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鸣: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国家一级导演
一、创作缘由
这个剧本是吴文霞写的,看到这个剧本,我很喜欢,主要是我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我高中毕业后,为了考中戏,待业了三年多,那段时间里,我一个是选择了人生方向,就是想学导演,还有就是读了很多书,其中就有斯通那本《渴望生活》。书里强调梵高虽然受尽苦难,但依然百折不挠,有比较励志的东西。其实现在来说,主要有两本书,一个是《渴望生活》,另一个就是《给提奥的信》,其中更重要的是《渴望生活》,它在世界范围内发行量很大,对推动梵高的普及和宣传起到了很大作用。从那时起,我就非常喜欢梵高,喜欢之后,就会非常注意与梵高相关的事,只要碰到梵高的东西,包括他的故事、画作,尤其“向日葵”之类的名作,我就会特别注意。也就是说,我首先喜欢这个人,然后又喜欢上他的画,这个兴趣积攒了很长时间,这其中又买过若干关于梵高的书,而且比较注意收集与梵高相关的资料。总之,我对梵高的题材非常感兴趣,这就是我想排这个戏的最重要原因。再一个就是看了吴文霞的剧本,我非常喜欢。无论什么事,只要喜欢就好办了,一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容易产生激情,产生动力,而且很兴奋,然后,想象力、创造力也都打开了。拿到剧本以后,也有相当长一段长时间,我在想这个戏到底应该怎么排,后来定了主演是王劲松。因为排梵高,就得首先定梵高,而且,我认为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定下主演后,我想,那就得根据劲松的条件排戏。他是很有想法的演员,跟我合作过两次,一次是《北京大爷》,一次是《王府井》。劲松是一个很有创造性、有激情的好演员,他的表演会有神来之笔,有灵光一现,这是我喜欢的,他能演出人的一种飘忽不定,也更注重一种精神状态的表现。王劲松演戏很活,甚至,他演戏的过程中喜欢表现一种形而上的,或者说某种境界的东西。这跟个人气质都很有关系,他在生活中就是一种比较超脱的、不世俗的人,这是尤为重要的一点。他会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扔下,完全投入,去跟他所向往的事业融为一体。于是,他对他的表演也好,对其他什么也好,他的这种虔诚,是扮演梵高最好的条件。
白荟、李劲峰、邓飞都是很有艺术个性、有创造性的演员,天赋极好,能创造出极具个性和特色的人物形象。在排练场,他们大胆实验,用各种方法去尝试人物外部形象和内心世界,拷问人物的灵魂,燃烧自己。所以我说,这是一个燃烧的排练场,每天都抱有兴奋、激情和快乐地去工作,排练本身就是一场美好的艺术享受。
二、总体构思
从导演角度讲,就是想把这个戏做成一个开放式的、跟传统意义不一样的呈现。我没想让这个戏必须按照某种规定或者原则排演,但一定要传达梵高这个形象和他的精神世界。至于用什么手段,什么形式,都是我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没有说必须要达到一个什么程度,所以,排练的时候,我把排练场称为“实验室”,任何想法都可以去尝试。我尽量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演员也好、编剧也好,我一方面是调动别人的,一方面也是调动自己的,让自己兴奋。就是说,没有框框,什么都可以试,可以做任何的东西,谁的建议都可以展现。所以,这里面就会有很多智慧碰撞的火花。我认为,排梵高这个戏,也是挺有可能实现我的这种排练想法的,像王劲松、杨庆生老师,包括剧组的每一个成员都很喜欢梵高,大家在聊的时候,可以看出每一个人心目当中都有个梵高的形象。所以,我觉得这次的创作应该会很愉快,而且还可以激发这种互相碰撞的想象力。杨老师提建议,说前面不出梵高的画,最后再出,我觉得非常好,而且我们就是按这个来做的。就是说,只要有好的想法,马上吸收,深刻领会,再无限举一反三,再派生。
我看过很多书,但是我一排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不受任何影响。当然,人永远是观念的奴隶,我也会受我的观念影响,因此,在创作的时候,我愿意听反对意见,能听意见不代表没有主见。你越能听别人意见,代表你越自信,你有多大自信,你就能够去受多少刺激来展现自己。我觉得艺术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我讲得比较苛刻,就是没有规律的。其实我排戏的时候老用各种规律,但是从总体上我是信任没有规律的,没有规律的时候摸索出来的东西可能更有意思,如果你完全按规律去创作的话,这个东西很危险,它可能就比较平庸。这样一来,我觉得总体上,手段可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可以是比较开放的、实验性的。但其实最后要完成一个什么东西?我是完全凭着一种感觉或者说直觉来做,不管到什么程度,只要能为梵高这个人物形象服务、能够传达一种精神,我觉得就OK。
因为这个戏从主题提炼到我最后的呈现,都比较强调梵高的两点:一个是艺术的纯粹性;再一个是他精神里那些“坚持”的东西。从目前演出效果来看,还是不错的,观众能看出这两点。一个是台词里有,另一个是在戏里,梵高那么坚持,很能感染观众。人都有梦想,但能不能做得很纯粹,就是一个客观条件了,一般人比较难达到百分之百的纯粹。还有就是你能不能坚持梦想。有梦想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很坚持的,或者说像梵高这么执着的并不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这部戏传达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你说它是坚持就是胜利也可以。
其实,梵高没看见“革命成功”,他一直那么坚持他的艺术主张,但没有看到他艺术的辉煌。他死了以后,他的生平和画作,才被人挖掘出来。所以,我觉得他也会给人一种鼓舞,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宗教情结,不管你生前受多大苦,有时候,上天还是会给你一种厚爱。当然我的戏不是停留在这,但我觉得看完之后,会给人一种直观的感觉,梵高这么玩命坚持,最后他成了。实际上,真正生活当中不是这样,一万个人坚持,可能就有一个,甚至连一个也没有能成这么大事的。放弃的人很多,坚持的人很少,但也是有的。即便是坚持到最后,能成的就更少了,大部分人玩命坚持到最后,没有成。但这也不妨碍人们前赴后继地去追求。而梵高的经历则会给人一种希望:只要你坚持理想,就有可能成功。
如果只谈到这一步的话,的确会显得功利色彩比较重。但我认为依然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人活着应该积极向上,不应该消极,不管你想做什么,还是应该努力去做,我觉得这是最正面的。梵高身上就有这种东西,这个是我从主观上要传达的观念。这个戏虽然也批判社会,但更多是肯定了人性中一种好的东西。
三、戏剧风格
从整体风格来看,这个戏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是个悲剧,但我不希望它一悲到底,不希望让人看完了之后特别沉重。所以在里面,我希望能有喜剧的元素。包括梵高自身都是有喜剧性的东西,他不是整天愁眉苦脸。我希望能排出他的那种天真,比如采用动漫就是想希望表现他对生活的渴望,表现他的纯真,以及艺术家的单纯。我觉着戏里呼唤的那种对艺术追求的纯粹和那种天真,在今天来看,在生活中是稀有可贵的。有时候就是这样,大的艺术家或者真正能做出非凡事情的人,可能身上就保持着一种不受世俗影响的天真想法。真正大的东西,它可能有很多的面,但是肯定有天真的一面。梵高肯定是比较天真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得纯粹。我就想,能不能把梵高身上那种喜剧的东西,甚至自相矛盾的东西,或者说比较天真的东西也表达出来。我除了挖掘戏里面批判现实和锋利剖析的部分,更希望戏里有精彩的、喜剧的、比较好玩的东西,这样一来,这个戏就不是那么沉重。从现在看,基本上达到了这个目的。虽然梵高又是割耳朵,又是吃颜料,按理说这是反常规的行为,但由于里面有那些调色的天真烂漫,有动漫等浪漫元素,到最后还有那些梵高画作的冲击,这个戏就不会让人觉得悲悲切切,观众没有觉得很压抑。其实梵高可以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就看你强调哪一方面,如果强调他特偏执,特别分裂,特别极致……也是可以的,不是不可以。因为这些侧面在《渴望生活》里也有。但是我觉着我们塑造的梵高,得让人喜欢,比较能接受。我认为不同的人对梵高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有点像人们对哈姆雷特的理解,每个人在心目中也有自己理解的梵高,我们做的只是我们想表达的梵高。他是割耳朵,他有悲苦,也骂人,精神分裂、偏执等等都有,同时我也强调他有天真的、可爱的、好玩的、喜剧的方面。这可能是跟我的生活态度、人生态度有关系,我不希望把角色搞得很别扭、纠结、拧巴。
四、“贫困戏剧”
建组的时候,我说过,这回搞的东西不要太考虑商业。因为排梵高嘛,应该比较纯粹,我们是个“艺术片”,不是走市场的。说实话,从主观上,我觉得它卖多少钱无所谓,我不考虑票房,就考虑艺术。如果做得很好,可能会有市场,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反正不管有没有,肯定要奉行艺术至上,不能有任何讨好、妥协的成分,可能我们不会赚到很多钱,但这不影响我们有激情、有创造性和想象力。最后,我觉得这部戏基本上完成了导演计划。这个戏的道具、布景虽然简单,但不俗气。有的时候你花很多钱,弄很多东西,最后可能会觉着很俗气。而这个戏很赤贫,或者叫贫困戏剧,一个椅子、一张破褥,都是自己做的,自己染的,甚至比较简陋,但它恰恰保持了一种类似梵高的高贵。
当然不是说没有再努力的空间,比如说我们现在随便找了一把老式的椅子,如果有条件,我就想挑梵高当时的那种椅子,这就更讲究了,也是旧椅子,但是是梵高画里的或者那个时代的。做一把椅子可能比较贵,比如说看他画里面或者找到他当年的椅子来做,这种东西如果你做好了再摆着,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品。这就是我原来所想的,如果我有这种东西的话,我就能够更有提升空间,可惜现在我们没有。比如说水罐、桶之类的还行,如果说再讲究的话,我们就应该在这些方面再下功夫,道具可以是旧的,但那种年代感、质感就得要求特别高,哪怕一个椅子、一个画板、一个画架。不过,现在人们还是能够接受的,因为观众很宽容,不过,如果是老式的,那应该会是另外一种感觉。
再从整个创作来说,我希望用的手法是朴实的,简单的。除了杨老师的视频部分由他自己负责,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服装,都做到最简洁实用,没有过多华丽的东西,因为梵高本身也不会华丽。有些人说前头也太破破烂烂了,是不是太简陋?但梵高就是这样,他的生活状态越是破破烂烂,将来跟他的画才能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把梵高做得很华丽的话,那他那些画出来的时候,效果就不太对了。其实,梵高生活里最后连饭都没得吃,他那么拮据,他肯定是一个非常凑合的人,所以我觉着我们现在也挺好,比较朴实,比较简陋,越这样越能衬托他最后的人生的辉煌。
五、创作的自我表达
实际上,这个戏最后能有什么样的效果,我自己也没有太多的设想。排练梵高的过程中,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思想,就是观众有可能非常不接受,对剧本本身、对整个演出形式,包括对表演的不接受,我相信这个戏应该是有争议的。因为梵高的事迹很多,我们只是节选了几个关键点,这很可能带来人们对戏的不认同。梵高是怎么割耳朵的,他最后自杀,为什么不打肚子打天,还有一些比较形而上的对话,类似死神介入的戏剧情节。比如说对高更的认识,他自己就可以写出一出戏,就有很多人会谈出许多东西,而在这个戏里面,虽然也流露出他背后的故事,但高更就是辅助梵高的。这些都会存在质疑。这样很好,起码人们还注意这个戏,想了这个戏。我觉着在看戏过程中,观众能安静地看,由衷地鼓掌,已经是对我们的鼓励了,说明我们的戏起码没有因为市场而媚俗,是一个我们自己喜欢的戏。在说明书上“导演的话”里我说:向梵高致敬,向创作个性致敬,向艺术的自我致敬。反过来说,这也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批判,现在的人太缺乏个性了,太不纯粹了,甚至缺少艺术的自我了。我认为在创作上最重要就是自由,是真正的个性,但现实是我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压力,使你不能自由创作,不能做到艺术的纯粹。这就是人与现实跟社会的矛盾,因为梵高是个体创作,他就可以坚持,但是我们就不能坚持,就得妥协。所以再有一个就是,排这个戏是为什么?因为恰恰我做不了梵高,我要能做梵高我就不排这个戏了,用编剧和杨老师的话就是,梵高替我们活了一次。我从各方面讲都比梵高过得好,唯一有一点不如他,就是没有他纯粹,没有能创作出他那样的杰作。我是做不到他那样,也学不了,但我可以用艺术品表现梵高的生活。我要塑造的这个梵高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他的精神是不死的。
这对创作者来说,你说是矛盾也好,说是一种寄托也好,但他起码满足我对纯粹艺术的渴望,起码让我能说出来,我向艺术个性致敬,向纯粹的艺术致敬,向创作的自我致敬,所以这个戏就比平时排的戏获得更多的一种满足。因为我们也是搞艺术的,很多东西比较相通,可以借着这部戏抒发,所以这个戏对我来说有纪念意义。我觉得这个戏能经住时间的考验,今年可以演,明年可以演,以后也可以演,因为人只要需要梦想,需要这种纯粹,需要奋斗,需要坚持的话,《燃烧的梵高》就不会过时。
六、与杨庆生老师的合作
《燃烧的梵高》是我和杨庆生老师的首次合作,我想让他的视频效果达到一种极致,杨老师肯定是试验一种东西,虽然我不懂他的领域,但我相信他会另类出新,不会平庸。杨老师的审美要比我高,从美术上我更多地借助他的审美,有些东西我可能并不理解,但我知道,他在做的时候,审美把得非常严,他是按照他那个审美去考虑。一个是跟你美学观一样的,一个是比你高的,或者是你当时还不能理解的东西,我都会去试试,再看效果怎么样。所以,我把他那部分都留出来,让他尽情展现。他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戏剧圈的,因为他是搞电影的,又是搞视频这方面的专家,他的审美跟戏剧式审美会有差别。当然场景受限制,只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发挥他的极致,我的导演手法配合他的展现,我觉得这样出现的效果应该是不一般的,虽然我没有把握最后能出现什么效果。因为他的视频,在最后三天合成之前,我都没看,我跟他只是谈构思,但我不会因为没把握,就不敢尝试,不敢相信。看中了合作者以后,要相信对方,相信他的能力和他的创造性,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我这回是百分之二百地相信,因为你不相信,他就不能放手去按照他的方法去做。
现在来看,效果很好,相对于搞戏剧的人用投影,他的语汇还是不一样。前面一直在说梵高画画,跟妓女画,跟高更画,在精神病院画,就是无数次地画,都是对一破框子,假定性地画,一幅都没出。投影只有点窗户、路灯,也没有梵高的画,但是你瞧最后这一瞬间,谁能想到那么多笔触从里头伸出来,变幻成《星空》,再一幅一幅往外叠。那时候人就玩命看,向日葵、皮鞋、矿工、自画像……要没有这一下,光梵高自杀肯定不行,压不住。演戏有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开始再辉煌都没用,到最后结尾你如果压不住,容易虎头蛇尾。杨老师这张牌太厉害了,等于死亡之后涅 重生。
七、美学探索
我现在排戏一般从两个方面要求自己:一方面是在哲学上,哲学上就涉及到哲理、形而上的东西;再一个就是美学上,美学上我是两点结合,一点是古典美学,另一点是现代美学。我排戏时已不是考虑到一种简单的东西,而是想在哲学和美学的层次上去探索。这部戏在某种程度上,我借助杨老师得到一种现代美学,梵高本身有一种古典精神,因为画家本身就是美的,当然他的美不是老百姓那种美,他是疯狂、燃烧的美丽,这本身就是美学。严格地说,他不是美学,他是美学精神。但就戏剧而言,不管你有多少哲学思想,不管你有多少美学思想,多么美,你要好看,要在现场能抓住观众,不能说因为你的美学、哲学把观众从剧场里给弄跑了,所以我很关心观众能不能坐得住。哪怕我很有哲理,很有美学,如果人家不接受,我也不认为好,因为剧场毕竟是一个交流的空间,它跟绘画、跟哲学书相比还是两个概念,所以梵高这个戏也可以说在美学精神、在哲学上满足了我的一种追求。比方说人与艺术的关系、人与现实的关系,人与艺术之神、与死亡对话,你看它牵扯到艺术跟生活的关系,艺术跟经济的关系,生与死的关系,这都是哲学问题。
这个戏开始比较简单,越往后越形而上,到最后成了梵高和他内心的自我进行对话。这次肯定是一个探索的开始,而不是一个结束。很多人看完演出后,说这又是另外一个任鸣,但还能看出是我排的,因为我之前戏里那种煽情跟撞击的东西还在,但又和我过去排的戏都不一样,你可以说,这是一戏一格。其实,我排这个戏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我过去的戏不一样,我只是想凭着我的感觉去无限地探索,也可能下回再排一个戏,跟这个戏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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