间占据了那个黑奴的位置——屡屡接近、取悦一切可能帮助他的人,如福特先生、阿姆斯比等,但遇到的却只是沉默乃至背叛。身份的不确定性,使得奴隶制溢出了历史问题的框架,变得可能和每一个人有关:在等级分化的制度下,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瞬间丢掉他拥有的一切,被迫置身于自己一向视而不见的那个被压迫者的位置上。《为奴十二载》显然传递着某种危机感,即受到金融危机影响的中产阶级开始丧失了对稳定、美满生活的信心。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何麦奎因谈到影片时,称它并不完全是一部关于奴隶制的影片,而是一部“关于今天”、关于 “人类尊严”的电影。

  不过,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为奴十二载》在批判与揭露之中,也存在这一层错动与张力。这或许与对原著的忠实有关:“为奴十二载”毕竟是有时限的,因而所罗门遭遇的种种不公,最终在影片内部得到了解决。当看到所罗门坐上帕克先生的马车回到北方与家人团聚时,我们也开始忘记了在背景中被渐渐虚化、拉远的其他黑一下可以发现,这段“离开”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所罗门一行送至南方时,黑奴克莱门斯被他的“主人 ”雷先生找到。雷先生向船长出示了“财产证明”,而克莱门斯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抱住了自己的“主人 ”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时,所罗门突然不住大声呼叫“克莱门斯”的名字,似乎是想要向他求救。回到电影的最后段落,当所罗门走向马车时,帕齐叫住了他,两人相拥,而后所罗门放开了帕齐拉住他的手登上马车,并在远去的马车上回头向帕齐望去。此时处在焦点之中的是越来越小的帕齐,而画面的一半则被虚化的所罗门遮住,很快,当所罗门转过头时,焦点突然移到了他释然的脸上,而远处的角落是骤然晕倒的、几乎虚化为光斑的帕齐。如果我们的认同始终停留在所罗门身上,那么会觉得这两场分别意义悬殊,一次是希望转瞬即逝后的绝望,一次则是告别绝望后的希望。但显然,对于被离开的一方来说,两场离别同样是残酷的——帕齐显然知道,所罗门并没有能力将她从埃普斯手中解救出来。而所罗门释然的表情,以及最后充满温情的团聚结尾,也多少说明了他已将这十二年抛于身后。在此,《为奴十二载》显现出了它最大的一次魅惑——尽管所罗门遭遇的十二年是残酷的,但是它是一个封闭的个案,是可供观察的“切片”。当焦点聚集在所罗门的故事上时,黑奴制下根本毫无希望的奴隶则如同帕齐一样,被虚化、放逐在了画面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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