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 20世纪中国画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齐白石先生诞辰 150周年。时光流逝,大雅远去,然而斯文犹在。艺术是万古长青的。历史总会让那些 “人因艺显”的人物闪烁出永恒的光芒。
或许,有人对 “小品”一说不能认同,认为它原为佛家语。确实,小品,原指佛经的节本,该词在晋代已出现。佛经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说。而后,到明代又称短篇杂记为 “小品 ”,甚至成为一种文体。在今天,画界俗称的 “小品 ”,泛指尺幅不超过 2平方尺的小画。小品是相对于巨幅作品而言的。如今,无论是绘画材料载体的发展还是绘画展示空间的宏大,都是古人无法想像的。汉晋间的纸,方不盈尺,而今,丈六匹也算不了什么。何况,现代展览重视展示效果,一味求大求视觉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较为小型的国画也就相沿成习而被称为 “小品 ”了。因此,从宗教、文学术语移植演变而来的 “小品 ”,早已在绘画领域约定俗成了。尽管,佛经的“略”与文学短篇的“简”都不能涵盖绘画小品的词旨,但是,两者间的内在联系也是勿庸置疑的。概言之,小品画以其尺幅之小,画法之简略,画风之明快为特征。所谓 “小品 ”是一个时代性产物,它也在内容题材的表现上有局限性,不易做大型主题创作和宏大的风景与故事铺陈与描绘。也就是说,小品不是宏大叙事、不是长卷巨制,它有如词中小令,有如诗中五绝,特点在小中求大、一叶知秋、纳须弥为芥子。当然,古代绘画少见“小品”之名,不过,传统的绘画形式与形制诸如册页、扇面、笺谱、画稿、镜芯、斗方之属皆应归于现代所谓的小品之类。
二、齐白石诗稿
齐白石是一位本质上的诗人,他对诗的爱好贯穿一生。看他的诗稿,足见老人的推敲用心之苦。所谓零篇断简、雪泥鸿爪、诗思骚意、尽留纸上。白石先生诗稿(中有文稿)中,竟然多是一些宣纸头、元书纸边角、信笺纸,甚至是残纸片或“桂香村食品店”的票据单,那种随机随缘、若不经意、节省勤俭、苦吟闲敲的种种白石老人情状仿佛跃然纸上!透过这些 “小品 ” ,我们感受到的文化与生命信息,是殊可玩味的。从效果上说,它们不完整、不讲究、不华美,但是,从欣赏上说,它们平凡、朴素、真实、亲切、生动,可触可摸、耐人寻味,有浓郁的直接的现场感。齐白石就“活”在这上面。
“家山杏子坞,闲行日将夕。忽忘还家路,依著牛蹄迹。 ”即兴抄录在“桂香村食品店”票据单上的白石诗句,写出了一缕客居京华的乡思,永久的田园之梦。老人的诗兴一来,不择纸笔,不假思索,不计工拙,于是自留稿成了作品。我想,老人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们这些后人于意外的机缘中、另外的时空中,纷纷在阅读着欣赏着他的那个瞬间状态!当年老人的无意留痕,凝固在纸上,又鲜活在纸上。睹物思人,尘封的老人世界甚至隐秘的个人偶然行为竟被我们所窥探——艺术欣赏是不是解密和破迷活动?记录此诗作的那一刻,多么朴素平常,多么偶然,多么私自!然而,因为它是来自于齐白石,来自于齐白石这个生命体的诗意行为,我们于是珍视它、欣赏它、把玩它,赋予美的联想,得到“真”的感受。所以,外表的不完美、不完整、不讲究都改变了——我们通过诗稿的外在不完整、不讲究、不完美,看到了一种心态上的完整和完美,其“形体”残缺,而“道德”纯全,真率、真实、真诚、真切,外不完而内纯全,外不美而内华美,总之,不完整中却完整,不完美里寓完美。西哲海德格尔说艺术应该“去蔽” ,应该让存在“澄明”,那么,这正是没有遮蔽的澄明存在。那片刻的白石老让人叫好的欲望恐怕都没有,真而美。于是,我们感动!
大凡历史上的大艺术家,人、文、艺多是三位一体的。艺由文修,文因人显,艺之本在文,文之本在人,故“画品 ”、“书品 ”、“诗品”根于 “人品”,因此强调, “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古代的书稿、文稿、画稿、诗稿成为名迹者代代不乏。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叙》乃文稿与书法双美的绝唱,唐代孙过庭的《书谱》亦然,唐代颜真卿的《祭侄稿》等“三稿”乃书法之至宝,清代王铎的诗稿也为世人珍藏。综观中国艺文史,稿本具有着特殊的文物、艺术价值。后人欣赏稿本,可以“如见其挥运之时”、“想见当时生动”,文化的气息流传正在此也。
中国传统文化,以有意无意间得之为上,是谓自然,自然之美,乃为大美。大美不雕,毫无做作,因此,传统美学反对造作,稿本之为“无意于佳乃佳”,犹如武家相搏,轻取巧胜,以散淡出之,不动设计经营之心,于是真实而自然,大方自在。“移花接紫梨”一页,涂抹得一塌糊涂,知“错”必改,涂改有意而无心,于是我们偶然地见到了“本来”。这比看抄录得干干净净的诗作书法更“本真”。当然,修饰有修饰的美,“本真”有本真的美,不能绝对化。修饰为常见,本真为不常见,难见本真,因而难得,因而耐人寻味。
再来看诗稿的书法。“西桥王羊肉铺”一页,纸涩而笔畅,稚拙自然,不似白石常见题画书法或独幅书法那般纵横、那般牵
人没有功利心、没有世俗心,一点展览展示掣、那般豪荡,而显得平实内敛、歪歪斜
斜、一片天真,加上改诗造成的大小参差、错落,别有味道。然而细看,其笔致仍不失白石家法。
读白石诗稿,其中竟有一件为爷孙 “合作”。这件作品前为白石长孙“阿移”病复后寄来一诗 [1],后六行为白石老人跋文,两相映照,足见大匠的舔犊深情。类似作品,从小处提供信息,可以让我们全面地感触齐白石。“百联才思”一页,书风兼有李邑、吴昌硕笔意,或为老人壮年至老年期间所为。
在书法学中,有人提出有“稿本”书法的专体,称为“真草”,言其零乱、言其涂改、言其自然。如有,则白石此批诗稿实为不多见的“稿行草”,是白石书法的精彩之作。
三、齐白石册页
齐白石册页由收藏单位荣宝斋装裱为两套,实际上它们是拼合而成的,创作年代有1938年(戊寅)、1942年(壬午)、1951年(辛卯)三个年款,且尺寸也略有大小。为了展示方便,一仍其旧。其中, 1951年所作一套,尤为精彩,它体现了齐白石老到天成的笔墨功力和稚拙自然的造型语言之美。那种生动传神的状物本事与笔简墨洁的语言表现,实在是令人无法作第二人想。所以说,齐白石把绘画还给了生活。如果说,创造二字是艺术的生命,试问,齐白石的这些 “小品”是不是“创造”?是不是“创作”?那喜鹊的造型,那雏鸡的概括,那蛙虾的
传神,那些牡丹、牵牛、芭蕉等等的勾画,哪一个不是现实生活中所无而画家心中所有,进而纸上得以“活泼泼”地存在着?因此,我认为,对创作的理解不能仅以大型主题创作来一统,创作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水墨可丹青,可山水可人物可虫鱼,关键在“创”,而不在“作”!如果以此视之,齐白石这些作品难道不是创作吗?《杂画册》(二十五)的“他日相呼”,体现了一种齐白石式的爱怜之心,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天真幽默和诗意哲思。他的这些小作品,平淡隽永,寓意深刻,洋溢着一股生命的活气与清新之气,谁可取代?无人取代,不是创作与创造又是什么?
如果说中国画的造型妙在于“似与不似之间” ,“不似之似”,则请看齐白石的画。从本质上说,他的画是似,他的不似只是不拘于形貌的似而已。其实,齐白石的工笔草虫,是形神毕似,而意笔画则是神似过于形似。从齐白石的画上看,神意是中国画的要言,我因此说中国画是本质主义的艺术。
注释:
[1]齐秉灵(1906~1922),字近衡,号移孙。齐良元长子,齐白石长孙。齐白石举家从梅公祠迁茶恩寺茹家冲,不一月生孙,故号“移孙”。民国九年(1920年),随祖父赴京就学,白石对其十分疼爱。移孙1922年11月初一病死湘潭,年仅17岁。从此跋文知,该年 8月移孙得病渐复,而且9月由京回湘养病期间写此诗寄白石老人,因此而跋之。
梅墨生: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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