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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居儋时期的养生理论与实践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苏轼研究 热度: 12415
◇李景新

一、苏东坡居儋时期对养生的哲学思考

苏东坡的养生理念是儒释道理论与陶渊明人生哲学的融合,不过其养生理论的主要来源是道家。苏东坡少年时曾在眉山天庆观跟随道士张易简读书三年,这为他一生对道教的兴趣奠定了基础。他平生喜欢探讨养生问题,而在物质生活极为艰难的儋州,他的养生理论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成熟与发展。

(一)形、影、神的对话

绍圣五年(1098)春夏之间,新党对元祐党人的迫害有增无减,居于儋州的苏东坡心理上的忧惧挥之不去。在这段时间,苏东坡用三首和陶诗(《和陶形赠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释》),对人的肉体和精神做了一次深沉地哲学思考。[1]2306—2307在第一首中,他写到“形”的悲哀:“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第二首写影的见解,它认为“形”的局限在于其实在性,它告诉“形”:“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而影自己的优越性在于“无心”,它不须担忧什么,它说:“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然后“神”说话了:

  二子本无我,其初因物著。岂惟老变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得长托附。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

  有形即有虑。既然把精神与形体分开来看,自然也就没有了形体之累。无形体之累,即可抛开肉体所面临的一切,而求得精神的解脱。如何达到精神的解脱?佛、道固然是很诱人的途径,但那是虚幻的,是将来,而非现世。在现世中抛开形体之累而在精神中达到解脱,这正是苏东坡所看到的陶渊明的境界。

(二)白乳泉的哲思

桄榔庵紧邻天庆观。城南百井皆咸,唯独天庆观有一泉,甘凉涌发,如醴如乳,苏东坡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乳泉”。有乳泉为邻,也成为苏东坡的一种安慰。

  元符元年(1098)六月的一天夜晚,苏东坡披衣而起,挈瓶而东,落月相随,独自一人来到天庆观。他将瓶放入泉内,轻轻提起,水滴入泉,如佩玉落入谷底,锵然入耳,苏东坡的口中已经涌出了津液。他贪婪地喝了三大口,甘透肺腑,直如飞仙。然后挈瓶而归,乘兴写了一篇《天庆观乳泉赋》,对水之理进行了深刻地思考。

  他从阴阳五行谈起,得出结论:“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来,而咸者一出而不复返,此阴阳之理也。”这个理是从对人体的推求中获得的。他认为凡人之体液有十种:汗、涕、洟、血、溲、泪、矢、涎、沫及华池之真液。前九种皆咸,排出而不能返,是即咸者死。唯华池之真液,“下涌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颊,甘而不坏,白而不浊”,所以古之仙人以此为内丹之祖,是即甘者生。大自然中的水也是如此。水在天地之间者,下为江湖井泉,上为雨露霜雪,凡甘甜者,皆“变化往来,有逝而无竭”,滋润万物,使之生长。而四海之水,及出盐之泉,皆“能杀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浃”[2]15。

(三)从白蚁说起

元符元年九月二十七日,苏东坡的养生观得到了一次发展。这天,秋雨不止,他坐在床上,偶尔看到帷帐间有白蚁升余,皆已腐烂。这引起了他的思考: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尝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庄子》曰:“天之穿之,日夜无隙,人则固塞其窦。其不然哉。”[2]2275

  海南气候潮湿,物无不腐坏者,而长寿者反而很多,这使苏东坡想到一则离奇的传说:“太平兴国中,李守忠奉使南方。过海至琼州界,逢一翁,自称杨遐举,年八十一,邀守忠诣其家。见其父叔,皆年一百二十余,又见其祖曰宋卿,年一百九十五。语次,见梁上鸡窠中,有小儿出头下视。宋卿曰:‘此九代祖也。不语不食,不知其年,朔望取下,子孙列拜而已。’”[3]故事可能夸张,但至少证实了海南自古即是长寿岛的事实。苏东坡曾有诗咏道:“鸡窠养鹤发,及与唐人游。来孙亦垂白,颇识李崖州。”[1]2264苏东坡经过思考,认为其中道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任随自然之性,完全适应环境。无论生活在冰中的蚕,生活在火中的鼠,还是生活在海南岛上的长寿者,皆是如此。这对苏东坡有很大的启发作用。认识到这一点,对他能够安居儋耳,极为有利。

(四)儒释道的汇合点

儒、释、道在苏东坡身上完美融合,这大概是他最为人们所推崇之处了。苏东坡有很多谈禅论道的诗文,主要围绕人生调理的层面,以养生为中心。苏东坡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不是从道学出发,而是在人生这个统一的标准上去运用禅和道,并与儒家思想相参照,找到三家的契合点。

  苏东坡的融通,是在同一个意义层面上抓住了儒释道三者的汇合点。三者在他的大脑中浑融,他不强区分或不区分,完全处于自然状态。正因如此,他很快能在不同的环境中求得超脱。他可以坐在窗边伴随午后阳光静静地进入某种境界:“蒲团蟠两膝,竹几阁双肘。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随即便是:“神凝疑夜禅,体适剧卯酒。”(《午窗坐睡》)这是一个世间雅士用坐禅的方式进入了道家的境界。他常是“《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却从日常生活中悟出道家“自然”的道理:海南居所没有浴器,他就采取干浴的办法,同样达到舒适的效果,“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辗风沙,奋鬣—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次子由浴罢》)。他也到佛寺中去,却自比神仙,在他看来,仙道与佛禅又有什么区别?有一天早上,他拄着拐杖来到一座寺庙,不知道寺中有无和尚,他以“玉堂仙”的身份,双掌合十,面对世尊而拜,他又用道教的理论朝着东方吞食阳光,不知不觉日已转午,然后静静地坐着,听到黄昏的钟声悠然回荡。孟子曰:“求其放心而已矣。”苏东坡却不是为了学问,而是在静中收其放心,从而得到心灵的慰藉:“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入寺》)

(五)众妙之门

绍圣五年(1098)三月十五日,广州道人何德顺建众妙堂,求苏东坡写一篇记文。苏东坡因作《众妙堂记》,其中一段写道:

  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涣然雾除,霍然云散。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智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2]361

  这实在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养生答辩,用的全是庄子的笔法,而其中相接于天地的精微思致似又过于庄子之庖丁、郢人故事所含之哲学思辨。这里忽略了一切人为的“技”与“习”,完全处在自然的状态,不加任何主观的努力,一任自然之所往。悟出这个道理,则岂止可以养生,亦可以长年也。

(六)“铅汞龙虎”说

苏东坡清闲无事,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养生的理论。他在黄州时就创造一套吞咽唾液的方法:先盘坐闭目,配合意念,调整气息。用舌接唇齿,内外漱炼唾液,先不下咽,再配合意念调息,漱液,反复三次,然后低头下咽,气送入丹田。这一套内丹修炼法,他在惠州时从“铅汞龙虎”的理论上进行了阐发。现在,他坐在儋耳破陋的寓所里,又想到了这一个问题,继续进行精密的思考,写成《续养生论》,这一篇被认为是苏东坡最难懂的文字。[4]

  苏东坡首先认为,主宰人的生理和精神的基本力量有两股,一股是心,一股是肾。心属火,火性烈,烈生正,故心正。肾属水,水性弱,弱生邪,故肾邪。如果心的主宰力量占上风,则不会产生淫邪之念、淫邪之行;如果肾的主宰力量占上风,则淫邪之念、淫邪之行便会产生。上智与下愚的区别,正在于心与肾谁做主宰的区别。

  接下来他开始阐述“铅汞龙虎”说。他说凡气谓之铅,凡动者谓之铅,由肺来主管,肺为金,为白虎,所以叫铅虎。凡水谓之汞,凡湿者谓之汞,由肝来主管,肝为木,为青龙,故曰汞龙。养生的关键在于调整龙虎与水火的关系。这种关系有两种。

  一种是顺行关系。顺行即龙从水中出,虎从火中出,这是死之道。因为龙出于水,则肾盛,肾盛则淫邪内发,那么体内最好的液体便会下流或腐坏。虎生于火,则心火太盛,心火盛则喜、怒、哀、乐等情绪便会发泄出去。无论是水还是火,皆出而不能返,人的精力便被消耗掉。所以顺行是死之道。

  另一种是逆行关系。炼内丹的方法应该调整五行的运作,使之逆行,即汞龙从火出,铅虎从水生。苏东坡论述得很麻烦,其核心理论实际带有“中庸”的影子。也就是水、火皆不能让它太盛,太盛即成顺行。汞龙从火出,铅虎从水出,都是要实现水、火的相互制约和配合。在“无思之思”的状态下,由戒而定,则心火不上攻。火在《周易》中为“离”,离者丽也,必有所附丽,所附丽者,即水,水即其妃。火既不上攻,必从其妃,水、火相合,则“壬癸之英”上流于脑,而从“玄膺”溢出,这是人体最精美的液体,内丹就离不开它。此是汞龙自火出的结果。脐为生之根,即丹田。汞龙出于火,流于脑,溢于玄膺,则必归于根,则火常在根中。所以“壬癸之英”得火而日坚,日壮,达于四肢,洽于肌肤,至于其极,则成金刚之体。此是铅虎自水生的道理。龙虎既生,内丹也就成了。

  苏东坡的吞咽唾液之法,似乎便找到了合理的理论根据。

二、苏东坡居儋时期的养生实践

(一)酒与养生

苏东坡以饮酒著称,但他有着自己独特的饮酒观和饮酒方式。他曾说:“吾饮酒至少,尝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其为醒也。”[1]1881他最喜欢把酒拿出来给别人喝。“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酒量如此之小,而常酿很多美酒藏在家中,别人觉得很奇怪,他却说:“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2]2049他反对那种狂喝滥饮:“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间州闾;五斗解酲,不问妻妾。”[2]21但他又一日离不开酒:“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2]2369他把酒与衣食做了一个比较:“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燠我而不我娱。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2]21他不仅有一套理论,而且还是个品酒的行家,造酒的里手。他非常擅长将艺术化的想象力运用于品酒,从具体的美味中品味出抽象美感,也使他在品酒和造酒中思考出许多养生的道理。

  在到达海南不久,苏东坡即开始了造酒。他仍然用阴阳理论考虑造酒问题。他认为酒也是阴阳相生的产物,因此造酒的原料和酒曲必须要一阴一阳相互调和。稻和麦,从形态上看分属阴阳。水稻出穗时,穗是直而仰的;但到成熟时,穗就曲折向下了,所以稻性属阴。小麦则正相反,所以麦性属阳。南方的小麦阳气不足,北方的水稻阴气不足。南方造酒以稻米作原料,以小麦作酒曲,阴盛阳弱,故无佳酒。在这套理论的基础上,苏东坡开始试验了。他用南方的稻米作原料,又用从北方舶来的麦面作曲,酿了一瓮酒。试验成功,苏东坡高兴地说:“酒亦绝佳。”[2]2368

  改元初年的年底,苏东坡在桄榔庵美美地喝了一次奇特的美酒。有两位外地人,一位是泉州船商许珏,有船在海南与大陆之间来往;另一位即帮助东坡筑建桄榔庵的潮州青年王介石。这两位热心人送给东坡先生一种特殊的酒,叫作“酒子”。南方酿酒,在发酵还未完全成熟之时,就滤出其膏液,十得其一,即酒子。等到发酵完全成熟,得酒,再把酒子放入酒中。这是一般的酿酒之法。如果酒中不放酒子,酒味将会很淡。王介石和许珏为了能让东坡先生喝一次绝佳的醇酒,就把酒子送给了他。酒美,人情更美。苏东坡品味着佳酿,更品味着一片真情,专门为此写作《酒子赋》。

(二)医药与养生

儋州是个“非人所居,药饵皆无”的地方。不仅无米无肉,一切资用都非常匮乏,医药也不例外。在这种条件下,苏东坡特别留意医药问题。

  苏东坡特别留意医药,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出于养生的考虑。苏东坡除重视道家的“内丹”之外,也注重外药的补助。他常把药与酒配合来调养身体,他说:“吾平生常服热药,饮酒虽不多,然未尝一日不把盏。”他曾一段时间不服药而少饮酒,就日日病,“虽不为大害,然不似饮酒服热药时无病也。”[2]2371他有时偶尔认为长期饮酒对身体不利,但他坚信医药的保养作用。二是出于自己多病的考虑。他到海南之后,常提到自己有病之事,如给张逢的信说:“某到此,数卧疾。”[2]1766三是为当地百姓考虑。看到别人有病,他就非常痛苦,不仅在儋州如此,在任何地方皆然。“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曾有人问他:“子无病而多蓄药,……劳己以为人,何也?”他笑了笑说:“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盖专以自为也。”[2]2049儋人有病,多用巫术,每每耽误疾病。虽有其他缘故,而缺医乏药,则是其最重要的原因。

  关于药物,苏东坡亲友会寄来一些,但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他更多是就地采集。他精通许许多多方面的知识,在医学方面也堪称内行。他对于药物,不仅知道药效,而且能用特有的思理方式分析药理。海南岛缺医少药,却拥有丰富的植物资源,苏东坡开始留意身边的一草一木,他采集并记录着入药的草木。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桄榔庵周围草木之间长着很多的苍耳。这种植物既可食用,又可入药。他大喜过望,提笔记下了一篇关于苍耳的妙论:

  药至贱而为世要用,未有若苍耳者。他药虽贱,或地有不产,惟此药不问南北、夷夏、山泽、斥卤、泥土、沙石,但有地则产。其花叶根实皆可食,食之则如药。治病无毒,生熟丸散,无适不可。愈食愈善,乃使人骨髓满,肌如玉,长生药也。主疗风痺、瘫缓、癃疟、疮痒,不可胜言。尤治瘿金疮。一名羊负来。《诗》谓之卷耳,《疏》谓之枲耳,俗谓之道人头。海南无药,惟此药生舍下,迁客之幸也。己卯二月望日书。[2]2359

  短短一百多字,苍耳的生性、古今雅俗之名,食用和药理价值,尽皆清清楚楚,连迁客之情也跃然纸上。有介绍,有分析,有考证,有比较,有抒情,堪称一篇精美的知识随笔。

  苏东坡还常常自己试验,根据药理和自己的症状,试验成功之后记录下来,成为一篇精致的药理小品文,《海漆录》就是这样的作品,他不仅详细记载此植物的性状效应,而且还给它改名,后来海漆之名反比原名著名。

  他不仅采药、记药,有时还试图辩驳常识之误。海南出产一种植物叫“益智”。医学家认为这种植物入药能益脾胃,而脾主智,故名益智。有一次,苏东坡与黎子云聊天,谈到益智,据黎子云说,儋耳人根据益智来判断年岁的丰歉吉凶。其穗分三节,三节全都成熟,则预示着本年大吉;三节全都不结实,则预示着本年大凶。三节全熟的情况是极少见的。这话启发了苏东坡,他认为“益智”并非能有益于智力,他反问说:“智岂求之于药香乎?”此物的实际功能是“治气止水”,之所以叫“益智”,大概是因为其能“知岁”罢了[2]2358。苏东坡此说颇带有文学家气质,李时珍载入《本草纲目》时仅备一说,并评曰:“终近穿凿。”

  苏东坡不仅多识药物,研究药理,而且也研究疗治方法,用于实践。元符元年(1098)十二月五日,儋耳发生了一起殴斗,一人受内伤很重,连汤粥都不能下咽,也说不出话。苏东坡先用家传接骨丹疗之,伤者渐能说话。又用南岳活血丹让他服下,出少量黑血,伤者就能吃粥了,然而还是疼痛难忍,不能行动,叫号不止。苏东坡想到了唐代医术《兵部手集》上的药方。他立即就地取材,在小园中找到地黄。虽然土地贫瘠,地黄根细如发,然毕竟有胜于无。他按方把地黄叶一起捣碎,内饮外敷,“取血块升余,遂能起行”。伤者是黎先觉的亲戚,苏东坡既治好了他的伤,又对他教育一番,并“书以授之,使多植此药,以救人命”[2]2589。

(三)美食与养生

苏东坡在顺境中,锦衣玉食享之泰然;落魄时,也尽可能适应现有条件。他在黄州时,经济窘迫,但当地猪肉极贱,他就利用这一条件,运思他美食家的才智,发明了一种可口的菜,人称“东坡肉”。然而到了海南岛,情形不同了。儋耳是既无肉,亦无米,又无面,连最低水平的日常饮食都难保障,这对于美食家苏东坡来说,确实是个大问题。好在当地的百姓爱戴他,猎人时不时地送来些野味。然而东坡父子心如菩萨,常常垂涎欲滴而不忍下咽,苏过还专写了一篇《夜猎行》表达他的观点。

  苏东坡疾病在身,不能吃水腥,但后来也习惯了。有一次,渔民给他们送来一筐牡蛎。苏东坡终于发挥了一次烹饪的才能。他让苏过把牡蛎的肉弄出来,用些味料调成浆,与肉调拌,放入水中,加适量米酒,一起煮熟。苏东坡美餐一顿,赞叹说:“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几个大一点的,在火上烤干,放在嘴中咀嚼,津津有味。苏东坡的幽默被这意外的美味激起来了,他煞有介事地告诉儿子,千万别把消息传出去,“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2]2592

  邻家有一女子,以做环饼为业,她常把可口而好看的环饼送给东坡吃,并多次请他写诗。一天,苏东坡观看女子做环饼,诗兴来了,戏做一首曰: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5]

  苏东坡在海南的生活总是清苦,海南无米,所产秔米又难食用,只靠海运过来的米远远不能解决问题,海南人就用六成薯米掺四成稻米煮食。薯米,即用甘薯晒干捣碎而成。然而这样的水平也是难以保障的,如遇自然灾害,或海运不通,肚子就要挨饿。所以苏东坡常有“绝粮之忧”,甚至于有时不得不学龟息法。龟息法本来是道教徒的一种辟谷法,就是不进食物,早晨向阳而立或静坐,吸纳旭日的光线而吞咽下去。[2]2339苏东坡这里,却实是无可奈何,带有悲凉的色彩。

  苏过看到老父日日食芋饮水,于心不忍。他一天“忽出新意,以山芋做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他捧给老父,苏东坡尝了一口,夸奖说:“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即口吟一绝: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2]2316

  诗的前两句从视觉、嗅觉和味觉上描写这碗羮的相状,手法上用比喻。后两句用夸张的手法表达对此羮的赞叹,东坡的意思是说,我苏东坡现在品尝的这碗玉糁羮,其味之美,哪里是南海金齑鲙所能轻易相比的呢?

  苏东坡的生活也是诗意化的生活。面对粗劣的食物,他会产生丰富的诗化联想,从食物原料到烹饪至成品的过程,常常都被他诗化。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他们只能“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他称饥肠为“殷诗肠之转雷”,称蔓菁、苦荠和芦菔为露叶和琼根。烹饪的过程是“爨铏锜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汤濛濛如松风,投糁豆而谐匀”,于是“净美而甘芬”的菜羹出来了,他认为这样的菜羹可以“助生肥于玉池,与五鼎其齐珍”[2]17。从而,他的视觉、味觉和感觉都在诗化的过程中得到了满足。

  苏轼善于从变化的角度去看待人生际遇,这种“散点透视法”使他在困窘的时候得以超脱。贬居儋耳时期的生活水平达到了他一生的最低点,但是他绝不以此与荣华的生活做比较。他想到的是啖毡食鼠的苏武,他说,与苏武相比,这样的生活已经是够奢靡。[6]可见,在精神生活上,他确实是个大富翁。

  有时,苏东坡也沉浸在幻想之中。一天,他兀然静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兔毫盏,炉上煮着开水。他渐渐进入到一个热闹的饮宴的场面。有最好的厨师掌灶,炊具整洁,桌上摆满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一会儿,几个妙龄女孩,娉婷而上,或奏乐,或起舞,直如仙女一般。在优美的乐舞中,人们纷纷向他敬酒。正在微醺之时,美人告退,筵席也散了。这时耳边响起煮水的声音,如细风之入松,非常悦耳。原来他老人家在梦幻中做了一个老饕。老饕者,贪食之人也。醒来后他创作了缥缈而神秘《老饕赋》。

(四)茶与养生

苏东坡不仅是一位美食家,又是一位烹茶、品茶高手。在海南岛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苏东坡仍然没有忘掉茶的清雅。但是,在那个孤岛上,得到好茶又谈何容易,所以苏东坡就特别珍惜来之不易的佳茗。

  元符元年(1098)底,赵梦得自澄迈来到儋耳。据王文诰说,赵梦得是寓居澄迈的儋耳人,被称作海上之义士,苏东坡经过澄迈时,他曾热情招待。他仰慕东坡,时来儋耳住一段时间。苏东坡抄了不少陶渊明、阮籍及自己的旧作送给他。一天,苏东坡写了一个便条,命人去请赵梦得来品茶。便条是这样写的:

  旧藏龙焙,请来共尝。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2]2438

  原来,苏东坡还留佳茗在家中。首先,他不会轻易示人,因为他认为必须是配饮佳茗的君子才可以分享,否则佳茗也会有意见。其次,他不会自己独饮,因为他觉得,这样珍贵的佳茗不与知己好友共品,心中实在惭愧。有这样的高见,才真正堪称善茗之人。他有时也约学生姜唐佐品茶,临离开儋耳时还曾把一个心爱的茶杯送给了许珏。

  苏东坡在儋耳时最著名的茶事风流莫过于汲江煎茶了。月白风清之夜,东坡无眠,突然起了煎茶的意兴,自携水瓶,踏着月色而至伦江,提水而归,自煎清茗,而留下一首最著名的茶诗,诗题为《汲江煎茶》。诗云: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1]2362

  查注云:“杨诚斋极赏此诗,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7]1085纪昀曰:“细腻而出以脱洒,细腻易于粘滞,如此脱洒为难。”[7]1085乾隆曰:“舒促离合,若风涌云飞。”[8]1139不仅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而且在茶艺上也达到了微妙之境,正如胡仔所云:“道尽烹茶之要,且茶非活水则不能发其鲜馥,东坡深知此理矣。[9]1139

(五)养黄中之法

“养黄中”之法则需要特定的时辰。元符三年(1100)正月的一天,四土相会,遇到了养黄中的最佳时辰,苏东坡在桄榔庵中终日默坐,以守黄中。儿子苏过又取薤、姜和蜜做粥给老父亲吃。薤是一种类似于韭菜的植物,据说学道之人服食之,可以通神安魄,益气续力。苏东坡孩子似地说:“非谪于海外,安得此庆耶!”

(六)作为日常功课的“谪居三适”

苏东坡在海南期间的谪居三适法,吸收了佛学的心理调节,道家的肉体调节,儒家的日常调节,堪称儒释道相融合而又便于知行合一的养生方法。所谓“三适”者,晨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者也。苏东坡与一般道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方法是他个人的切身体验,并用描绘平凡生活图景的诗句来告诉人们。绍圣四年(1097)年底,冬春之际,苏东坡写下《谪居三适》。

  苏东坡深解梳头的养生之理,但青壮年时无法做到。他到了晚年被贬谪岭海时,才有时间每天体验梳头的养生之理,感受梳头的快适欢乐。

  安眠海自运,浩浩朝黄宫。日出露未晞,郁郁濛霜松。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窍通。少年苦嗜睡,朝谒常匆匆。爬搔未云足,已困冠巾重。何异服辕马,沙尘满风鬃。琱鞍响珂月,实与杻械同。解放不可期,枯柳岂易逢。谁能书此乐,献与腰金翁。

  苏东坡觉得浩浩的海洋自然地波荡着,人睡在岛上,正好如摇篮一样可以安眠。醒来看见日出,草叶上挂着露珠,远远一片蓊郁的松林,朦胧而有生气。一阵阵清凉净爽的微风中,苏东坡闭塞一夜的穴窍通了,耳目明了。苏东坡二十多岁开始做官,少年嗜睡,早上匆忙梳理头发去上朝,哪有闲心暇时享受梳头的愉快。古代官员需要把头发缠起,用头巾裹好,用簪子把头发与帽子固定在一起,苏东坡回忆起来,这与带满雕鞍和各种装饰被驾在车辕间的马没什么两样,如同戴上枷锁的囚犯,总是急急忙忙奔走,鬃毛满是风尘。但是身在官场,苏东坡常兴身不由己之叹。散开头发慢慢梳理,慢慢享受,从容养生,那是不可期望的,自由只能是诗中的理想而已。而现在他被政敌贬谪到荒远之地,却让他拥有了充分的时间来享受生活,人间真是苦乐相生。

  午睡也是苏东坡的养生方式之一。苏东坡在遭受多次贬谪之后,想到的是人生的定数。他现已经六十三岁,按照《易经》,老柳飞花,老女嫁年轻人,总是不长久的。苏东坡深研《易》理,他认为反之亦然。枯杨不飞花,经过膏泽,便能挽回衰朽之势。“膏泽”者何?养生之法也。

  蒲团盘两膝,竹几阁双肘。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神凝疑夜禅,体适剧卯酒。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枯杨下飞花,膏泽回衰朽。谓我此为觉,物至了不受。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非梦亦非觉,请问希夷叟。

  苏子由欣然相和。子瞻说“禄尽空余寿”,子由则是达到完全的“忘我”,连“寿想”都不剩余了。子瞻说“枯杨不飞花,膏泽回衰朽”,子由进一步说空虚无一物才是永恒,凡是有物存在,就必然枯朽。虽则如此,子由还是从梦中得到了一种灵药,该是坐睡之时梦中所悟人生至理。

  夜卧濯足又是苏东坡养生的一种方式。

  长安大雪年,束薪抱衾裯。云安市无井,斗水宽百忧。今我逃空谷,孤城啸鸺鹠。得米如得珠,食菜不敢留。况有松风声,釜鬲鸣飕飕。瓦盎深及膝,时复冷暖投。明灯一爪剪,快若鹰辞鞲。天低瘴云重,地薄海气浮。土无重膇药,独以薪水瘳。谁能更包裹,冠履装沐猴。

  苏东坡采用比照反衬的写法,先描述生活条件的低劣情况,则更显示出濯足的享受。临睡濯足,本不足为奇,但在艰辛的生活境遇之中,濯足的适意之感就突显出来了。濯足的过程亦被他诗化。他觉得这才是完全自然、返璞归真的人生。他再不愿回到那种冠履包裹,失去自然的虚假生活了。

  注 释

  [1]〔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2]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3]《施注苏诗》卷四十二。

  [4]苏东坡北归途中曾作书张致平云:“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可见此文作于海南。《总案》将此文系于绍圣五年(1098)之初。林语堂说“苏东坡在他最难懂的散文《续养生论》中阐析古人‘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的道理。

  [5]〔宋〕庄绰著,萧鲁阳点校:《鸡肋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

  [6]《鹤山题跋》云:“予尝阅苏公帖,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啖毡食鼠为大靡丽。”

  [7]〔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

  [8]〔清〕爱新觉罗·弘历编:《唐宋诗醇》,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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