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荒诞开始的地方,正是现实的真实境况。《新暗恋桃花源》就是这样展开叙事的。观剧以后,回望这个世界所有的人生,一切的荒诞的产生,难道不都是这样的事实过程吗?《新暗恋桃花源》让观众五味杂陈、悲喜交集,把一切不可能的、不现实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事件、形象、感情、思考杂烩在一起,让人的情感随着剧情大起大落,悲悲喜喜,跳进跳出,断断续续。这是一种全新的观剧体验。它让你深刻,也让你滑稽;让你沉思,又让你轻浮,让你憧憬,也让你无奈;让你圣洁,又让你世俗;让你审美,又让你像街头的围观者。它把所有的戏剧冲突都集合起来,推向极致、极端;同时也把观众经历过的所有审美经验和艺术体验都调动与混搭起来,使你无言,使你心绪难平,使你陷入理不清剪还乱的困窘与困境。你必须在悖论和混沌中思考。
当我们身处一个无可回避的后现代时代时,《新暗恋桃花源》的后现代风格,或者说我们把它指认为一出后现代戏剧,就是顺理成章的。
早在1989年,台湾学者就开始译介、研究后现代思潮和理论。早期的译介者对后现代的最基本的理解就是:后现代是一种复制、拼贴的技术、手法极其泛滥泛化;同时,后现代不限于一种复制重组的技术,而且也是一种在后工业信息社会中出现的大规模的信息传递方式,一种整体性对传统思维方式的颠覆方式。后现代主义除了采用复制拼贴以及呈现出多元混杂的特征外,还有一个突出的特征是将庸俗的世俗文化与严肃的精英文化融合起来,不惜由此产生尖锐的矛盾和反讽(台北,罗青:《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台湾学生书局)。
诚然,几十年过去了,台湾的后现代主义文化也在走向新的境界;与此同时,大陆后现代知识几乎与台湾同时被引进和译介,迄今也在深入展开中。这使我们可以在《新暗恋桃花源》中会心而笑,毫无生涩隔阂。
假如说戏剧根本结构在于戏剧冲突,在人物命运、情感、性格、事件、情节的冲突的话,这种冲突通常是戏剧深在的、内蕴的,是震撼人心的命运矛盾;那么,《新暗恋桃花源》却不是这样。它把这些戏剧原则全部表面化、视觉化、外在化、形式化,它以戏谑性的矛盾冲突,放大所有的形式化的矛盾,以后现代的风格和手法,在解构中重新建构,在消解深度中重新组建超越性的思想,仿佛是感观性的快乐取代了剧场内的思考,实际上是把戏剧空间与思想空间由两者统一分解为剧场内外的并置的状态,使戏剧思想穿越剧院空间,在观众的空间里幽灵般徘徊。
(二)
《新暗恋桃花源》具有鲜明的拼贴与重组的后现代戏剧范式,但是我们在这里更愿意用“碰撞”来替代拼贴重组。《新暗恋桃花源》用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甚至哭笑不得的“碰撞”,把观众的审美经验逼入绝境,再让观众绝处逢生,找到审美的出路。这一系列“碰撞”包括:
两个剧组的碰撞。两个剧组在同一个场所排练,为了场地,互不相让,最后只好你一段我一段,或者两家同台排练,你一半、我一半。这是一个非常写实的事件,这种场景来自生活,来自我们身边,就像一地鸡毛一样,琐碎、平庸、习常。也正是这一庸常的现实主义场景,为两个超越现实的戏剧故事奠定了观赏的可能性,同时也为这两出风马牛不相及的戏剧能够同台相会、同台共演提供了真实的舞台。它为观众设置了审美的前在,设置了理解戏剧荒诞呈现的日常关系,设置了观众“穿越”和戏剧“穿越”的心理认同与同构,设置了演员和观众一起跳进跳出的心理动机。
越剧与话剧的碰撞。桃花源以越剧演绎,暗恋以话剧表演,两种戏剧集于一台,不仅开创了戏剧表演的全新形式,而且让观众对两种艺术样式进行交叉审美。在最外在的层面,观众能够欣赏到话剧的美,也能领略越剧的美。同场欣赏两种美,让人浮想联翩;加之两个班底的演员都是技艺高超的优秀人才,他们给人的审美愉悦是前所未有、从未经验和体验的,审美的陌生化效果成为吸引观众的一大亮点。在深层里,创作者给观众以巨大的审美惊奇和审美意外,使得此剧不同凡俗。
虚拟与写实的碰撞。戏曲长于虚拟,话剧天生写实,这一虚一实同台会面,确实产生了虚实相生、虚实互补、虚实相济的效果。这是一种戏剧节奏,也是绝妙的戏剧叙事策略。虚者,人物虚,表演虚。动作是程式化的,主题是虚无缥缈的,表演是虚拟的想象。实者,实事实演,高度的生活化。主题是深刻的,形象是真实的,场景是写实的。两者对比、交叉、互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命运的荒诞、人生的无常都在不经意间充盈思绪。
大陆文化与台湾生活的碰撞。越剧是大陆本土的经典戏曲样式,桃花源的故事也是中国文化的经典桥段;而暗恋所反映的台湾人生活也是那样地真切、动人。这两者原本是很难汇聚碰头的。但是正所谓,不是怨家不聚头,它们聚首一处、同台呈现时,滑稽的外表和可笑的冲突下,有深度的契合,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意义与效果。
历史与现实的碰撞。暗恋桃花源的相遇,也是历史与现实的遭遇。桃花源不仅是一出古装戏曲,也是古老历史的缩影。暗恋则是充分的现实题材,书写了一则有着强烈现实意义并逼真地状写现实生活的动人故事。两个故事都讲述了爱情、婚姻、家庭与生存的意义。但是历史是荒唐的,爱情是可笑的,充满了背叛、欺瞒、虚伪;而现实在残酷中有美,在痛苦中有幸福,在分离中有心灵相通。这样的历史和现实为什么相遇和碰撞?这是作者向所有观者提出的一个巨大的问题,它逼迫观众不能不作出思考与回答。
喜剧与悲剧的碰撞。通常我们有悲剧、喜剧,甚至也不乏悲喜剧。但是像《新暗恋桃花源》这样直截了当、生硬拼盘的悲剧与喜剧相加,实属罕见。由于暗恋与桃花源是交叉演进的,所以,观者就不能不反复交叉体验时悲、时喜,时庄、时谐的观剧过程。两个剧种的反差,两种美学风格的对比,两个情节的并行,引发观众的思考和笑声,引发出含泪的笑和复杂的思。
当所有这些不可能的时空碰撞在一起时,它们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审美爆炸,颠覆了我们的审美经验和审美神经,但同时,也催生了我们的全新的想象和对生活的体验。这是一般后现代的拼贴与重组不能指认、比对和抵达的;它的后现代性不仅体现为超越拼贴重组的“碰撞”性上,而且它的全部意义甚至可以止于“碰撞”的瞬间爆炸效果,无须再作深度延展。当然,它依然具有延展性。
《新暗恋桃花源》不仅让观众重建审美经验,重构想象力的边际,重悟生活与存在的本质与真谛,事实上,它的一系列碰撞,也撞击出人类审美疲惫、困顿、麻木后的生机、智慧、火花与闪电。比如,暗恋中的严肃的人生、忠贞的爱情与桃花源里的戏谑人生、搞笑的情爱,谁更真实?谁更理想?暗恋中的爱情是几十年的人生真实,但是它是如此刻骨铭心,如此凄美动人,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永恒。而桃花源,它流传了几千年,为什么会这般荒唐、这般无奈?这般令人生疑、令人荒诞不经?又比如,因那历史的巨变、动荡,使江滨柳、云之凡虽天各一方实又近在咫尺,几十年风雨,但情在爱在,是生命的绝唱也是爱的大不朽。两人如此,两岸亦然;生命如此,文化亦然;人事如此,情理亦然。
(三)
《新暗恋桃花源》还有一组意象充满象征意味。这出戏实际上由三个空间组成。一个是两个剧组两出“内”戏,其中分出两个时空,暗恋的剧情空间,桃花源的戏曲空间,这是两个不同的艺术空间,剧中人真实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一个是两个剧组的戏外空间,此时,所有的人物都回到争抢舞台的剧组身份中。在各自的剧目中,他们扮演着演员,纯粹而且艺术;在剧组中,他们个个都很世俗,甚至不乏低俗与卑琐,卸去了艺术的面具,露出了生活的本相,甚至不惜在舞台上互相嘲讽和贬损各自的创作、剧本、排练和演出。这里的喜剧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也见出编导对自己的无情嘲弄。但事实上,这里还有另外的深意,别样的象征。
我以为,这三个空间同时呈现在舞台上,给我们对应的是三个关于乌托邦的想象与象征。一个是乌托邦,一个是恶托邦,一个是异托邦。乌托邦源自托马斯·莫尔的“乌有之乡”,它指人类对不可能实现的社会的空想和幻想,但乌托邦往往又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是人类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追求和憧憬。《暗恋》的凄美爱情颇类于此,它几乎类于柏拉图的精神之恋,高尚、美好、纯洁。它是动荡年代的精神寄托,也是和平时代的精神信仰。对于今天的观众而言,它像乌托邦一样充满童话色彩。《桃花源》本是一出真正的乌托邦寓言。可是在剧中,这则乌托邦以恶搞的形式变成了反乌托邦即恶托邦。这个恶托邦即反讽了陶渊明的桃花源,也反衬了暗恋的“乌托邦”。桃花源里老陶、春花、袁老板虽都是古代的人事,是戏曲的虚拟,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嘻哈文章,但是他们又分明是现实的、生活的、俗世的。历史太过久远就成了现实的诠释(桃花源),而现实离我们渐行渐远时,它就仿佛一如乌托邦(暗恋)。两者交汇又构成了异托邦的景观(排练场)。在福柯的阐释里,异托邦是一个人为的空间,它间离和阻隔着现实同时又置身于现实。异托邦是一种变质的空间,它现实地强力地遮蔽和掩饰生活,或欺瞒社会和自我,或无情规训生命或身体,或制造一时的虚幻。异托邦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但又非常另类并远未引起人类深思的一种特异空间。监狱、医院、军队、学校、游乐园等都是此类异托邦的所在。剧场是不是也是一个异托邦的所在呢?福柯没有论述过。但是我看赖声川营造的两个剧组跳出情节共处一处争执排练场时,这群人事和他们所在的空间很类于异托邦的空间。它让我们走出剧情回到剧场,回到一个人为营造的空间,并在这个空间里告诉我们,这正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生活的一个影子和镜像。那个幽灵一样的寻找男友的陌生女人,她时隐时现,最后却一声呐喊收束全剧,意义正在于此。
我们被艺术所规训着,但规训与被规训之间是荒谬不堪的,不分你我的,可以身份转换的。假如包括演员、观众在内的整个剧场都只是一个异托邦式的存在与空间,那么,当我们走出剧场时,我们才身处真实的生活空间并拥有真正的本我与本真。异托邦解构了乌托邦与恶托邦,异托邦本身又被现实的空间所瓦解。《新暗恋桃花园》是在一系列的意义消解中生成出一系列超乎寻常、难以理喻、不可思议的意义。这些颠覆传统的、日常的、世俗的意义的意义,是生存的意义与生命的荒谬的纠结,是爱情的神圣与家庭的世俗的反讽,是理想、空想、乱想、胡想混沌后的原生态。这些意义,只在感觉直觉中,不可言说,也无以言说。这是后现代的新指向、新价值、新样式。
这也是《新暗恋桃花园》中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三邦碰撞的最具震撼力和深刻性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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