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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与悲伤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2759
“纯如”二字,出自《论语-八佾》,意为和谐美好。Iris,译过来是“鸢尾花”,在拉丁文中是“光之花”的意思。张纯如的英文名字是Iris Chang。一个美好而光明的女子。

  若非机缘巧合,想我一贯孤陋寡闻,或许至今也不知道张纯如是何人。最初是美国的朋友将剧本推荐过来,被我不以为然地扔在一旁,心想这只不过又是一部自以为是的美国人对中国历史的另类解读,之前看过太多此类的剧本,心里早已形成某种本能的反感机制。四个月后在国内看了电影《南京!南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如鲠在喉,内心是血淋淋的悲伤。人生第一次,我禁不住审视一个被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如何审视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行为。

  我告诉自己,在“300000”这个血腥数字面前,一切只是苍白。但转念间,脑子里晃过的又是电影中那千百双手在几把刺刀前高高举起的场面。对于那段烂熟于胸的历史,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恰逢回国前夕,我开始整理屋子,从角落中又翻出了那个被我丢弃已久的剧本:(直译为《数字深处——一个有关张纯如的故事》)。翻了几页,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话题吸引了我,这一读便是一下午。当绝望与悲伤从我的心底不受控制地滋生、蔓延甚至萦绕不去时,我猛地惊了一下。她死了。因为绝望而死。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张纯如会自杀。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她勇敢而坚强,直率而纯真,聪慧且正直。死是最懦弱的方式,而她是一个强者,代表着正义,维护着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利益,她应该永不放弃,她是不败的神话,是我们相信世界、相信未来、相信人性的理由,她是我们的希望。她怎么能够自杀?一定不会!从那天起,我便着了魔。我在网上搜索一切有关张纯如的资料,中文的,英文的,只要我能够读懂。我去图书馆借回忆录,看有关她生平的电影,发疯似地找她生前的影像资料,只为得到一个答案:张纯如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重构着她的人生,想象着她人生最后的岁月,梳理着她情感变动的蛛丝马迹。

  一个完美的女人,拥有完美的人生:殷实美满的家庭,蒸蒸日上的事业,体贴的丈夫,可爱的儿子。直到某一天不明原因地突然精神崩溃,直到她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呆了一天,从此,一切都变了。

  她为什么会精神崩溃?我是多么希望能够立即打开她所留下的那几十箱资料,因为我坚信,答案就在里面。可是我不能。在未来的十年里,没有人能够染指那箱中的秘密。这也让我匪夷所思。从她精神崩溃的那天起,她剩余的人生就充满了迷雾。也正是她进精神病院前后截然相反的举止、行为深深地迷住了我,找寻张纯如的死因由此成了我的执念。

  直到某一天清晨,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话:原来你见不得英雄的轰然倒地。那句话撕裂了我的心。我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承认了她自杀的事实,因为自杀与他杀有着同样严密的逻辑和证据。即便如此,我仍然拒绝附和那些“二次屠杀”与“崩溃自杀”的理论,因为他们口中的张纯如并不是我所理解的张纯如。我相信她有着不得不自杀的理由,那个理由的名字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我相信她是清醒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相信她的死不是终结而应该是她精神的延续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我相信这一切,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她死得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她死后,依然寂寞,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理解过她,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让我无法忍受,我无法抑制向全世界叫嚣与呼喊的冲动,我觉得心底的酸水直冲眼底,我必须做些什么!

  这就是我初读剧本又脱离剧本后的“疯狂”写照。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和编剧殊逢同归:自杀,对人性本善的绝望,陷入虚无主义的深渊而不可自拔。从没有哪个剧本让我如此既爱又恨。爱它以最黑暗的笔调与最残酷的语言将我引入深思与探索,爱它带给我痛苦的纠结与了悟的沧桑,爱它赋予那美好女子的生命与精神另一种延续;又恨它过于冷酷与绝望,恨它将人性最疯狂的一面撕开并在我的心上拉开那道血淋淋的口子——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恨它以几乎无法进行舞台呈现的模样轻易将我征服并心甘情愿任它奴役、不计后果。爱恨交织,注定了我别无选择。

  我决定把译成中文,并在中国演出来。我早已对自己之前的孤陋寡闻感到羞耻,并下定决心要让更多的国人知道她的事迹,将她勇于打破沉默、伸张正义、扶持弱者、不向恶势力低头的精神继承发扬下去。我更是怀着彻骨的悲伤发誓要在舞台与观众席中搭起第一座走进张纯如精神世界的桥梁。这绝不是标榜。这只是研究资料与个人经历带给我的启示与哀伤。

  如果我是张纯如,那作为一个纪实文学畅销作家,我最珍视的就会是读者的信任与认同。正因为他们的信任,我才会尽我所能地做到可信以求不辜负这种信赖。可是我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即使被无数次地强烈拒绝。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只是太累了,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想,一旦跨入那个大门,我的人生就有了污点,没有人会相信我了,我的事业将由此毁灭。可我还是被送了进去。我的生命仿佛被突然抽走了。我不再是原来的我。我真的看到有白色面包车跟踪我,但是每个人都告诉我那只是我的幻想,包括爸爸妈妈还有亲爱的丈夫。我注意到信件被拆开,告诉了他们后却收到更加怀疑的目光,那一刻,我的心透凉。我的医生企图控制我的思想,说这是最好的治疗方式,其实我比他还要清醒,我早已看透了人性的脆弱,而他却忙着为病人修补破碎的现实,而不是直面惨淡残酷的人生。

  我看到每个人都在逃避最真实的自我与人生,否认并掩盖人性最丑陋黑暗的东西,我告诉他们捂着烂疮只会全身腐烂,他们却指责我多管闲事、无事生非。我看到并看清了很多从前看不清的东西,可惜再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我很难受。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

  后来在排练中,我一直跟演员们强调:为什么张纯如写完《南京暴行》的那一年1997年并没有自杀,却在时隔七年后的2004年自杀了呢?为什么原来完美的人生突然之间成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呢?其实,这是我以为的张纯如最终自杀的根本原因。写完《南京暴行》的张纯如已经不是原来的张纯如了,因为她在阐述暴行时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性的邪恶与癫狂,当她抬起头睁开眼,她打量这个世界与人生的目光已然不同,原来美好和谐的事物或许会变得扭曲,曾经深信不疑的爱情会受到侵蚀,张纯如变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她是英雄、是正义的代言人、是不可替代的先锋。所以,对张纯如的死我们都有责任。她生前,我们从没有真正理解过她,发现她的价值;她死后,我们也只是急着为她戴高帽子或为她的自杀行为开脱。其实自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敢面对她自杀背后的真相。我们不敢面对最赤裸真实的自己与人生。

  我将中译本的剧名定为《我是张纯如》。其一,是以邀君前来的姿态欢迎大家走入张纯如的世界,做一次最坦诚的交流。其二,这是接近于呐喊的五个字,是不容置疑的五个字,包含了张纯如最美的自信。其三,我不想对这个剧做任何的粉饰或掩饰,这就是一部有关张纯如的话剧,一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话剧,是严肃的,更是黑暗的。最后一点,就是要传达张纯如毕生为之奋斗的信念:请不要忘记历史,否则就是二次屠杀。

  编剧克里斯-陈(Christopher Chen)立足于对人性的分析来完成他对张纯如自杀动机与心理变化的构建。他用诗意、形象的词句精彩地勾勒出张纯如丰富的思想与情感世界,又用血腥的语句和理性的思辨冲击着我们的心脏和神经。因此,他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更偏重于对人性的反思,对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对无辜的陌生人施加暴行这种行为进行解剖,对战争中的种族屠杀和灭族行为予以思索和分析。当然他的结论就是剧中张纯如的结论,即人性本恶,而且这种恶无处不在,甚至已经深入人的灵魂,不再受人的掌控,因此恶在肆意而为。正是这个结论让张纯如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求避免未知的结局。这就是剧本的思想脉络。

  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对“如何审视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行为”这个问题的反思在剧本中并没有提到。虽然这是我个人对南京大屠杀反思的核心和做有关南京大屠杀话剧的初衷,但归根结底,无论是何种形式的反思,目的都只有一个:让我们看清历史以理解人类自身的行为能力,不要让历史重复,不要让我们自己成为人类进化的绊脚石。

  胡晓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

  栏目策划、责任编辑:张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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