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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彦质与苏东坡《峻灵王庙碑》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苏轼研究 热度: 12693
◇李公羽

  海南省昌江黎族自治县昌化镇峻灵王庙正门前的一座古老石臼凹槽内,现存一块断损的古碑,断碑高七十二厘米,宽六十六厘米,厚十五厘米,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庞大海介绍,断碑发现于二水洲中县治旧址,明朝崇祯年间重修峻灵王庙时移入此地。今凡查到的所有关于这一断碑的记述,均认定碑文即东坡《峻灵王庙碑》原文,甚至有文章认为,碑文为东坡手书。笔者与多位学者两次前往,实地读碑,并查检诸多官修史志等文献史料,发现此碑是建炎二年(1128)昌化县令何适所撰并刻,建炎初年(1127)贬谪儋州的散官折彦质曾与之相商刻制东坡所作《峻灵王庙碑》。由此,不仅重新确认了此碑的历史意义,而且翻检出南宋建炎时期昌化县令与贬谪儋州的名将折彦质书信往来,相商刻制苏东坡《峻灵王庙碑》的旧事。

一、东坡《峻灵王庙碑》是守社稷、安人民的真诚祈望

宋元符三年(1100),贬谪海南三年的东坡获赦北归。东坡五月中旬接旨,下旬“治装”,其间写下著名的《峻灵王庙碑》一文。《峻灵王庙碑》版本各异,内容大致相同,题目各有差异,有“记峻灵王庙碑”“峻灵王庙碑记”“峻灵王庙记”等。根据故宫博物院编《(康熙)昌化县志》所载原文,校点如下:

  古者,王室及大诸侯皆有宝。周有琬琰大玉,鲁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镇其人民也。唐肃宗之世,有比丘尼若梦,恍惚见上帝,得八宝以献诸朝,且传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闻于天,故以此宝镇之。”即改元“宝应”。以是知天亦分宝镇世也。

  自徐闻渡海,历琼至儋耳,又西至昌化。西北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谓之“山落膊”。而后汉之世,封其山神“镇海广德王”。五代之末,南彝有望气者,曰:“是山有宝气,上达于天。”舣舟其下,斫山发石以求之。是夜,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之右,彝皆溺死。儋之父老犹有及见败船于山上者。今犹有碇(钉)石存焉耳。天地之宝,非人所得睥睨者。晋张华使其客雷焕发丰城狱,取宝剑佩之,终以遇祸,坐此也。今夫此山之上,上帝赐宝以奠南极,而贪冒无知之彝,欲以力取而已有之,其诛死宜矣!

  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

  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谴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诏徙廉州。自念谪居海南三载,饮咸食腥,凌暴飓雾,而得生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谨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且书其事,碑而铭之。

  山有石池,产有紫麟(鱼),里人不敢犯。石峰之侧,有荔枝、黄柑,得就食,持去,即有风云之变。

  铭曰:琼崖千里块海中,民彝杂居古相蒙。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大小逍遥逐虾龙,鹧鸪安栖不避风。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晔然照无穷。[1]96—97

  东坡认为:“古者,王室及大诸侯皆有宝。”他记述昌化县这一神山“后汉之世,封其山神为‘镇海广德王’”,“皇宋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一座神山,两朝封王。面对这镇世之宝、天地之宝,面对此山神灵,面对这一方百姓心中的偶像和保护神,东坡回想谪居海南,三载艰苦,饮咸食腥,凌暴飓雾,他人“千之千不还”,而自己得以生还,这是山川之神相助!

  他在告辞北归之前,再拜稽首,而且特意撰写碑文,铭刻记之。他赞美峻灵王“守其社稷,镇其人民”,守护社稷、安定人民的功效。东坡居儋三年,达到中国传统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将中国儒、释、道文化的精髓发挥到了顶峰。他认为,贬儋三年,功业圆满,离琼北归,应当拜谢峻灵王。

二、峻灵王是护国安民的精神瑰宝

位于昌化镇东北处的昌化大岭,海拔四五百米,“延袤十里九峰”,气势恢宏,景色壮美,汉时即奉为昌化县祖山,极受膜拜,逐渐发展成为民间信仰。两广沿海和海南岛多地的信徒,经常相邀来祭拜、求签、祈福,盛传灵验非凡。

  峻灵山,曾名“朝明山”。《万历广东通志·琼州府》记载:“昌化县北十里曰峻灵山:初名朝明。《郡国志》云:‘北有朝明山,上有二石如人形。云有兄弟二人向海捕鱼,化为石。黎人祀之。一名神山岭。宋封峻灵王,又名峻灵山。’”[2]29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万历《琼州府志》在昌化县部分记载山类,第一条即“峻灵山”。现今地图等资料多标注为“大岭”。

  接近山巅之处,面向西南方向,有世代民众尊奉的峻灵王,这是海南西北部道教供奉之神,实为一巍然巨石,高约二十多米,下部身围约十六米余。峻灵王倚山面海,独尊雄姿,奇伟壮观,传为上帝镇世八宝之一。

  这一带流传着一个故事,据光绪丁酉重修版《昌化县志》记载:峻灵山在城西北十里,旧名神山,高百余丈,上有二石如人形。相传有兄弟向海捕,神化为石,号兄弟石;又有石若冠帽,乃一兄弟所遗……土人尝于此祈祷。[3]12古时海南西部地区,飓风暴雨,海水陡涨,水患不已。这两位渔民兄弟在海潮狂卷危在旦夕时,吹响海螺,催醒人们避难,感动了玉皇大帝,把兄弟二人点化为神。

  道光年间穆彰阿编纂《(嘉庆)大清一统志》,也记载了昌化县峻灵山:“在昌化县西北,《寰宇记》:有洛泊石神,在县西北二十里。石形如人帽,其首面南,土人往往祈祷。苏轼《峻灵王庙碑记》‘昌化县西北有山,秀峙海上。有石巉然,如巨人冠帽面南而坐者,里人谓之山落膊。五代宋望气者言,山有宝气上达于天。舣舟其下,斫山求之。夜半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之上,人皆溺死,今碇石犹存。元丰五年,诏封山神为峻灵王’。《舆地纪胜》:落膊冈在县西北二十里。明《统志》:峻灵山在县北十五里,上有落膊冈。《通志》:县北十里曰朝明山,濒海。一名神山岭,又名峻灵山。”[4]9

  “昌江县文联庞大海认为,峻灵王代表的山神文化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有深厚的民间基础,反映人们对于平安和美好生活的企盼,棋子湾一带海域是海南西部沿海海情相对复杂的地方,本地流传一句民谣——‘棋子湾,棋子湾,十船经过九船翻’。在这种情况下,渔船航行要寻找坐标和参照物,渔船过了雷州半岛往西走,北部湾西岸岛屿不多,山岭虽多,但唯有靠近棋子湾的昌化大岭是最高的山脉。天长日久,民间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块神石在引导人们避开灾难。当看到这块巨石的身影时,人们就知道过了危险地带。……昌江很多村庄都有峻灵王庙,或称明王庙、神山庙等等,名称不同,供的是同一位神。峻灵王文化对周边地区影响很大,东方、澄迈、临高、儋州、海口等地都有不少供奉峻灵王的庙宇。民间主要作为海神来供奉,求庇护,保平安。”[5]

  “峻灵独立秀且雄”,峻灵山尽护佑生灵,恩泽稻菽,体现了东坡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峻灵王“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以自己的奉献与坚守,为黎民百姓谋福利,契合了东坡的人生哲学和信念。苏公仕途屡遭贬斥,渡海抵琼之前曾在徐闻伏波庙求伏波将军保佑;居儋时也寻访冼夫人庙,并作诗赞颂。而在“诏徙廉州”准备北返时,没有言及伏波、冼夫人对他的护佑,却满怀感激之情,用纪实的手法写下这篇《峻灵王庙碑》。

三、建炎二年昌化县令何适书写并刻制东坡《峻灵王庙碑》

东坡撰写《峻灵王庙碑》,但何时何人刻制为碑,史无记载。2015年第九期《海洋世界杂志》载:“建炎二年(1128)昌化县令何人祈书《峻灵王庙碑记》碑。”中共海南省委党史研究室、海南省地方志办公室官网海南史志网,在《海南史志》第二章“古遗址”中记录有:“1952年峻灵王庙被台风摧毁。后在庙基址附近出土建炎二年昌化县令何人祈书《峻灵王庙碑记》碑。”又载:“《昌化县志》(点校译注版)第五卷艺文志”注:“又过了二十八年,昌化县令何大人请祈先生书写东坡先生的铭文而刻在碑上。”[6]认为何县令撰文而祈先生书写。

  2019年4月3日、5月20日,笔者与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多位同仁两次前往昌江县,在县史志办公室主任谢志勇、县文联主席庞大海等昌江县历史文化学者指引帮助下,现场读碑,逐字辨认,详细研判。

  这一残碑,保留下来可辨认的文字,除东坡《峻灵王庙碑》原文的片段之外,还有:“……化令何适以书来喻曰东坡先生为峻灵王庙……愧之公到儋才两月遂获北归愿书此文……寄责授海州团练副使府……折……县令何……立。”

  通过分析比对,笔者认为:

  第一,这并非东坡笔迹,不是东坡手书。

  第二,全文抄录东坡碑文之后,又由制碑人作文说明补充于后。这一文章目前未见史料记载。

  第三,目前为止,查史上昌化县令无“何人祈”,也不存在“何大人”撰文而请“祈先生”书写之事,“祈”当为“折”误识。

  第四,碑文作者和书写者均是建炎二年(1128)昌化县令何适。

  落款基本清晰:“县令何……立。”“何”后一字不清,但参考前文“……化令何适以书来喻”,是“昌化县令何适立”,应无误。“折”字极为模糊,勉强可读,其后二字已不可辨。

  昌化县令何适,生平与其他事迹已不可考。

四、康熙时昌化县令张三光《重立峻灵王庙小记》印证此碑为建炎二年刻制

故宫珍本丛刊《康熙昌化县志》卷五《艺文志》在收录东坡《峻灵王庙碑》全文之后,以附件收录张三光撰《重立峻灵王庙小记》,记述了东坡撰此碑文和二十八年之后昌化县令据以刻碑等过程。现以该版为据,点校全文如下:

  《昌江志》载东坡先生《峻灵王庙记》云:“汉之世,封其山神镇海广德王。”而峻灵王之号封自何代何年,顾阙略无称焉。余览而窃怪之,意先生博综今古,岂其征远遗近?必有脱简无疑。迨考《居儋录》及儋州所载,皆然。恨先生全集远未能携,无从是正也。顷因驱斥矿盗,欲绝其易种之患。忆先生“为帝守宝”之言,祈王阴殛;举记中诛死南彝事,以请诸生。王之佐见予文稿恍然,感触忽来,告曰:“苏学士碑石今仆昌江独村,幸尚无恙,公得无意乎!”余初谒王庙,即询先生碑记,绝无知者。闻之喜跃,于是命彼倌人亟辇以来,诹吉而竖之王庙之中。试录石上文读之,有“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二语,令余夙疑顿释。爰取《志书》《儋录》参对,并“绍圣四年七月”,共少二十七字。盖元丰五年亦七月,两“七月”字相同,当时书人一时误看失简,遂致脱落耳。计王之膺封,阅十五年而先生谪于此。又阅三年,先生徙廉州,辞王而撰此文。又阅二十八年,昌令何公请祈公书而刻之石。县治时在昌江二洲中,独村近县,定是王庙故址。又阅七十八年,县徙今治,王庙亦徙峻灵山之隈,而碑乃埋荒草深沙中矣。又阅一百三十八年而后,乃今始得复归王庙。

  夫伪朝之封,王弗歆也。宋秉正朔,其封号至今尚之。已经明贤次述,而反脱落于流传之记载。倘王之所养,养不慊者,宜其默启予心,而逗漏笔端以作之,合而诏诸世也。不然,遐荒之域,谁得读先生《全集》?即嘐嘐好古者,不过折衷儋、昌两志止耳。峻灵所由封,毋乃竟湮灭不彰乎?嗟呼!是碑之隐见,说者以为观古迹之晦明,庸讵知吃紧专在此二十七字耶?余特表而揭之,以著王灵如此。[7]98—99

  向张三光告知“苏学士碑石今仆昌江独村,幸尚无恙”的王之佐,相关史料很少。“凝石斋”博客“古代书画书籍碑拓宝物”中有“王之佐墓志铭”,从铭文拓片到墓志铭全文内容分析,可以采信。铭文记载的王之佐生平,记有崇祯年间一应诸事,可以印证张三光所记,彼时王之佐正在朝应值。如此,也进一步印证张三光《重立峻灵王庙小记》的真实性,进而印证东坡“先生徙廉州,辞王而撰此文”之后,“又阅二十八年,昌令何公请祈公书而刻之石”[9]98。东坡离琼徙廉是元符三年(1100),二十八年之后正是南宋建炎二年(1128)之事。

五、折彦质曾任“海州团练副使”

昌化峻灵王庙前碑文中提到“责授海州团练副使”。东坡曾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但并无海州经历。宋神宗熙宁五年(1073),分淮南路为淮南东、西路,海州属淮南东路。宋理宗景定二年(1262),海州改为西海州,今即江苏省连云港市。查宋史“责授海州团练副使”者有三:

  一是刘锡(?—1147)。字禹珪,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北宋边帅刘仲威之子,南宋名将刘锜之兄。曾任沧州知州、熙河经略安抚使、兼熙州知州。建炎四年(1130),以都统制职与金军战于富平县,败绩,责授海州团练副使,合州(治石照,今四川合川)安置。

  二是丰稷(1033—1107)。《宋史》有《丰稷传》,明州鄞县人,字相之。长东坡四岁,卒年晚东坡六年。仁宗嘉祐四年(1059)进士,与东坡同朝为官,曾任监察御史、国子祭酒、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其人似东坡之不合时宜,政见主要倾向于司马光和苏轼。《丰稷传》载他:“奏劾蔡京,转工部尚书兼侍读,改礼部,尽言守正,积忤贵近,出知越州。”“稷尽言守正,帝待之厚,将处之尚书左丞,而积忤贵近,不得留,竟以枢密直学士守越。蔡京得政,修故怨,贬海州团练副使,安置台州。除名徙建州。卒,年七十五。建炎中,追复学士,谥曰清敏。”[8]8384

  三是折彦质。碑文中“折”字依稀可辨,后一字模糊难断;此后几字,概莫能识。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海滨先生现场精细辨识,认定三字为“折彦质”。

六、被贬昌化军安置的折彦质,崇拜东坡,收藏东坡文稿

折彦质(约1080—1160),字仲古,别号介之。河西府州(今陕西府谷)人,宋麟府折家第七代名将,文武兼备,父折可适。元符三年(1100)东坡离琼北归时,他二十岁。

(一)折彦质贬昌化军,时值何适知昌化县

金军攻打开封时,折彦质与姚古、种师中率兵勤王,在南关、黄河等地与金兵血战。后任知枢密院事,与岳飞、韩世忠等协力抗敌,每以家世忠节不得归中原为恨。折彦质曾随制置副使谢潜自威胜军(今山西沁县)出兵,与金兵血战四天,最终因金人增兵未能成功。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朝廷要求折彦质极力保守平阳府(今山西临汾)及汾州一带。平阳为汾、隰等路帅府,而平阳知府、朝廷所差都统制等均不肯用命,最终平阳府陷落,威胜、隆德、泽州相继失守。金人长驱南下,彦质以宣抚副使领兵十二万与同知枢密院事李回共守黄河,但未及战斗宋师尽溃。折彦质因此降黜,责授海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宋史·钦宗纪》)。建炎元年(1127)五月,宋高宗即位于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赏功罚罪,六月乙酉(二十七日),再颁旨,贬折彦质到海南昌化军(《宋史·高宗纪》)。

  南宋王象之编纂的《舆地纪胜》卷一二五“昌化军”中载:“折彦质,号葆真居士。建炎四年(1130)贬昌化军。至郡,与儋士许廷惠辈效温公真率会为乡约,每五日一集,太守李行中与焉。”[9]2837折彦质贬儋的具体年份,王象之《舆地纪胜》记为“建炎四年贬昌化军”,这应是错误的。

  两宋之际抗金名臣李纲亲著《建炎时政记》,在建炎元年上半年部分,明确记为:“进呈臣寮章疏,论靖康末折彦质为宣抚副使逃入川陕,钱盖为制置使逃至湖北,许高、许亢总兵防河逃至江南,不惩戒则后孰肯任责者。有旨:彦质责受散官、昌化军安置,盖落职、降官分司。”[10]25分司,此时是并无职守、待遇折半的闲职。李纲时为朝臣,所记理应更为准确。

  建炎元年折彦质贬儋州,在儋五年。建炎初年,昌化知县正是何适。

(二)东坡离儋二十七年后折彦质贬儋,收集东坡旧文,交好东坡旧友后代

折彦质身为武将,诗文极佳,在儋州所写《超然亭》《北归渡海》等诗,流传甚广。他非常仰慕苏东坡,收藏了东坡当年贬儋时所作的多件养生帖,并在离开儋州时留给后人。绍兴十八年(1148),陈适任昌化知军,被贬吉阳军路过儋州的胡铨,与陈适在宾燕亭专门欣赏折彦质谪儋时留下来的东坡养生帖,从中领悟东坡“三养诀”[11],胡铨为此专作《跋儋耳陈守所藏折仲古帖》。

  司马光罢政居于洛阳时,常与故老游集,相约酒不过五行,食不过五味,号“真率会”,成为文人间雅集之典。折彦质贬儋,报国无门,心情抑郁,常约寓儋名士许康民、时任昌化知军李行中以及当地占卜大师王六公等人,效“真率会”,寄情于山水诗酒之间。“儋士许廷惠”,本名许康民,字廷惠,其父许珏是流寓儋州名士,东坡挚友。东坡北归时,渡海方案之一即等候许珏的商船。清代李有益篡修《光绪昌化县志》卷九《人物志》中记载:“许康民,字廷惠,珏之子。从游儋,久居城东。建炎间,于大江桥建湛然庵以居,与枢密折彦质效司马光真率会,为乡约。后彦质获归,有诗留别。”[3]34折彦质曾任签书枢密院事,故有“枢密”之称。

  折彦质非常感念海南友人以上宾待他,北返时写有《留别许廷惠》等,又写《留别王六公》:“六公八十尚占星,授法东坡今大成。此岁得归言不食,几时当雨信如盟。误人功业忍更问,老我林泉如可营。他日疑谋谁为决,无由重到访君平。”[11]2837

  东坡居儋期间的好友王公辅,“俗呼王六公,居儋城,东坡甚重之。世传以天文,折枢密亦与相厚。一日,具冠带贺折曰:‘夜来见客星侵帝座,公即日还朝。’居无何,登极赦书果至,折公移郴。六公年一百单三岁,卒号百岁翁。”[11]2838王六翁是东坡好友,最重要的证明即是东坡于元符三年(1100)四月所作《减字木兰花·以大琉璃杯劝王仲翁》词。不过,东坡在时称之“百岁痴顽推不倒”,东坡离别昌化军后二十七年折氏方至,“折彦质亦与相厚”恐有误。

  绍兴二年(1132)六月,折彦质离开海南,复龙图阁直学士,任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绍兴五年(1135)返临安,为工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又为兵部尚书。绍兴六年(1136),签书枢密院事,不久兼权参知政事,与赵鼎、张浚等同掌朝政。几经沉浮,后复官端明殿学士、左朝请大夫,以左中奉大夫致仕。绍兴三十年(1160)八月逝于潭州(今湖南长沙)。折彦质忠勇爱国,刚直不阿,屡遭贬斥不改初衷。《宋史》漏其传记,后世也未得到史家足够关注。

  综上,折彦质曾于建炎初年贬昌化军,任一并无职事的散官。

  曾庆江《折彦质:名将世家谪儋州》认为,折彦质自建炎元年(1127)六月昌化军安置,到绍兴二年)六月复龙图阁直学士,在海南昌化军赋闲时间长达五年。[12]这一考证应是基本准确的。不过,折氏抵达昌化军不是建炎元年六月,应是当年年底。因为高宗颁旨是六月二十七日,经制作告身、送达折氏所居的永州,折氏治装启程,舟车辗转,渡海抵琼,则至少应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三)何适与折彦质交流东坡为峻灵王庙撰碑文诸事

昌化知县何适刻制碑文,按张三光所记,是建炎二年(1128)。此时,折彦质应是以散官、分司,流寓昌化军,他比东坡晚生四十三年,在东坡离开二十七年之后,也贬谪儋州。他到昌化军不久,时任昌化县令的何适,将其撰、制东坡《峻灵王庙碑》等文稿寄呈折彦质,请军治长官关注昌化县。还有可能,东坡在北归之时,为使《峻灵王庙碑》全文得以在昌化县刻制石碑,即将手稿原件留存或密存在昌化军。折氏贬谪昌化军时,政治环境已然改善,南宋政权不再严令查禁东坡诗文,有机会和条件落实刻制石碑之事。折氏抵儋第二年即建炎二年(1128),昌化县令何适即撰文、刻碑,并在碑文中记载折氏,定是与东坡碑文有关联、有缘由的。

  进一步推论,何县令碑文中“昌化县令何适,以书来喻,曰东坡先生为峻灵王庙撰写碑文”一句,即应是县令何适以书信与折氏商议“东坡先生为峻灵王庙撰写碑文”的石碑刻制之事,亦即此碑的刻制背景介绍。

七、从何县令残缺碑文判定东坡于获旨北归前两月到昌化县

在笔者之前,似无人论及昌化县令何适。各种版本《昌化县志》《儋州志》《儋县志》或《琼州志》《琼台志》等记载秩官,知县多从明洪武年间起录。何适这一碑文,同样史无记载,特别是在东坡原文之后所补记内容,无从查找。

  经过以上分析推断,何适所作碑文残余部分大致应为(括号内容为笔者根据语意补缺):

  ……昌化县令何适以书来喻,曰东坡先生为峻灵王庙撰写碑文……(先生来昌化时,当年县令有接待不周之事,)愧之。公(自昌化县回)到儋州才两月,遂获北归,愿书此文……(碑文手稿多经流转,曾)寄责授海州团练副使、府□折……

  持东坡到过海南昌化县观点的学者,通常认为东坡是获旨北归之后专程前往昌化拜谢峻灵王并作碑文铭记。根据何适撰文记载,“公到儋州才两月遂获北归愿书此文”一句,应推断为:宋元符三年(1100)五月,东坡获旨。此前两月,即当年三月间,东坡曾到过一次昌化县。回到儋州才两个月,“遂获北归,愿书此文”。如此,则东坡此文应作于元符三年五月下旬,且书于儋州。这从碑文中所记方向也可得到印证,儋州昌化军治中和镇在昌化县治西向略偏北,故东坡曰:“谨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我浮而西今复东”。

八、《峻灵王庙碑》是东坡离开海南二十八年后刻制成碑

东坡撰写《峻灵王庙碑》文稿之际,应已有刻制石碑的计划,甚至已有县令等人求请。不然,他可写诗、写铭、写颂、写赋。既然写“碑”,必然有“刻”。因此他在碑文中写道:“且书其事,碑而铭之。”他强调:“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晔然照无穷。”

  但是,值朝廷严令全国查处“元祐党人”之时,东坡此文无法刻制成碑。东坡在常州弥留之际,将在儋州完成的三部重要著作托付挚友钱济明时,也对这一局面深表忧虑,他叮咛道:“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13]85东坡推测,三十年之内难能解除对他的查禁,他的《峻灵王庙碑》,当时既不可能公开传播,也不可能当即刻制石碑。

  东坡的预感是准确的。他逝世次年,即徽宗崇宁元年(1102),蔡京拜相后,为打击政敌,将司马光、苏轼以下共三百零九人之所谓罪行刻碑为记,立于端礼门,称为“党人碑”或“元祐党人碑”,苏轼被列为“曾任待制以上官”第一名。徽宗严令禁绝苏学,崇宁二年(1103)有旨:“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14]327是年四月,“诏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马涓文集,范祖禹《唐鉴》,范镇《东斋记事》,刘攽诗话,僧文莹《湘山野录》等,印板悉行焚毁”(《续资治通鉴》卷八十八)。由此开始了对旧党持续二十年的大清洗。崇宁三年(1104)和宣和六年(1124),朝廷又两度重申除毁苏轼诸人文集的禁令。一时间,朝野谈“苏”色变,苏“平日门下客皆讳而自匿,惟恐人知之”[15]。即使东坡北归不久,昌化县即刻制此碑,在“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的严令之下,东坡此碑恐也早已除毁。

  但东坡诗文在民间广为传布,美誉天下。蔡京张榜:凡私藏东坡诗文者,流放海岛;有揭发者,朝廷重赏。南宋著名文人朱弁,太学生出身,朱熹叔祖。东坡仙逝之年,朱已十六岁。他记述:“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16]8这种情形一直持续数十年。

  南宋与金时,苏学一度风靡。东坡逝世二十七年后,建炎二年(1128)昌化县令何适亲撰文稿,抄录东坡《峻灵王庙碑》全文,为同时在昌化军安置的折彦质介绍东坡碑文撰写和传承过程,邀约、磋商为东坡此文刻制石碑,碑而铭之,这是可信的。折彦质在儋州五年,应是得到东坡《峻灵王庙碑》全文抄件,并与何适落实了刻制石碑之事。如果得到东坡手书原文,则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碑刻不是何适手书,而应有东坡手书碑刻存留于世了。

  综上所述,元符三年(1100)三月,东坡获旨北归之前两个月,由幼子苏过陪同,乘船由儋州北门江出海,沿海岸线西行,到昌化县,在海上远望峻灵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东坡拜峻灵山并谒峻灵王庙,回到儋州后两个月,即接旨,以琼州别驾“移廉州安置”。离琼之前,撰写《峻灵王庙碑》文稿,“再拜稽首,西向而辞”。迫于北宋朝廷“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的威慑,此碑直至南宋建炎初年苏学被官方推崇之时,才由昌化县令何适商“责授散官、昌化军安置”的折彦质,谋划刻制。何适亲笔书写东坡《峻灵王庙碑》全文,另撰记述东坡昌化行游、拜谒峻灵王庙、回儋州后撰写碑文,以及商折彦质刻制石碑全部过程的后记,一并镌刻成碑,立于峻灵王庙前。

  注 释

  [1]故宫博物院编:《(乾隆)崖州志、陵水县志、(康熙)昌化县志》,故宫珍本丛刊第194册、海南府州县志第6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0—371页。参考洪寿祥主编《海南地方志丛刊·康熙昌化县志》,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2]〔明〕郭棐篡修:《万历广东通志·琼州府》,参见《海南地方志丛刊》,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

  [3]〔清〕李有益篡修:《光绪重修昌化县志》,广东省中山市图书馆1982年版。

  [4]王雪萍主编:《黎族藏书·方志部》,海南出版社2009年版。

  [5]张惠宁、林朱辉:《海南昌江挖掘峻灵王文化为旅游注入历史民俗味》,《海南日报》2018年5月9日。

  [6]海南史志网:http://www.hnszw.org.cn/data/news/2014/10/75126/,2014年10月26日。

  [7]〔清〕方岱修,〔清〕李有益纂修:《康熙昌化县志》,参见《海南地方志丛刊·昌化县志二种》,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8]〔元〕脱脱等:《宋史》卷三二一,中华书局2000年版。

  [9]〔宋〕王象之:《舆地纪胜》,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10]〔宋〕李纲:《宋李忠定公靖康传信录三卷建炎进退志四卷建炎时政记三卷》,光绪甲申春三月邵武徐氏雕版(1884)。

  [11]陈有济:《“父子继美”存青史》,《海南日报》2019年1月25日。

  [12]曾庆江:《折彦质:名将世家谪儋州》,《海南日报》2014年12月8日。

  [13]〔宋〕何薳:《春渚纪闻》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

  [14]〔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诗·除东坡书撰碑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15]〔宋〕赵鼎臣:《书杨子耕所藏李端叔帖》,《竹隐畸士集》卷二十,艺文印书馆1966年版。

  [16]〔宋〕朱弁、吴可、黄辙:《风月堂诗话 藏海诗话 碧溪诗话》,中华书局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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