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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乡愁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1446
阿莹

  一

  有位思想家说,创作者是美丽的。

  记得我认识画家郭全忠,是从那幅获得广泛赞誉的《万语千言》开始的。那是一幅浸透着作者心血与时代痕迹的精品创作,画面上周总理在陕北的乡间村头,侧耳倾听着两位老农对乡间今日明天的忧虑,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就连在旁边围观的孩子也被这种凝重的氛围所感染,悄悄地注视着总也述说不完的爷爷们。领袖的眉宇与老农的神情交相衬映,尽管画面上领袖与老农的眼睛没有对视,但你阅读画作,会感觉到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们的感情是交融的,看得出领袖对来自乡村的反映格外关切,消瘦的脸颊上,两道剑眉微微扬起,凝重的眼神里不仅有愧疚,更蕴含着对人民生活和国家命运的焦虑。我置身在那幅巨作面前,一种凝重而揪心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画是1979年创作的,当时我国刚刚经历了十年动乱的折磨,农村已是一片肃杀和贫困,我们的百姓见到了与人民休戚相关的总理有多少话要说啊。画家便从这个角度精致地抒写了对那个时代的呼唤,把画家敏锐的观察与细腻的笔力交融在一幅力作里,笔墨厚重,力透纸背,所以作品一经问世就好评如潮,被第五届全国美展授予银奖。之后,他的《选村官》获第九届全国美展铜奖,《早读》又获第十届全国美展铜奖,画家开始以特立的风貌展现在中国画坛。 后来,我见到画册上他的一帧照片,那被秋风吹拂起的长发,既规则又杂乱地飘浮在脸颊上、眼睛上,恰把画家那么一种潇洒而又豪迈的性格表现出来,眉宇间更凝结着对社会状况的关注,这让人多了些许渴望。终于,我在一次笔会上见到画家,他挥毫泼墨,一提一落,格外地严谨和细腻,便对那灰白长发掩映下的脸颊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我请他去厂里辅导青年绘画,他从没推诿,不论谁请他题字都会欣然提笔。我懵懵懂懂地感觉,他对底层百姓充满真情,认识得久了,才知道他就是从社会底层走上画坛的艺术家。 似乎要准确把握这位胸有成竹的画家,有必要介绍一点他成长的片断。我们的画家生活在那个穷困的时代和穷困的家庭。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很小就喜欢上了画画,在地上用泥画,在石上用水画,甚至用粉笔把屋里所有墙壁和木柱上都涂满

  “人物”。后来他在墙上糊上捡来的报纸,又用毛笔涂鸦满壁,一个个小人人摆着各种姿态,或哭或笑或闹,把家里的房梁都快闹塌了。但父亲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说了句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话,“我娃是个天才啊”。老人可能没想到,就那一句赞美的话,便决定了儿子一生的道路。父亲随后出门买回两张上山虎和下山虎,还捎回几页白光纸。年仅十岁的郭全忠就摹着招贴画绘起了威风八面的老虎。那时候一张纸二毛五分钱,他画上老虎五毛钱一张,这个惊喜给全家带来了持久的喜悦,也让小小的画家对绘画充满了憧憬。 后来郭全忠背着铺盖进了西安美院附中。这个行为腼腆的学生,很快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一天,那位后来成了《美术》杂志主编的教师惊奇地把一张素描拿到教室,“你们看看郭全忠同学,能把石膏像画得这么结实,简直能敲得铛铛响,可真是太伟大了”。这“伟大”一词居然会跟他的画羞涩地低下头,心里坚定了从事绘画创作的信念。 的确,郭全忠对绘画有一种天然的觉悟,他后来果然是风顺水顺,一幅幅接着地气的人物创作呈现到大家面前,即使在混乱的“文革”期间,他也没有放松艺术钻研,所以那幅饱蘸激情的旷世之作一出手便赢得满堂彩,便是不奇怪的了。我以为郭全忠会顺着这条已经成功的绘画道路走下去,那将会有一幅又一幅直面生活的写实创作呈现到人民面前,那是我和许多人良好的期待。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后来见到的一系列署名为郭全忠的作品,却呈现了另一种风格,苦涩、丑陋、虚妄、杂乱成了他笔下竭力夸张的意象。坦率地说,有的作品我看不懂了,不由地为如此有才华的艺术家在创作风格上的走向扼腕长叹。我按传统的美学观念看待他的这一极具探索性的嬗变,不理解他笔下的画面怎么变得那么灰暗,不理解他笔下的人物怎么变得那么丑陋,不理解他竭力想表达的主题总蕴含着深深的冷漠,不理解他那自由的笔墨变得抽象而迟滞。还有人认为,画家是将西方颓废与没落的艺术理论移植到中国人物画创作中,试图闯出一条别样的新路来,却不小心走进了死胡同。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疑问与画家做过探讨,他却淡淡说,我的画终究是给能读懂的人看的。此话颇为自负,也有些自信,我想大凡有作为的艺术家都喜欢发表这样的“豪言壮语”。君不见一些才气逼人的艺术家信誓旦旦地说:我的作 连起来,这让小画家始料不及,他在掌声中品就是留给后代后几代人欣赏的!

  受他这句话的刺激,我阅读了中国绘画史论,品读了琳琅满目的中国人物画。我发现用笔墨来表现的中国人物画,跟西方的绘画实践是相反的,是从表意而走向表象的,现在表象的手法已日臻完善,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如此再往前发展,便又要从表象走向表意。当然,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回复,不是艺术的回归,而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是创造了又一个新的艺术高度。 画家郭全忠正是这一卓越变化的实践者。

  二

  如果我们的视线在画家呕心沥血的画廊里稍作停留,对他的貌似杂乱的创作略做整理就会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收获。 首先,郭全忠的创作紧紧地贴近现实生活。中国画发展到今天,的确像走到了死胡同,好像用笔墨来表现现实生活总感到有些做作,有些异样,比如那些现代城市的现代设施,那些穿梭在水泥森林里的男人女人,让画家们表现起来总是没有表现田园风情来得生动,也没有表现仕女和隐士那样让人回归宁静。所以如今多数的中国画艺术家喜欢在故纸堆寻情找乐,喜欢在古人的举手抬眉间表达今人的情感,于是他们的创作便与现实生活隔了厚厚一层。这种创作,实质上是一种重复性的模仿性的制作,不管笔墨多么精到、多么老辣,都只会昙花一现让人唏嘘不已。 而郭全忠的创作饱含对底层民众生命价值的关注。我注意到大多成功的艺术家都是直面现实的,标新立异的创作实践都蕴含着对社会的人文追求,尽管有的艺术家会标榜自己的纯艺术追求,其实说到底这个纯艺术追求本身就是一种人文倾向。且不管郭全忠自己怎么解说自己的创作,我以为郭全忠用他的创作实践说明他是一位高度关注民生、关注人文价值的艺术家,他笔下的每一条墨迹、每一块色彩都是在描写底层百姓,反映着农民兄弟的渴望与需求。这也可以说画家内心深处有一种英雄主义情怀,他试图通过自己的画笔为底层的百姓改善生存环境而鼓与呼,释放的是一种强烈的正义感。他的成名作《万语千言》是这样,他后来创作的《黄土高坡》《陇东麦客》《洗衣妇》等等一系列作品都是这样。而且画家专注的描写对象大多是被生活边缘化,被艺术忽略的基层群体,那幅《早读》意蕴深厚,在那个拥挤的狭小课桌前的农家子弟们,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孤儿寡母,有的农活繁重,画面上十几双变形的眼睛在齐刷刷地朝面前的老师看着,饱含着深深的期待和渴望,当然是渴望能回家见到在外劳作的爸爸妈妈,渴望田间的农作物长势茁壮,渴望久病在家的爷爷奶奶走出小院去晒太阳,多么善良无邪的孩子,又是多么稚嫩和渺小啊。眼睛盯着这幅作品,对人心灵的冲击总是那么强烈,以致很多人驻足良久,竟会潸然泪下。画家的笔意是在呼唤人们关注农村孩子们的生存状况,笔墨情深让人感动。更有些作品,画家直面农村现实敏感问题,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态和情感,让人在阅读作品时自然地去思考和认识那些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比如那幅《选村官》,你说他是在表达对农村这一选举现象的重视呢,还是为农村的民主历程而欢呼,抑或二者兼而有之。那排队等待投票的父老乡亲,有的是麻木的,有的是平静的,有的是微笑的,更有几位等待结果的候选人表现出难抑的焦虑。可见画家对农村的现实是有思考有认识的,反映了中国农村前进中的突破。那幅直面三农问题的《农民问题》,更把画家对农村现实生活的认识直白地呈现到读者面前,农民问题是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基础,面对这个极其复杂的问题,画家用麻木的线条、冷漠的色块、抽象的角度来概括自己的观察,恒久的艺术感染力使站立在画面上的每个人物都可以探寻出一个问号来,阅读这幅倾注着画家激情的作品,观者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解读,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为之动容!endprint

  当然,近年郭全忠的画风又发生了些微变化,笔下的人物已不似早年那么龇牙咧嘴灰头脏脸,变得平静而温和,这实质上也是画家对时下农村问题的反思。以他的长卷《根》为例,在村头的老树下,石碾、木车与玩耍的孩子、歇息的老人、闲谝的媳妇悠闲自得,洋溢着田园的温馨,会使人体会到这是画家在呼唤那些忙碌在霓虹灯下、高楼丛中的人们,不要忘记童年,不要忘记农村,浓浓的乡愁是我们的根脉啊!那幅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引起轰动的巨幅画作《自乐班》,应该是画家自己对中国农村这三十年来改革开放政策的讴歌和感叹。整幅画面满满当当,那些手拿简陋乐器的老农们就在村头,摆开了场子,有老人,有孩子,更多的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庄稼汉,劳动的艰辛与生活的苦难只在人们的皱纹里略微可见,人人脸上都表现出满足的愉快,一举手一投足更把喜悦淋漓尽致地渗透出来,连到处摸索的孩子都洋溢着幸福。这是中国农村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缩影,人们刚刚从繁重的劳作中挣脱出来,从苦恼的贫困中解放出来,村头的演奏很是投入,田园的笑声很是忘情。尽管画家只表现的是一个村庄的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一个瞬间,但是你不能不佩服画家有如此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多么真实的自娱自乐,正是中国农民在酣畅淋漓地表达着自己的中国梦啊!在这样一幅激情四射的画作中,任何不带偏见的人都会为中国的进步和发展而鼓掌,这也就是艺术的魅力。当然画作依旧用那特有的绘画语言在提示着这个变化还是初步的,中国梦的实现还在前边。其实,画家的绝大多数创作都是以现实生活为对象的,试图去反映和揭示生活中的问题,这也是对拜金化泛滥的一种有价值的抗争。 其次,郭全忠的创作努力创新着中国画的表现语言。中国画创作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在人物塑造方面技艺已经精湛,已经可以精致而准确地描画创作对象的神情风貌,这是现代国画家在吸收与借鉴西方绘画技巧方面所取得的显著进步。然而用抽象的手法来创作具象则是一个可贵的探索,郭全忠后期创作的各色人物,几乎都是抽象的,以至有些变形,这也让许多习惯了用传统目光审视和欣赏中国画的人们,对画家的这一变化颇为遗憾,认为画家不应把人物画得这么难受,走进了绘画道路的歧途,让阅读者顿感压抑。本来他在《万语千言》已形成的风格上坚持走下去,凭他的笔墨功夫也会取得不俗的艺术成就。但是他却与那个方向渐行渐远,坚定地抛却了甜腻的程式,将笔下的人物用非常规的线条和色彩表现出来,一个个人物变得晦涩与丑陋。其实这个变化正是画家美学观念的变化,他对美的认识是深入骨髓的,通过夸张的怪诞的丑,来体现深刻的主题,以表现绘画艺术的美。他好像对这一变化格外钟爱,除了那幅以母亲为内容的《慈母手中线》还清晰流露着以往的痕迹,其余的创作都将描写对象扭曲化,似乎渐渐成了一个独特的范式,比如《不再偏僻的村庄》《情系西部》《聚焦》,有幸阅读得多了,我们就会发现画家已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画家正是用这种晦涩的表达方式,来为自己的创作主题服务的。坦率地说,用这种颇为抽象的笔墨技巧来描画正面人物形象,人们还不很习惯,但郭全忠明白创作不是照相式的拷贝,而是要刻画人物的神韵和思维,而能够刻画出描写对象的思维绝对是当今中国画创作的一个艺术的高度。当我仔细阅读了郭全忠一幅幅的画作,才真切感受到这位画家对中国绘画和西方绘画理论的认识和探索,而这种感受就是从那酣畅而自由的笔墨中逐步感受到的,且已渐渐成了他的思维定式,从而融会贯通到画家笔下,可谓丑中有美,涩中有雅,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值得夸赞的艺术的进步。

  三

  在一个雾霾笼罩的下午,我静静地坐在他的画室,画家言之凿凿地总结自己的绘画创作坚持着四条根脉,一条是通向传统的,就是笔墨要有传统有修养,由写实转变为写意;二条是通向现代文化的,要与现代美术创作实践相联系,反映现代思维与意识;三条是通向社会百姓的,注重关注现代人群的生存状况,体现人文情怀;四条是通向自我的,要发掘自己的真情实感,表达人间沧桑正道。其实,一个艺术家能否在画坛上站住,核心是能否总结出自己的创作个性,独树一帜,形成风格,展示出与前人与今人相对的进步和追求,郭全忠对此是异常的执着。

  我记得那年,他受文化部委托创作的那幅《南泥湾记忆》,一反许多主题创作大义凛然的造型和阳光明媚的气氛,而是创作了一幅颇有些韵味的画作。在一块横亘在画面上方的乌云下,领袖与战士在辛勤地劳作,自信中透着曙光,坚毅中隐含着忧虑,不似其它作品那么朝气蓬勃。我曾建议他将那一块象征性的乌云去掉,使人物形象俊美些,以显示解放区的明媚和光明。但画家拒绝了我的建议,他认为南泥湾就是在乌云笼罩下给人们带来的光明和希望。当时的那个红色岁月,面临着敌人的四面包围,随时可能遇到围剿和攻击,所以领袖与战士在快乐中存在着忧患,在恬淡中蕴含着危险。因此出现在画面上的所有人物都体现着郭全忠独创的造型风格,没有执意美化,也没有刻意提炼,只有深沉的思想表达。也就是说,延安的岁月是艰难中的幸福,是奋斗中的自信,是抗争中的笑容,要准确体现这一特征,才能创作出具有历史真实性和穿透力的作品来。《南泥湾记忆》艺术地把握了这一点,把人物和时代凝固在一幅画面上,给人们以隽永的思索和享受。如此创作风格的主题创作,应该是绘画艺术上的有益探索,可惜的是他的这一探索充满了争议。 但是,中国的美术界却始终记着他的名字。

  那是2007年的初春,由靳尚谊、潘公凯、邵大箴、刘勃舒等十八位国内顶级美术家和评论家组成的“吴作人造型艺术奖”评委会,将大奖颁给了三位画家,郭全忠是惟一的中国水墨获奖画家。当时评审严格没有透露获奖的消息,当中国美协副主席詹建俊宣布颁奖词:“他立足于中国黄河流域乡村大地的真实生活,数十年如一日表现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探索中国水墨人物画的新形态,成为当代中国水墨人物画的杰出代表。获奖者,是郭全忠先生。

  ”全场顿时响起持久的掌声,他从席间走上台接过一枚木雕的奖杯,内心的激动是无以言表的。这是中国画坛对郭全忠多年来在绘画道路上艰难跋涉的一个肯定啊!然而,颁奖会后我们的画家却意味深长地说,纵观中国的绘画史,山水花鸟画家是越老越辣,而人物画家却人老式微,我这辈子要走一条与前辈人物画家不同的道路。 这个道路就是不断向上攀登的道路吧?我为郭全忠的探索和坚持而鼓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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