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艺术与人文教育问题
——对当前美术教学状况的反思
李凯煌
一个世纪以来,经过老、中、青几代画家承前启后的辛勤耕耘,水彩画在我国艺术园地里已经生根开花结果,成为继中国画、油画、版画(架上绘画)之后的第四大绘画艺术。但是,随着社会转型和市场化程度的日益加剧,水彩艺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一股急功近利的风气在美术界逐渐蔓延开来。美术院系的水彩画教与学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商品化浪潮的冲击——在恪守原则和打破陈规之间;在民族习惯和西方视野之间;在反对艺术上的轻浮狂妄和给予先锋艺术的探索以足够的宽容和理解之间,我们存在着某种困境。如何走出困境,是当前很多人关心和讨论的话题。
一、 面临的问题
近年来,一方面,中国当代艺术品市场出乎意料的火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当代作品以天文数字成交,连三四流的画家都突然走红,甚至有学生的作品也卖出个好价钱;另一方面,美术院校大量扩招给美术类院系的招生和教学带来更大的压力和影响,主要问题表现在以下四点。第一,许多家长以为考入美术院系就是学生发财的一条途径,也意味着踏入了一个金矿。第二,心理方面的主观原因,考生进了美术院校之后,昂贵的学费和绘画成本,促使学生都想方设法如何快速地在技能、技巧上学两招,马上能打入市场,适销对路,立竿见影地淘金。
总之,问题多多。据有人在美院报名现场粗略统计,报名考生中真正喜欢绘画,从小学画的学生仅有三成,而毕业后选择从事本专业的大约有5%。[1]
二、问题的症结
多年来,我们的艺术类高考较低的文化考试门槛,传递着这样一个奇怪的信息:对学艺术的人来说,文化是次要的,还有一些学生,就是冲着艺术类院校文化考试分数要求低,才选择学画的,至于究竟有没有美术天赋、到底爱不爱好绘画、那是无关宏旨的。本来,属于人文教育重要范畴的艺术教育,历来以高标自诩,以超凡脱俗自期的绘画艺术,在滚滚红尘中被烟火缭绕,在商品市场的引导下随波逐流,媚俗,走捷径,搏出位。优秀的美术作品都是画家心灵的写照,绘画不只限于状物、悦目,而且要传情,要有创作旨趣,要表达主题精神,同时也是画家的人生观、艺术观以及理想气质、人格、兴致、趣味等多元素的综合体现。[2]这些道理仿佛是痴人说梦,学生们听不进去,即使有学生愿意听,教师也不一定能认真讲。于是,一方面人文教育中艺术教育不足;一方面艺术教育中人文素养缺失。本来艺术和审美教育是人文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实却是艺术院系学生的人文素养最成问题。
以水彩教学为例,有的学生抱怨:我们的水彩画教学基本上还停留在纯技术的层面上,还未进入到艺术的层面。水彩画要在娴熟地使用技法的基础上达到意念、情感和精神的表达,才有可能上升为艺术。这是一个飞跃,与学生的文化修养、知识结构、生活阅历密切相关。要实现这一飞跃,个人绘画才能的高低反而不是主要的。也就是说,从一般绘画作品到艺术品的飞跃,必须是精神的升华。真正的艺术行为,是灵魂在光与色构成的精神世界里漫游。因为有灵魂,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就是一个精神世界。这样的世界,会超越时空而散发永恒的光彩。
三、功夫在诗外
中国人学艺历来注重一个“功”字。“基本功”是中国人学任何本领都十分强调的一个概念。大文豪苏东坡在介绍画家文与可教他画竹时说:“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苏东坡所说的“不学”,显然不是道理不懂,而是功夫不足,不懂得文与可画竹之“神”。[3]对目前学美术的人来说,重视技巧是自然的,但文化底子不够却是普遍的,我们在这里说的“功夫不够”,并不是说技巧方面的努力不够,而是指技巧以外的文化功夫、修养不足,陆游在教儿子学诗时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名言:“工夫在诗外”。联系到具体的教与学现状,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目前水彩画的教学问题,就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在水彩艺术内部兜圈子,对“画外功”视而不见。尽管水彩画本身的理论研究多有探讨,从绘画风格、语言到创造规律、表现技法等等,这些所谓的研究,多缺乏学理依据,单凭感性和个人好恶而自娱,一般是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从教师到学生,自以为是的现象令人震惊,由于缺少基本的人文素养,不仅对前人探索的得失无力评说,甚至有的教员很难对一幅历代名画进行令人信服的美学解读,而不少学生对自己的作品则不知如何理论表述,出现这种症状还是要在“画外功”去寻找原因。
四、水彩艺术的文化基因
我们所见的水彩画教材,往往都忘不了提及水彩画与中国水墨画的关系,有的还追溯历史,认为中国自古就有水彩画,甚至认为中国水彩画比欧洲还早。然而,水彩艺术,从它一整套的艺术技法和造型观念,到作为一门独立的画种,毕竟是从欧洲传到中国来的。虽然从材质本身的特点来看,水彩画与中国水墨画是有相通的地方,但水彩画与中国传统水墨画毕竟是不同的画种,而且,中西绘画都拥有各自独特的“文化基因”,流淌着各自的传统文化血脉。中国画与水彩是有很多共同点,尤其是文人画,其文化根源是儒、释、道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而西方绘画的文化根源是来自于古希腊文明、基督教文明、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传统,这是毋庸讳言的。在中国水彩画的百年历史中,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水彩名家。我们的老一辈的画家深刻领会西方文化精神传统,他们当中不少人,有在水彩画故乡学习的经历。比如关广志就是最早去英国学习的。由于深得英国水彩画的精髓,结合中国的传统绘画,他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作品深受国际友人的喜爱。被誉为“新中国水彩之父”的李剑晨,早年师从捷克画家齐提尔研习水彩,后被公派到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研习绘画。他们显然受过西方人文精神的充分洗礼,这对画家的格局和气象的影响是巨大的。[4]所以,水彩画的内在精神是西方的人本主义传统。无视这种传统,非要从外在的用水、用墨的特征去牵强附会,所谓的“民族化”只会陷入不伦不类的困境。
五、人文教育对水彩艺术教育的根本意义
有论者认为,近年来水彩画界虽然活动频繁,但始终未能引起美术评论界的关注。问题不在评论家,而在于水彩画家自身,与其他画种(国画、油画、版画)相比,水彩画未能把握时代精神,思想深度不够,无力参与学术主流探索。这种说法也许有点以偏概全,但确实是一针见血。所谓“时代精神”是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概念,“思想深度”听起来也有点大而化之。如果换成“人文精神的缺失”也许更加明确和具体。人文精神主要是指人生真谛的理性态度,即关怀人生价值的实现,人的自由与平等以及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和谐等。
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市场经济发达国家就十分强调和注重人文精神的教育。这种复兴,不是对古典或传统人文主义教育的简单回归,而是既有所继承,又有所变革和发展。古典人文主义教育最关心的主要是个人,特别注重个人的理性修养和个人道德品质的形成。当代人文主义教育,尽管也关心个人,但更加强调关心他人、社会及人类的共同精神寄托。[5]
艺术是使人成为“人”的一种精神力量。美术,其核心意义实质就是一种精神价值,是一种在自然、社会、历史现象中,用光和色揭示人的处境的创造,一个面向大地与天空、面向过去与未来而展开的精神维度。用绘画语言所呈现的人文精神,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寻,不仅仅是知识和观念,不仅仅是激情和意志,而是植根于这一切情愫之中又超越其上的永恒的精神。艺术说到底是对人自身信念的展示和确认,是对人毕生的劳作、苦难、追求的怜悯和抚慰。惟有这种精神才是我们理解艺术、人生乃至整个宇宙的出发点。
而当下的水彩画,由于缺失这样的出发点,导致我们的创作是无根的,我们在水与色中漂泊,在纷繁芜杂的色块中迷失。当我们企图把水彩画当作一种技术来复制、当作时髦的商品来模仿时,我们的水彩艺术就失去了灵魂。进入所谓的后现代以来,技术和商品拜物教已经渗透到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文精神的失落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对技术的反思使我们认识到技术和商品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要消除它引起的负面作用,必须重视和加强人文素质教育,培养人文精神,用文化的力量缓解、限制、抵消技术和商品发展不利的一面。
1984年,美国人文学科促进会发表了《挽救我们的精神遗产——高等教育人文学科报告书》,对衰微不振的人文教育表示深切关注。该报告对美国学校中忽视人文学科的状况极为忧虑:不少大学生对教育目标及人文教学的重要性没有清晰的概念;人文学科在大学课程中丧失了中心地位,学校只设一门课或根本不设;在获得学士学位者中,有75%没修过欧洲史;大学开设人文学科多半在前两年集中讲授;学生主修人文学科者急剧减少;很多大学毕业生对美国的建国史、文学、艺术、哲学茫然不解;大学人文学科的教学效果不佳,大学校长中只有2%积极领导这方面的教务。为了扭转这种局面, 报告提出了若干建议,主要有两点:大学应重新修订课程,学生无论主修什么都要具备相当程度的历史、哲学、语言文学的修养。[6]可见,即使市场经济高度发达国家的教育,也是不能拒绝人文精神的照耀的。
六、充分认识审美教育中的水彩艺术
上文我们已经提到审美教育是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要内容,然而,我们的美术教育恰恰在人文教育和审美教育方面比较薄弱。每个画种的存在都有其自身的美学价值,但水彩画尤其应该更多地承担起普及审美教育的功能。之所以特别强调普及审美教育中的水彩艺术教育,是因为,水彩画工具简单,操作简便,成本低廉,同时又极富表现力,特别适合我国当代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自20世纪初,我国的启蒙教育家思想家蔡元培、鲁迅等非常重视美术教育,正是因为美术是人文教育的重要载体。从那时起,许多学校先后都开设了水彩画这门课程,直至现在,小学、中学以及许多初学绘画者往往从水彩画开始培养色彩感,由此水彩画得到了很大的普及。[7]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水彩画作为美术教育的基础科目,它的教和学都面临着市场化浪潮的冲击。各级学校在具体的水彩画教学实施中,主要是把水彩画作为一门纯技术的课程,往往没有把水彩画作为审美教育总体要求上的一个环节来对待,更谈不上什么人文素养的形成。
水彩画是一个外来的画种,具有水流动的审美特色,同时又有悦目畅怀,状物传情特征。它概括、简洁,然而又层次丰富,给人一种轻快明丽之感,有其自身的审美标准和审美理念。优秀的水彩画作品都有着很高的艺术格调,无论是在形式、结构、技法和内涵方面都是画家根据自己的整体构思和创意,融入很多的“文化内涵”来重塑艺术品位和性格。水彩艺术作品的魅力是靠画家的文化积淀来实现的,因此,各种技法的运用要做到“法随意转”,才能使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8]
我国绘画美学,对审美教育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十分讲究作品的“风韵”和“神韵”,这一来自音乐的概念,实际上是对艺术“通感”的强调。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序言中,将“气韵生动”列为“绘画六法”之首。“韵”是中国特有的审美标准之一。[9]有论者认为水彩画的“独特风貌来源于它的水韵、色韵、笔韵、纸韵以及趣味之韵”,“韵味”是水彩画审美价值的基础,笔者赞同这一观点。比如,水彩画中水的韵味,是一种独特的美学效果。英国著名水彩画家和美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VSKIN)指出:“水彩画在画家的处理下,水滴所形成的幻想与溅泼的痕迹,凝结的色块以及斑斑的粒状,虽然对画家的表现没有什么意义,但由于偶然产生的梦境似的造化、清新的趣味、明丽的色调与轻柔的感觉,是其他材料所没有的。”[10]水的流动韵味造成画面有一种动感,水色流淌的痕迹,看似天然形成,实则是作者独具匠心的营造,使自然之象与审美情韵的传达达到高度统一。
水彩画独特的艺术韵味,离不开所运用工具材料本体特性,也离不开水彩画家的把握和发挥。水彩画的发展,既要水彩画家在形式语言上不断进行探索实验,更要水彩画家加强各方面的艺术修养,提高艺术品位,这样才能产生艺术韵味的内在动力。水彩画以西方艺术视觉图式(色、型)、材料、文化传统完全可以融进中国画学中的气韵、传神、意境等,这是东西方两大不同的文化体系取得的高度和谐统一。
大学艺术教育并不是培养艺术家的教育,它只是为艺术家的成长创造必要的条件。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教育依然是高层次的基础教育。所以,我们在注重传授专业技能的同时,不能忽略人文素质教育。人文素质教育当然也不应只局限于大学教育阶段,而应伴随人的一生。一个艺术工作者,如果不善于从哲学角度考虑问题,对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东西方历史文脉缺乏了解,缺乏文化的基本素养,即使掌握了某种技能,也不可能成为大师。走上教育岗位的艺术类毕业生,更要重视人文素质教育在教育中的基础地位和核心作用。人文素质是国民文化素质的集中体现,人文精神又是国民文化素质的核心内容。而作为与人文素质血脉相依的审美教育更不可忽视,水彩画无疑正是普及实现这两者的重要载体。
注释:
[1]《读者欣赏》,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期。
[2][美]理查德·加纳罗等著,舒予译:《艺术:让人成为人》,北大出版社 2007版。
[3]王学仲著:《中国画学谱》,新世界出版社,2007 版。
[4]表振藻编著:《中国水彩画史》,上海画报出版社2000版。
[5][英] 阿伦·布洛克著,董乐山译:《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三联书店,1997版。
[6]崔相录著:《迎接21世纪发达国家教育改革探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版。
[7]岛子著:《后现代主义艺术系谱》,重庆出版社,2007 版。
[8]尹少淳著:《美术及其教育》,湖南美术出版社1995版。
[9]周积寅,编著《中国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版。
[10]刘汝醴、刘明毅编著:《英国水彩画简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版。
责任编辑:张慧瑜
李凯煌:广州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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