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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半世疏影(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1673


  我们和昆仑公司的小兄弟们,在上海广播电台开播“昆仑星期晚会”,朗诵马凡陀的诗,唱“哥哥你要走西口”和“山那边好地方”,暗暗地迎接解放。解放军节节胜利,天快亮了。

  我俩和沈浮高依云、郑君里黄晨、王林谷陈白尘等,在昆仑公司经理任宗德家里,以打麻将掩护写作《乌鸦与麻雀》,以迎接全国解放。

  阳翰笙找到赵丹,要他参加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武训传》的拍摄,说剧组导演已经去“中制”了。本子是孙瑜写了好多年的,基础很好。“中制”在拍摄“戡乱 ”片,拍飞机轰炸解放区的新闻片,放在故事片前播映。阳翰笙又说:你去“中制”,要狮子大开口要高片酬,要把他们的摄影棚全搭起布景,占住主要创作人员,让他们拍不成“戡乱 ”片。这是个政治任务。赵丹严肃地领了任务。

  黄宗英

  某天夜里有零落的枪声,我们很兴奋。天亮时,知道上海解放了。赵丹和我参加上海解放大游行,参加上海在公园里举办的劳军大义卖,参加了新的上海电影家协会选举活动。

  昆仑公司找出藏在摄影棚灯光台上的《乌鸦与麻雀》电影剧本,略作增改,重新开拍。《乌鸦与麻雀》荣获全国影片第一届比赛一等奖。我和赵丹各获一枚金奖章。

  《武训传》也重新开拍了。赵丹在电影厂、在家,都穿起一身破棉衣。我把服装间里穿回来的破棉袄,在大太阳底下晒过,洒了花露水。赵丹进入了角色,又不理我了。我很爱他进入角色的模样。他(武训 )身上常有被踢、被打的伤痕,因为他要求对方真踢真打。

  《武训传》放映了,得到一致的好评。在为市政协常委放映第一场后,常委们都站起来,向我们演员久久地鼓掌。

  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天早上读到《人民日报》上批判反动影片《武训传》的消息。“反动! ”多么刺激的字眼,怎么会和我们联系起来?赵丹在乘电车时,乘务员问他:“侬呒没进去啊? ”票务员以为他已进了牢房,可见这个批判在市民中也很震撼。

  全国掀起了批判《武训传》的高潮。孙瑜、赵丹都是批判的重点,我也被批判了。因为在影片中,是我把武训的故事讲出来的。赵丹想不通,不肯检讨。于伶、黄源到我们家里,规劝赵丹检讨,说赵丹不检讨,运动没法结束。半年后,他们终于帮着赵丹写出一份“不深刻的”检讨。赵丹当然没说,拍《武训传》是地下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

  赵丹蔫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认为自己的政治生命、业务和前途都完蛋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真担心他会寻短见或疯了。

  赵丹演的《我们夫妇之间》也受到批判,导演的《为孩子们祝福》也默默地退出。

  组织上让赵丹去抗美援朝,去到朝鲜炮火前线,以助他“转变立场”。他从朝鲜回国后,只道与浴血苦战的志愿军比,自己实在不应该消极,可又不知道怎样积极。他还是失魂落魄。

  直到 1955年,沈浮来请他拍摄中医药家《李时珍》。赵丹看完电影剧本说:“这只是个提纲,没戏。 ”沈浮说:“正是它没戏,咱们就可以有戏了。 ”沈浮和赵丹给李时珍配了个徒弟、一个卖草药的,赴黄山拍外景去了。黄山美丽的风景,让赵丹重新拿起了画笔。他饰演的李时珍,从十七岁演到七十岁,演得很细腻、流畅。放映后,令人耳目一新。赵丹也恢复了做演员的自信。

  这时,我们已有了女儿赵橘,并已搬到诺曼第公寓的新楼二层,面对孙夫人的花园。

  1958年开始,拍摄国庆十周年献礼片,赵丹先后拍摄了《聂耳》和《林则徐》,在1959年放映后,被誉为献礼片的“红烧头尾”。

  上影厂集中了优势力量,打算拍摄《鲁迅传》,聘请陈白尘编剧,夏衍任顾问;聘北影于兰演许广平、于是之演瞿秋白,还从总政治部请来兰马当然是赵丹演鲁迅。上海电影局把从外地请来的演职员安排在淮海中路 150号的一幢楼中,并也给赵丹一间屋。于是赵丹就布置了鲁迅的书房。他不回家来住了。他蓄起了小髭,开始用毛笔写字,进入角色了。

  《鲁迅传》资料组在全国各地采访,编辑了好几册采访记录,细节非常生动。

  可是,上海市的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凡是不写建国后十三年的剧组都停拍了,连有重大意义的《鲁迅传》也停了,剧组解散了。赵丹很想不通,又蔫了,饭又吃不下,胃又痛了。在《烈火中永生》中,赵丹饰演许云峰,于兰饰江姐。体验生活时,让他去渣滓洞白公馆,他犹豫,说监狱的生活我已经体验够了,可还是跟大家一起去了。当他看到江竹筠住的牢房,他落泪了。这部影片,因为赵丹有生活,演得很好。群众称:“赵丹是电影皇帝,演什么像什么。 ”

  文化大革命中,阿丹和我都受到冲击。他被禁闭在红旗厂 (海燕 )时,我在东方红厂 (天马厂 ),还能知道点他的讯息。一天,我在“日托牛棚”中,只见“管牛”的尹进才师傅走进来,对我说:“黄宗英,赵丹去吃 ‘人民食堂了,你和小把戏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好啦。 ”他走后,白穆告诉我,今天一早,赵丹被公安局用吉普车抓走了。又说:“宗英啊,你一生在业务上算很顺的了,经不起折腾。今后,你什么事,都往最坏处想,也就过得去了。你还有三个孩子,凑合着过吧。 ”白穆“哲学”管了我后半辈子。

  赵丹被捕后,我和孩子们以及保姆洪娘娘,过着每人每月吃饭不得超过 9元的日子。那时,造反派对被批判的牛鬼们的工资和存款全扣了,每月只发 25元生活费。

  赵丹是罩着一只眼睛被捕的。头天我问他:“又挨打了? ”他说:“是青话的人打的。他们手套里有硬东西,专往脸上打,还说‘让你还演戏! ”他拿给我一张诊断书,是徐汇医院周医生开的。“瞳孔破裂,休息二周”,给了眼药水、药片,我吓坏了。

  赵丹被捕的次日下午,天马厂的工人师傅通知我回家,红旗厂的两位造反派一前一后地押着我往家走,命令我为赵丹收拾被褥、衣服、漱洗用具。上得楼来,进入卧室,我忙找出一床大被单铺在地上,然后找出新棉被、棉袄棉背心、毛线裤、袜子等。我压着一条腿,把厚厚的行李卷捆好,彷佛我下乡八年,就为演好今天这出戏。造反派一人一个屋角站着,我又拿了面盆、漱口杯、牙膏、手纸等装在网袋里。造反派拎铺盖网兜噔噔噔下楼了。洪娘娘从门外探头过来。我说:“快扶我坐下,我的腿没了。 ”我转过脸一看,床头柜上放着眼药水和药片,我大叫一声:“来不及了。 ”赵丹眼要瞎了。endprint

  赵丹被关在监狱里 (139)五年零三个月才放出来。还好,他眼没有瞎。押他的人训话后走了。我让他坐下,我一说话,他又站起来。我说“阿丹,你回家啦!快好好坐着吧。你看两个孩子长得有多大啊!阿橘在乡下,我打电话让她回家来。 ”阿丹还是不说话。幸亏他吃饭吃得老香,好像饿极了。

  夜晚,我和一个 1米83、一个 1米87的儿子横睡一张大床,给赵丹搭了个钢丝床,铺上暖和的被褥,烧了热水,让他洗漱完毕睡下。半夜里,我被他的自言自语说话惊醒。我喊他:“阿丹,你想说话,就把我叫醒,别自己跟自己说话,怪吓人的。 ”他说:“关着我时,就怕自己不会说话,演不成戏,才练着自己跟自己说话。 ”还演戏!这戏痴!

  五

  赵丹缓过来了,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两个儿子笑了,还夸张地站在小板凳上吻了他俩,可他在家才呆了一个礼拜,又被造反派押着去五七干校强迫劳动。阿丹从干校休假返家时,晒黑了。他说干活虽累,可以锻炼身体。又说:“我和富华在一起,可以悄悄画画。 ”家里的绘画颜料早干裂得挤不出来了,各式精选毛笔也早被造反派拿去刷大字报了。我赶紧去书画店为他置办一些书画用具,好在我的工资已全发了,还补发了扣的工资,我有钱啦。

  粉碎“四人帮”,我们可盼到头了,满心欢喜。我买来三公一母螃蟹给阿丹配酒。一天,一个朋友来说:威海

  路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赵丹的女儿赵青是江青的女儿。我赶忙叫小儿子赵劲用照相机去给拍下来,但已被覆盖了。简直是无稽之谈!幸亏赵丹的原夫人叶露茜在分娩时,赵丹正在摄影棚拍摄《十字街头》,是好友金山去产院看望了产妇和襁褓中的女儿赵青。但谣言已传播开了。当大家上街欢呼胜利游行时,阿丹也拿了根小旗打算参加游行队伍,被一个好心的老工人劝了下来。老工人说:“万一在人群中,有人说你和江青有关系,打起你来,你可吃不消兜着走。你别往人多的地方去。 ”冤哉枉也!赵丹苦也!

  如此这般,阿丹的运动结论久久没消息,好不容易有一天,市委文教办的一位干部,拿了一纸赵丹的运动结论来让他签字。阿丹一看上写着:“说了些错话,办了写错事”赵丹说:“你们是以叛徒罪立案,应全部推翻!什么错话?错事啦!我不签! ”干部说:“已经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你不签,将来用你时,还是要看档案的。 ”赵丹怒道:“谁要看了我的档案才用我,我还不给他用呢! ”

  阿丹惦记的只有演戏。他到处求人给他写电影剧本。当然,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剧本都演的,有个剧本《曙光》,来找他演,内容是写党肃清 AB团的错误路线的。赵丹说:“三十年代,我们只要听到共产党这三个字,都要热血沸腾的,哪能说那时候就错杀那么多人呢? ”他还是想演鲁迅。阿丹求我写《红楼梦》,说他在新疆监狱,就把《红楼梦》的许多章节分好镜头了。我说我驾驭不了那么大的题材。他又让我给他写《齐白石》,说小白石骑在牛背上顺流而下我说我给你写闻一多吧。我参加过民主运动,参加过烈士于子三的追悼会,朗诵了《海燕》。我可以到昆明去采访我给你写一稿吧。

  还好。北影厂请他去北京,饰演《大河奔流》片中的周恩来总理。赵丹大喜过望。

  六

  我陪他去了北京 (我作为编剧不坐班 ),住到北京电影厂招待所的小房间里。导演让工人搬来一个大穿衣镜,为他订制了总理的服装、道具 (包括文房四宝 )。第一次试镜时,给他剃掉半寸鬓角,又装了两只假槽牙,以显脸宽。第二次试镜时,导演说总理的人中比赵丹长,就以塑胶制作人中,贴在上唇上,照相还好,就是不能说话了。赵丹说:“表演要形似,还要神似,演起戏来,没人会对比人中的,别管它了。 ”直到第五次试妆,试拍周总理办公批阅文件镜头。播放试片中,赵丹吓得不敢看,缩在椅子里。待他抬眼看时,愣住了,“好像啊,小兔崽子,你真行啊! ”“小兔崽子”是普希金写出好诗后,称赞自己的口头语。赵丹试妆后,走在北影大院里,人们都惊异地站住了,真像周总理出现了。赵丹对角色充满自信。

  一天晚上,我和赵丹潇洒地闲坐,剥吃着薄壳核桃,以清肺润咽。厂长汪洋来了,我忙起身为他沏茶。他嗫嗫说: “上边说,你演周总理不适合。大家会觉得是赵丹,不是总理。 ”

  阿丹说:“这不是理由。 ”

  汪洋只得说:“要换个新人来演周总理。 ”

  阿丹愣住了,站起来。汪洋补充说:“这是中央决定的。 ”汪洋走了。

  阿丹痛苦地揍了一下大镜子。他无法躺下。 11点多了,他又去找汪洋。汪洋只叹无奈,扶他回招待所。阿丹在床边坐了一晚上,男人不能像女人痛哭一场,真可怜。天不亮,他就穿起大衣,离开了北影,离开了他的伤心地。

  我收拾了衣物,结了账,也离开了北影。找到阿丹,我陪他到文化部,找到黄镇部长。我对黄镇说:“黄部长,你派人把赵丹逮捕了吧,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活着。 ”

  赵丹说:“我演了一辈子戏,还从来没让人把我换下来过! ”黄镇说:“不就是一个角色嘛,下次再演嘛。 ”我气得说:“你不就是个部长嘛,换下来,以后再当嘛! ”外屋听到我们吵起来,推门进来,把我和赵丹劝走。

  阿丹和我怏怏地离开北京,回到上海家里。他病倒了,什么也吃不下,吃一点就干呕。我陪他去华东医院看病,医嘱查胃镜。因他胃是空的,当时就插管子查胃,查后就嘱他住院,给他输液。他要求下午输液,上午好画画消遣。我给他送了画画工具。他随画随送医生、护士和工友。一天,我的好友薛素珍的侄子向他求画。他画好后说:“我就不题款了,我死了,你卖画值钱些。 ”

  我责怪他:“别死啊死的,不吉利。 ”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

  一天傍晚我去医院,阿丹说:“你怎么才来啊,急死我啦! ”

  我问: “怎么啦?化验报告出来啦? ”

  他说: “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画了张画。 ”

  我一激灵,他从来不管我生日不生日。我有不祥之感。他给我画了一张大寿桃。endprint

  他一天天消瘦,吃不下去什么,一天他又干呕,大便呈黑色,体温升高。上海电影局决定送赵丹去北京治疗。因那时,只有北京肿瘤医院有 CT机,让张万年同志陪我们去。于是让我的大儿子阿佐背着爸爸到了机场,又背爸爸上了飞机,到了北京,已经有小汽车等着,把我们接到了北京医院 412室。北京医院是中央空调,阿丹进病房就喊冷。病房不能调空调,只得喊来木匠,用木板把空调口封住。我服侍他喝了几口热水,盖好棉被让他睡下。阿佐为他搓手,我为他搓脚,冰凉冰凉,病人真不能和常人比,我已经冒汗了。

  其实,我们一行已经在 6月28日来过北京了,住在虎坊桥北纬饭店,然后到北京肿瘤医院做 CT检查。那时候,上海还没有 CT机。 29日阿丹从 CT机上下来,医生笑着握住阿丹的手:“恭喜你,好啦,没事。你可以安心疗养了。 ”阿丹很高兴。晚饭时,他还吃了两片溜鱼片,小半碗莼菜汤,他很久没吃正餐了。

  30日回到上海。 7月2日,上海电影局局长袁文殊找我去告诉我:“赵丹生的是胰腺癌,肿瘤生在胰腺的中部,不易发现,发现时已长到 8厘米,已扩散,是晚期,很严重。 ”

  我说:“为什么在北京不告诉我? ”

  袁说: “总要商量商量。 ”

  我又问:“没办法医疗了吗? ”

  袁说:“除非手术打开肚子直接照光。 ”

  我说:“他现在还能撑着画画。腹部开刀后,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没有质量的生命,我们不要,先撑撑看吧。他现在情绪不错。谢谢组织操心,真是谢谢。 ”

  袁说:“我认识阿丹比你早十年,应该的。 ”

  赵丹以为自己的病没有危险。他请求上午不输液,好画画,还到医院大花园去写生。

  到了 7月15日,他早上醒来就干呕,大便呈黑色,有热度,人痛苦不堪。上海电影局紧急决定:还派万年同志陪同送北京诊治。我赶快去银行提取现金 2万元,是运动中的扣款储蓄,又取了些换洗和防寒衣裤,匆匆上路。

  孩子们都知道爸爸活着的日子不长了,都陆续来北京陪爸爸。

  长女赵青在北京歌舞剧团。赵矛住在北京电影学院同学的家里。周民说到北京来组稿。赵橘说地里没活干回家来歇歇。阿佐是注定要陪爸爸的。小儿子赵劲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已值暑假,于是平时没功夫管孩子的爸爸,这回可补回来了。孩子们按钟点排好次序,来看守服侍爸爸。我在《红旗》杂志招待所里,租了两张床,给男孩子轮换住。病房里有一张小床,是橘子和我的专利。橘子买来一只小熊打鼓的玩具,每当阿丹输液完毕,小熊就哔哔啪啪打起鼓来。病房里笑声不断,不像有垂危的病人。

  阿丹日益衰弱。医生在病房门口贴了张“谢绝探望”的纸条。到 9月下旬,床位医生对我说:“朋友们想看阿丹,就让他们来看吧。 ”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就去买来几册《赵丹角色创造》新出版的书,放在病房窗台上,打电话给熟悉的朋友说可以来看阿丹了。有的朋友来时,阿丹睡着了,也就凄然地取一本书,依依离去。

  一日,我坐在病房靠背藤椅上,对孩子们说:“以后,谁来了也别让人家和爸爸握手。外边细菌多,病人身体弱”义子周民说:“如果华主席来了呢? ”正说着,护士进屋来说:“华主席来看赵丹同志了。 ”说时迟,那时快,华主席已走进来伸出两只大手和赵丹握了起来,并勉励说:“既来之,则安之。要好好养病,心情要开朗。 ”

  这下可热闹了。党中央的一些领导人和他们的秘书、子女,都先后来探望。病房里摆满鲜花和花篮。邓颖超同志住在三楼病房,送来自己种的

  子花,并劝慰我要想开些。过后,中央电影局局长陈荒煤来看望赵丹,问他有什么要求。赵丹说:“有些话想和乔木谈。 ”荒煤说:“我来联系。 ”

  于是,阿丹每日和我说要和乔木说什么,我简记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出口成章,连南通腔也没了。

  某日下午,胡乔木和贺敬之来到病房。我对他们说: “《人民日报》文艺版专栏讨论电影问题。阿丹有话要说。他很弱,由我代说,有不对的,他来补充改正。 ”乔木说:“有什么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

  我说:“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党对文艺的领导问题。对具体的文艺创作,党究竟怎样来领导,党领导国民经济的制订,领导工业、农业制度的制订和贯彻执行,但党不会领导怎样种田、怎样做板凳、怎么裁裤子、怎么炒菜,所以,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文艺,是文艺家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 ”“‘四人帮管文艺管得最具体,连身上一块布丁、一根腰带都要管,管得八亿人只剩下八个戏,难道还不能从反面给我们以教训吗? ”乔木听后,说:“很难得,赵丹在重病期间还思考问题,不简单。宗英整理出文字吧。 ”

  我笑说:“还有第二个问题呢!给领导者以欣赏艺术的自由。 ”他们也笑了。

  “我是说电影和话剧的审查排演问题。咱们别 ‘

  秆打狼两头害怕。台上怕,台下更怕,该笑的地方不敢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生怕表错了态。其他领导也瞄着第一领导,简直活受罪。生怕把毒草夸成鲜花,上台来握手,只说辛苦了,不敢说好也不敢说孬。建议取消审排。领导来看戏,鼓掌也好,拂袖而去也好,都无所谓,有意见,形成文字由文件表达,这样双方都解放了,都诉诸理性了。一个戏,岂止十月怀胎,有时是若干年的积累而成,一摇头就否了,岂不遗憾。 ”

  乔木和贺敬之都没表态。

  我固执地说了:“第三个问题,是要重视北京电影厂‘创作大师室的成立和发展。北影成立了‘谢铁骊创作室、‘成荫创作室、‘崔嵬创作室。创作室配备了固定的摄影、录音、美工、剪辑、编剧,以求创作默契,是值得重视的探索。没有默契便没有艺术嘛。我的话完了。 ”

  乔木说:“不简单,整理成文字吧。 ”他们走了。我打电话给《人民日报》文艺版的老友袁鹰同志。袁鹰把我早已整理好的第一部份稿子取走了。endprint

  和乔木说完话后,赵丹像办成一件大事,松弛了下来,呼呼睡去。

  夜里,他把我叫醒,清晰地说:“我不开追悼会。 ”吓我一跳,我忙说:“不开,不开。 ”又说:“我不要哀乐,要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 ”我说:“我记住了。 ”他又说:“一个人活着或死了都不要给人以悲痛,要给人以美以真我祝愿天下都乐。 ”“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才三点多,你再踏踏实实歇歇吧。 ”

  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赵丹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一文。

  也是 10月8日,赵丹到阎王殿逛了一趟。他全身冰凉,没有一丝生的气息。医生抢救无效。杨护士长为赵丹导尿,尿撒出来了,人也缓过来了。我和孩子们为他全身按摩捏搓,像摆弄一只停泊的船。我跟他说:“文章发表了,许多朋友打电话来,都说你写得好。 ”他的眼珠动了一下,这是他最后的欣慰。

  1980年10月10日午夜 2时10分,赵丹在

  睡梦中逝世。

  也是 10月10日,上午黄苗子郁风来到北京医院,给赵丹送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证。

  10月23日,中国美术展览馆将举行“赵丹遗作画展”。北京有那么多张报纸,只有一张报发了一个拇指大的消息,其他报都没动静。开幕那天早上八点多钟,我在馆前忙着扎彩球,我的老友袁文殊、陈荒煤、丁峤等来了。他们说:“真抱歉,部里九点钟要开个重要的会,不能请假。我们不能来剪彩了。 ”

  我缓缓答道:“我明白,我和曹孟浪 (一位上了年纪的小公务员 )剪彩。 ”

  我给在国家旅行社工作的刘小妹打了个电话: “小妹啊,我在你阿丹叔叔的展览会会场,十分冷清。请你拉两车外国人来冲冲喜。 ”

  刘小妹说:“我给你拉四车来。 ”

  我穿上一件鲜艳的红背心,我为赵丹的第二次艺术生命——书画喝彩。展览会第一天有一千人,是路过,惊喜地发现才进来参观的。夏衍 (时未复职 )拄着拐杖来了。他仔仔细细地看过,对我说:“以前我以为阿丹只是画画册页和小条幅,至今一看,方知他丈五丈六的大画也拿得起,基本功扎实,可喜可贺可惜! ”

  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二千人,第三天三千人第六天六千人,是展览馆历届

  展览参观的最高人数。

  美展圆满结束后,我和孩子抱着赵丹的骨灰回到上海。我已经为骨灰盒织了一件鲜艳的彩虹花的披巾。我们回到家,一打开房门,我傻了!屋里打扮得像灵堂,是我的好友薛素珍为我重新精心地布置过了。阿丹放大的照相镜框上缠了黑纱,大床架子上也缠了黑纱,把原来屋子里一切带红色的物件统统撤了。

  上海的冬天,本来屋子里就冷,如今更像个冰窖。我忙对从乡下叫来看家的张惠珍阿姨说:“打个电话叫洪娘娘过来。 ”两人一块打开樟木箱,拿出狗皮褥子,放在大圆沙发上。有绦红的细格布料,我踏 (缝制 )出一套新窗帘,再缝几只花布方椅垫,放在长沙发上,又去买个放在桌上的大圆金鱼缸,买几条杂色的金鱼,让它们活泼地游总不能死了一个人,一家子都蔫了。赵先生有灵回来也不放心。

  我挺着活了下来,直到如今。

  有人问:你一生中最难演的角色是哪个?

  答:难为赵丹妻。

  又问:赵丹演的最精采的戏,是哪一出?

  答:是他的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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