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副主编
张华:舞蹈评论家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一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时空,依然动人。
如今,红色经典名著《铁道游击队》首次以舞剧形式进入公众视野。舞剧《铁道游击队》是总政歌舞团时隔30年后重回舞剧舞台的倾力之作,去年“八一”期间在国家大剧院成功推出,并获得“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年度资助剧目”。经过近一年的全国巡演,舞剧《铁道游击队》再度归来。
在庆祝建党90周年、建军84周年之际,我们将目光聚焦于该剧,再次走进那段烽火岁月,体验红色年代的血与火、情与恋……
《艺术评论》:总政歌舞团舞蹈上的优势,无论创作还是表演,在全国、全军都是顶尖的,可近三十来年,却基本上没有做过舞剧,现在为什么想到做舞剧?
杨笑阳:30多年前,总政歌舞团曾排过一部舞剧《娇阳颂》,此后就没有再排过任何一部舞剧。可以说,《铁道游击队》是总政歌舞团自建团以来最正式的一部舞剧。
一直以来,总政歌舞团的单体舞蹈节目水平很高,无论是群舞、独舞作品,在全军乃至全国都取得过辉煌的成绩,具有巨大的影响。但是随着人们,包括部队战士们的欣赏期待越来越高,而单体节目容量有限,进一步的发展必须提上议事日程。同时,总政歌舞团这些年积累了一大批优秀的舞蹈演员和编导,这为新的发展提供了充分的可能。在此基础上,总政歌舞团党委2009年提出“以剧建团”的指导思想,明确了歌舞团新的发展方向。在这样的背景下,总政歌舞团党委提出了创作舞剧的任务,于是就有了舞剧《铁道游击队》。
张华: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艺术地反映部队军旅生活是题中之义。中国人民解放军辉煌的历史中,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可谓汗牛充栋。总政歌舞团创作舞剧,为什么恰恰选中了《铁道游击队》这个题材?
杨笑阳:选择《铁道游击队》这个题材,是团领导和我们主创班子反复思考和筛选的结果。理由有四:一是在当前这样一个经济繁荣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更应当饮水思源,多排一些反映艰苦斗争时代的红色作品;二是军旅生活题材,符合总政歌舞团的工作性质,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擅长;三是总政歌舞团的男舞蹈演员力量较为突出,《铁道游击队》是一个以男战友友情为主的题材,适合总政歌舞团的演员构成;四是《铁道游击队》作为早已脍炙人口的红色经典,故事十分引人入胜,人物性格生动感人,总政歌舞团的主要舞蹈演员已经充分具备塑造性格的能力,正好大有用武之地。
《艺术评论》: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一个过去艺术经典的再创造,当然更是如此,一定需要体现出当代的新理解、新阐释,需要体现出当下创作者新的美学理想和情感气质,否则再创造就没有意义。舞剧《铁道游击队》有什么样的新开掘、新阐释、新美学追求和新情感气质?
杨笑阳:我们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新的开掘。我出生在60年代,从艺经历基本上是在改革开放后的大文化氛围里,新的美学理想和情感气质,可能本来就已经沉淀在身上。所以,对这个老题材,我不会困守在旧的写实主义表现里。
我们希望在几十年前的英雄与当今的时尚感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一座人性构成的桥梁,以使今天的年轻人也能够更充分地感受、理解,进而仰慕这些英雄。所以,我们特别强调人物的性格化设计,让今天的观众看到,那个时代的英雄,个个都是性格鲜明的个顶个的爷们儿!我们还特地增加了小坡的爱情,那么年轻的一对恋人的双人舞,被放在蓝天下屋顶上自然畅快地舒展,很浪漫,大大加强了作品的青春色彩。第三幕原剧中是小坡在弹琵琶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而我们大胆地采用了由彭丽媛团长演唱的《沂蒙山小调》,使这一场景给全剧增添了一个新的纵深层面,在展开着故事时,通过听觉延伸看到了大山东的美丽景观。这是在旧的故事线当中,寻找出新的发力点。赵季平老师在全剧音乐上出神入化的运用,对舞剧走入了新境界给予了极大的支撑。
《艺术评论》:旧的故事要被放在新的样式中展示,新的意蕴要在这种展示中得到生动表现,必然要求表现形式上也要锐意创新。舞剧《铁道游击队》表现形式上有哪些自觉的创新努力?这些努力是否让原作产生了新的感染力?
杨笑阳:舞剧《铁道游击队》形式上的创新,我觉得最突出的是舞美行为与舞蹈语言、故事叙述颇具新意的紧密融合。
如原剧情中“打洋行”一场,刘洪等人要进三个不同场景的房间内刺杀不同的日军军官。如果在舞台真实地摆放三个不同的房间,一是太直白,二是舞台的空间势必会非常狭小;如果依次换景,一个空间一个空间地表现,置景大大复杂化且不说,叙述的拖沓和断断续续显然不可忍受。我和舞美总设计沈庆平在舞美上苦心寻求,找到了一个崭新的表现形式:将所有元素巧妙地汇聚到一个立体的方形钢架结构上——通过这个方形结构不断的翻转、扣合,在流畅的流动中依次转换出三个空间。同时,方形结构的翻转流动中,演员又能在上面顺势攀爬舞蹈,形成独特的舞蹈处理。扮演日本军官的演员可以事先在预定的位置上等着,方型结构翻转扣压过来,自然地把他带入了他所在的戏剧空间……这样,在舞美行为与舞蹈天衣无缝的融合中,故事的叙述清晰明了,故事场景的展开新意迭出。新的创意形式下,舞蹈语言也有了相应的创新变化。我们使用了目前的一种时尚运动——跑酷、还有武术打斗等元素,融合在这个翻滚转换结构流畅的舞蹈中,信手拈来,浑然一体,了无痕迹。
再如“打票车”一场,这是全剧的重中之重,舞美设计沈庆平在情境动态上下足了功夫。一列本身不动的火车,火车上的人物是固定的,如果火车上的人物一直在转换,势必会把观众搞糊涂。火车本体不动的另一原因是,要突显演员的舞动,方便演员的奔跑、追逐、攀爬。可是实际不动的火车,却必须表现出强烈的流动感。舞美通过天幕夜晚星空的流动、地面草皮的移动、加之灯光的闪动、车厢内舞蹈演员的集体晃动,使观众看到了一列在舞台上“真实奔跑”的火车。加上演员的上下攀爬、移动换位,整场戏风生水起!
舞美空间运动与演员舞蹈的互动融合,极大地拓展了舞蹈语言的范畴。对于舞剧,语言已不仅仅是肢体动作,而是由人体动作主导着的整个空间运动的表意体系。其实,这种新的美学方式在近些年的舞蹈创作中并不少见,但是,像舞剧《铁道游击队》用到这样浑然天成、妙趣横生,还真不多见。
张华:的确,以舞蹈动作主导着的富有意味的各种空间运动表现力的挖掘,是舞剧《铁道游击队》的一大特色。这不仅拓宽了舞剧表演的空间,增强了电影大片般的视觉冲击力,更重要的是,舞蹈化的空间运动结构通过虚拟、夸张和动态暗示,给了舞剧叙事新的张力层面,舞剧叙事获得了超越话剧式叙事的巨大自由度。说到这里,有一个关于舞蹈叙事能力的问题。都说舞蹈善于抒情而拙于叙事,但选择《铁道游击队》做舞剧,就不能不突出叙事功能。《铁道游击队》,包括《吕梁英雄传》、《敌后武工队》等这样一批抗战文学作品,曾被称为红色武侠小说,小说的核心魅力主要就是故事妙趣横生的起承转合。选择《铁道游击队》做舞剧,在舞蹈叙事问题上,一定很有挑战性吧?
杨笑阳:选择《铁道游击队》这个题材,对我们的确是一个挑战。剧中人物多、剧情巧妙,的确很难用舞蹈来准确、清楚地表现出来。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挑战。
我认为,做舞剧,就一定要想办法发挥出舞蹈独特的叙事能力,而不能事先武断地认定舞蹈善于抒情而拙于叙事,继而绕开戏剧事件,或者只是用哑剧的比比划划勉强地叙述故事,然后立即跳到场面或抒情节点上去展开某一个华美的舞蹈。总是这样,就会流于有舞无剧!其实,舞蹈叙事有它自己独到的长处,舞台空间和舞蹈动作本身的虚拟性、象征性本身,就赋予了舞蹈在叙事上可以更简洁、更跳脱、更自由的优势。比如张继钢的舞蹈《好大的风》,讲述一对恋人深深的爱被冷酷的力量压迫、割裂的震撼人心的悲剧,如果是小说、话剧,需要铺陈很多情节,一点一点地顺序道来。但是舞蹈却在几个象征性场景的转换中,在同一空间不同舞蹈形态的对照中,就畅快淋漓地叙述清楚了。舞蹈不是拙于叙事,而是看你怎么选择叙事的节点,怎么挖掘舞蹈叙事的优势。中国的传统艺术告诉了我们很多办法,其它的艺术门类也在启发我们。舞剧不能为抒情而抒情,只有讲清楚了故事说清楚了人物,才能抒出故事中的人物之情。
舞剧《铁道游击队》的前两场,在叙事上我们必须做到让观众一目了然看清故事的脉落和人物的生存线。我们借助话剧造型的静态处理,然后是通过舞美、灯光、空间、音效等一系列手段的有机组合,在不同舞台空间利用电影镜头蒙太奇的方式不断转换,带出充满张力的舞蹈,在富有冲击力的氛围中将故事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地叙述出来。如日军军官搜索炭厂一幕,日军军官和王强斗智斗勇的一段,按一般编排手法,可能只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男子双人舞。我们在处理这一段落时,加入了电影的转换手法,在王强和日军军官最激烈的心理较量的舞段中,忽然插入小坡的、鲁汉的、彭亮的频闪式独舞段落,表现出在王强和日军军官较量的过程中小坡、彭亮、鲁汉各自的心理活动。使这一段落本是平常的男子双人舞段,形成了一段五人舞、六人舞。在此段落的最后阶段,又适时地加入了一个男子群舞“小车舞”,使场景从人物心理活动的外化,直接转换为故事现场的呈现。这场搜索戏的全过程,在多层交织的立体化舞蹈叙述中,被表现得有声有色。
张华:这一段是很精彩。这种自由的闪回穿梭的叙事,很畅快,信息量很大。在这当中,不同人物被赋予不同的性格化的独特造型,似乎是一件衣裳的一粒粒纽扣。纽扣做好了,他们在不同场景、不同戏剧关系里发生自由的闪回穿梭的互相关联,才将这件衣服扣得严整熨帖,才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对不对?
杨笑阳:正是这样。关键人物都有其典型的性格化造型。比如刘洪、王强、鲁汉、小坡、日军军官等。典型造型绝对不能简单搬用通用粮票式的舞蹈形态,要在生活中去反复寻找、提炼,抓住独一无二、一看便知的性格化特征。典型造型还要具有充分的便于舞蹈展开的可能性,能在不同情势下自然转化成新的变奏体。然后,当人物在相应的规定情境中彼此发生戏剧行为的时候,这些性格化的典型造型就纠葛到了一起,产生了此时此地独特的独舞、双人舞、三人舞、多人舞。关系清楚了,戏剧叙事也就通畅了;性格鲜明了,戏剧叙事的舞蹈也就生动了。
张华:在叙事处理方面,舞剧《铁道游击队》可以说是我看过的舞剧中非常机智的一部。尤其是前两场,极其生动流畅,很巧妙。
杨笑阳:在以往的舞剧当中,叙事是通过哑剧手势、字幕来处理的,舞蹈成为华丽的展览,舞美场景转换要专门的间隔来完成,观众观剧的节奏不断被打断,刚刚表演完的前段剧情的情感推力和故事张力一次一次被削减。
在舞剧《铁道游击队》中,除了以上说到的舞蹈叙事功能的挖掘,场次间的转换,我们还尝试运用了话剧、定点灯光、人物造型多种元素的呼应,来加强连贯性,如:第一场日本人搜查完炭厂后,怒气冲冲离开炭厂,鲁汉等人随之搬起大方桌冲向台口一侧,几个人物随之围拢上来,在方桌前形成一个造型,定点光亮,全场其它光源压掉进行下一场的舞美迁换,这些主要人物在定点光内进行的故事的延续表演,刘洪掏出手枪、王强拿出酒瓶在策划“打洋行”的行动,使观众看到了前一场故事的延续和下一场即将来临的故事。
我认为舞剧中的任何元素,包括舞蹈、音乐、舞美,都首先要为剧情叙事、人物塑造服务。舞归舞、戏归戏的状态不是好舞剧。舞蹈、配乐、舞美有机配合浑然一体展开流畅的叙事,在叙事中推进戏剧发展,揭示人物性格,同时处处看到是舞,所有空间都充满表现力地参与在舞中,这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艺术评论》:总政歌舞团人才济济。舞剧《铁道游击队》无论在创作班子还是在演员阵容上,都堪称阵容豪华。
杨笑阳:舞剧《铁道游击队》荟萃了全国一流的制作班底:该剧艺术总监由总政歌舞团彭丽媛团长担任;总策划由总政歌舞团原政委王玉祥、张方军政委、中国音乐家协会赵季平主席担任;具体策划由总政歌舞团李社副团长、总政歌舞团创作室赵大鸣主任和我担任;同时,赵季平担任音乐总监,赵大鸣担任文学脚本编剧;我担任总编导;沈庆平、姜小明分别担任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莽姗姗担任服装艺术指导和造型总设计,著名青年作曲家赵麟的音乐才思也为舞剧增添了亮点。此外,本剧集结了总政歌舞团众多享誉国内外的著名舞蹈家和优秀青年舞蹈演员,其中,分别在白俄罗斯维捷勃斯克国际舞蹈比赛、日本名古屋国际舞蹈比赛、韩国首尔国际舞蹈比赛等国际赛场和国内“荷花杯”全国舞蹈比赛、CCTV电视舞蹈大赛中屡获表演大奖和金奖的邱辉、刘辉、谷亮亮、唐黎维、柴明明、覃江巍、李志、苏鹏等多名舞蹈家将在本剧中精彩亮相;还特邀著名舞蹈家、中国歌剧舞剧院国家一级演员山在该剧中饰演芳林嫂,并担任双人舞指导。
《艺术评论》:看起来后两场没有前面那样生动,那样吸引人。相信舞剧《铁道游击队》在演出过程中仍然一直在做创作上精益求精的打磨,下一步有什么调整方案,可以适当透露吗?
杨笑阳:是的,我们在巡演的过程中一直吸取各方面的意见,综合起来便于下一次对全剧各个场次、各个人物再次修改。具体怎样修改我们还没有提到日程上来。我们会努力打磨,使《铁道游击队》成为真正意义的经典舞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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