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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黄州时期的“快哉”心态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苏轼研究 热度: 14264
◇刘晓旭

  元丰六年(1083),苏轼居于黄州,是年张怀民亦遭贬谪至此,二人境况相似多有往来。六月,张怀民在长江之渚的高岗上建了一座亭子,苏轼将其命名为“快哉亭”,并写下《水调歌头·快哉亭作》赠予张怀民,词中最后一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历来备受推崇。这首词及从中提炼出的“快哉”一词,正可概括苏轼突遭贬谪后,经历自省、感悟、矛盾、调和,形成的乐观心态。本文共分三部分,结合苏轼在黄州的生活和创作情况,逐步理清“快哉”心态形成的背景、“快哉”心态的特征及“快哉”心态的意义。

一、苏轼“快哉心态”的形成背景

(一)“快哉心态”产生的时机——被贬黄州

元丰二年(1079)七月始,苏轼因写作反对“新法”的诗文,身陷“乌台诗案”,在狱中度过了惶恐忧惧的四个月,最终被贬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抵达黄州,自此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艰难的贬谪时光。

  在这次政治失败中,苏轼由一方父母官——湖州知州,一落成为被看守监视的对象,而且牵连了弟弟苏辙、友人王巩等人。正当盛年满腔抱负,却被迫远离政治中心,失去了政治权利,苏轼在《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一词中,将自己称为“幽人”,即《易》中的隐逸之士,幽囚之人,这是他初到黄州时对自己处境的认识。

  政治失意时,诗人的作品往往更为工整深刻,但苏轼是因诗遭祸,他承受着精神压力,便不敢再写下笔触犀利的诗文。在黄州,苏轼虽然也关注着朝局,但仅有讽刺县吏催租诗、闻捷诗等笔涉现实问题,词的题材多是自伤身世、交游唱和或记录日常。苏轼在此时寄给友人的书信当中,也常常强调“自得罪以来,不敢作诗文字”。对此,他向友人解释原因,称“不惟笔砚荒废,实以多难畏人,虽知无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见置,开口得罪,不如且已”。张口说话,便要畏惧祸患会随之而来,只得战战兢兢保持沉默。

  苏轼为避祸缄口,生活也极为清净消闲,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苏轼独自往来山水之间,钓鱼、采药、漫步,比之在朝时期,减少了与旁人的交流,也不再进行政治活动。这样的境况,让苏轼不再身处政治风浪中而沉浮,有了抽身退步的倾向,也让他拥有了大量时间来思考、自问,这便是“快哉”心态产生的时机。

(二)“快哉心态”产生的原因——拮据困苦

在黄州,苏轼没有俸禄,生活极其贫困,家眷随他来黄,更增加了生活负担,虽然于元丰四年(1081),苏轼开始经营东坡,但收入依然十分微薄。在给秦观的书信中,苏轼提到,他节省用度,以“画叉藏瓶”的方式生活。“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日用不能超过一百五十钱,限度极其严苛。

  苏轼生活贫穷,常常有“绝粒”之虞。“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落第汝为中酒味,吟诗我作忍饥声。便思绝粒真无策,苦说归田似不情”。这组诗中,苏轼写自己畏惧人言,状似痴钝,家徒四壁故连鼠患也不在意,半夜酒醒后,只能靠吟诗忍饿。《寒食雨二首》描写的是元丰五年(1082)春日苏轼的生活状态:“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春雨不止,苏轼居住的房子竟像小船一样飘摇,他吃的是“寒菜”,烧的是“湿苇”。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轼只得也像寻常百姓般躬耕于田,为生计操劳的经历,让他对人世苦难理解得更深入。

  骤然经历忧患,生存境况不佳,除了物质匮乏外,还有诸多问题。苏轼在给秦观的信中提到,他的侄女丧于筠州,乳母也丧于黄州贬所,人命脆弱,且多少是受他牵累,苏轼的悲伤愧悔可想而知。苏轼自己也多病,曾卧病长达半年之久,又有风毒、时疾侵扰,这些问题都时时勾起苏轼的失落痛苦,并需要被纾解。所以,苏轼要综合所学所遇,调整心态,以求渡过难关,保持内心的安定。“快哉”心态,正是应苏轼内心的这样一种需求而产生的。

(三)“快哉心态”产生的条件——亲近佛老

谪官多亲近避世的佛、老之学,苏轼也并不例外。他在黄州,常通过学佛、学道的路径获取镇痛良药,自省法门。《黄州安国寺记》是苏轼总结五年贬谪生涯时所作:

  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

  苏轼意识到自己之前的不足,为避免重蹈覆辙,愿修习佛法以养性,沐浴之后,就在安国寺默坐自省。这种安静反思的状态,是苏轼深入理解佛学、道家思想的重要契机。

  因写佛道诗文相对安全,苏轼还有意创作了一些相关文字。此外,苏轼获罪,昔日旧党友朋有许多避之唯恐不及,“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这些世外朋友不远千里的看望和问候,使得苏轼更愿意亲近于他们。这一时期,苏轼与钱塘名僧参廖交往密切,为之作诗撰铭,参廖并于元丰六年(1083)来黄州探望苏轼。苏轼还与法秀圆通禅师常有书信往来。云门名僧佛印,苏轼也与他交往密切,曾在文中提到自己收集有趣的怪石,“而庐山归宗佛印禅师适有使至,遂以为供”。二人相交,显然是十分随性适意的。佛、老之学是苏轼“快哉”心态形成的基石,也唯有在遭遇贬谪,身心困苦的环境下,苏轼才有机会真正潜心其中,得出感悟。

二、苏轼“快哉心态”的特征

(一)“快哉心态”对佛老的吸收——去执与去欲

苏轼的快哉心态,首先表现为他对佛、老学说的进一步接受。苏轼受到家庭及当时社会的影响,一直与僧人、道士有交往,也吸收了一些相关思想。但正如上文所言,此时苏轼由于种种原因引起的深切失落急需纾解,这两家学说也就不再是精神生活的点缀。除了抄经写碑,与友人互赠相关之物的日常活动,苏轼开始真正接受佛家、道家的观点。

  苏轼因反新法不为朝堂所容,后来又因诗文获罪,他此时开始反思自己旧日做法的正确性与意义。在《胜相院经藏记》中苏轼恳切地说:“我今惟有,无始已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黼黻文章,悦可耳目。如人善博,日胜日贫,自云是巧,不知是业。”那些或华丽或犀利的语言,不过是佛家所说的一种无益于人的“业”,以之争胜,又在政事上执着己见,反而会被束缚,苏轼反省后便表示甘愿舍去。除了反省过往,苏轼也接受了人生短暂,现世虚无的看法,“百年寓华屋,千载归山丘”。百年之后所有人殊途同归,太在意现世没有意义。洗心革面归于佛祖,苏轼便决意修道养性,“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这是苏轼在黄州安国寺中自省的体会,如佛家禅定般静默地放空思绪,忘记外物纷扰也忘却自我,不再执着纠缠于之前的磨难和眼下的处境,则忧患荣辱也都随之散去,一张床榻栖身便已足够。“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心系朝政时,事务繁杂,苏轼的养生并无效果。但到了黄州,对俗世种种思虑渐息,“平日妄念杂好,扫地尽矣”。苏轼这才悟到养生的方法:即安心定神,节制欲望,可总结为“去欲少思”。他将自己的心得写成《书四戒》,强调了在住、行、食、色四种上贪图物质享受是没有意义的。苏轼还斋居四十九日,对道家延年术有着自己的理解:“妄想既绝,颓然如葛天氏之民,道家所谓延年却老者,殆谓此乎?”终日汲汲营营,即使寿命很长也没有意义,而断绝妄想,不做无谓的多思,每一天的时间都仿佛被无限延长,这种相对的观点、无为的态度,正是道家学问之精髓所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想要达到这一种逍遥的境界,除了凡心尽去,别无他法。

  接受了佛家及道家思想,苏轼在黄州的生存态度,便与此前积极追求功业时不同。由此,眼下的种种不如意,也可以被暂时忽略,甚至消解。但“快哉”心态的内涵,绝不止于此。

(二)“快哉心态”对苏轼的改变:超越与归隐

潜心佛、老学说对苏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尽量做到去除杂念,少思少虑。随着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转变,苏轼便能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受到种种清趣。他有时扁舟独往武昌诸山,有时随意游玩,拾取怪石收藏,踏春时也醉宿溪桥,感受着自然之乐:“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苏轼在明月波光的包围中睡去,又在杜鹃清啼中醒来,达到了人与自然融洽和谐的境地。苏轼发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山川风月皆可供他游乐,这样的造物宝藏,他可以随意取用,天地之间的美景,给予了苏轼一种真切的快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经历困苦波折,却因心态的改变和自然的陶冶生出了满足之感,这是一种超然的心境。所谓“快哉”,快,即喜也。进一步推之于生活中,这种快乐便成为对身周恶劣环境的超越。酿酒时,苏轼认为美酒与劣酒功效相等,不需要太过计较味道的好与不好,“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吃饭时,苏轼领悟到,对于饥饿的人,任何食物皆是美食,“菜羮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东西好吃或是不好吃,并不在于它们本身,而在于品味的人。苏轼思乡之情难解,此时甚至可以把黄州当作故乡,他也把这种困苦生活,看作是能令思想升华的一种契机,算是因祸得福。甚至以超越的眼光来看,自身的存在也如这个世界本身一般没有尽头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对于当时处境中的苏轼,认为事物的有益与无益,情绪的积极与消极,生命的短暂与永恒,只取决于自己的心态,是极有益处的。但这毕竟是无奈之举,或能让苏轼心胸一畅,却无法抵消现实的问题。

  因政坛失意,也因心思清净,苏轼更加厌倦纠缠斗争,归隐之念也越来越强烈。在苏轼眼中,友人乞还,离开朝堂风波,“不待引手,脱屣世路”,是烈丈夫所为。苏轼对陶渊明的钦佩,也越发展现出来,他隐栝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为《哨遍·为米折腰》:“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出世隐居,成了苏轼十分渴求的梦想,他还有一首《满庭芳》来表达心志:“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苏轼认为,名声利益都不重要,疏狂度日,消闲自由才有乐趣。看似通透,但在这首十分洒脱的词中,苏轼将一切归结为命运,同样隐含着十分消极的心态。

  虽道“快哉”,但这种快意,或者只是暂时的超越,苏轼向往出尘之趣,却又难以真正实现洒脱归隐。短暂的消闲快乐,是“快哉”心态的重要特征,也引发了苏轼内心的矛盾。

(三)“快哉心态”中的矛盾与挣扎:治学与思归

苏轼在黄州的“快哉”心态,一个重要特点,即是时时有着矛盾与挣扎。清静的生活,终究是被贬之后的被迫之举。苏轼历来秉持儒家忠君济世的思想,不可能因一朝祸患而全部改变,当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在苏轼归隐愿望的背后,也时常有痛苦矛盾。正如上一节所说,无论是超越的目光,还是归隐的志向,都隐含着令他感到忧伤的消极意义。苏轼虽接受了佛家“性空”的思想,常道“人生如梦”,但他并没有完全将眼前的人生视为虚幻梦境,他虽然秉持“去欲少思”的原则,却不愿完全无所作为,苏轼在黄州的活动就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

  在接受了佛家、道家思想之后,苏轼没有一味沉溺。实际上,他虽然获取了很多思维方式,但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徒或修道者,他对友人陈襄说,自己对佛法的领悟就像“食猪肉”而非“食龙肉”,不求超凡脱俗,取其实用而已。对于道家长生等事,苏轼也只是半信半疑,观之于有无之间。“不知古所记异人虚实,无乃与此等不大相远,而好事者缘饰之耶?”苏轼认为,世外之事,非凡人可以度量,所以也不会一再追索根底。

  闲废黄州时期,苏轼与苏辙相约一同治学,苏轼著有《易传》《论语说》,苏辙则治《春秋》与《诗》,这正是儒士不能出而为官,则退而治学的常见选择。“迂拙之学,聊以遣日,且以为子孙藏耳。”苏轼言及治学的缘由,希望有益于子孙,有益于世,“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这也是典型的儒家“济世”思想。

  除了治学,苏轼依然关心时事,闻捷而喜。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有时竟在他的同一首诗中显现出来。“五亩渐成终老计”,“已觉来多钓石温”,躬耕垂钓的生活,苏轼已经习惯了,并从中体会到无尽的乐趣,但他依然“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像梅花期待东风一样,苏轼也希望君主回心转意,能够让他归朝奉职。若非对不能参与政治的现状不满,他也不会在夜游承天寺时,感慨“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种闲,除了生活清净的乐趣之外,也使苏轼感到颓然。苏轼说自己对于一念清净,是很珍惜的,纷繁思绪“但恐如路傍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耳”。回归朝堂,报效君王的念头,确实是如野草般烧不尽割不断。这种思想与苏轼的归隐之思是矛盾的,但考虑到他前半生长存的信念,与此刻无望现实带来的感触本身也是矛盾的,便不难理解了。

  总之,苏轼不甘心将现实看作一场全然的空梦,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这份追寻,与他接受的空寂清静、无有所为的观点,相互碰撞产生矛盾,一直伴随着“快哉”心态的延续。

(四)“快哉心态”中的调整与融合:坚定与乐观

当苏轼掌握了佛家、道家学说,又与自身经历相印证,他便自然地尝试调和三者。若说佛家相对更强调“空”,去除之前的执念,让内心清净,为苏轼提供的是一种达到“快哉”的路径,那么儒、道的相通之处则更为明显,这两家对人的要求依然是有所执——即有所坚持。“由于所执之志都建立在对于天道、人性之真理的认知上,故亦足以自乐,不被私欲、外物所动”。

  在给王巩的书信中,苏轼说:“须至远迹颜渊、原宪,以度余生。命分如此,亦何复忧虑。”以孔门弟子的境遇勉励自己,有安贫乐道之趣。关于所坚持的事,苏轼还有更积极的表述:“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在苏轼心中,贫困并不可怜,道理忠义才最值得肯定和敬佩,只要未丧失为人的气节,便不是苟活乞怜之人。

  细读《水调歌头》,联系儒家经典,我们可以发现,苏轼的观点与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有许多相通之处。“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认为,“浩然气”是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培养这种气以善恶是非为标准,“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以道德和理想为信念,“配义与道”,不断按照道义行事,以此来获得一种正气的积累。而养气的目的则是“不动心”,无论外界如何,一个人只秉持他自身的信念,不为外物所动,不受私欲支配,不惧宠辱,这就是养气的最终境界。道家的无为与之相似,也是指不以私欲干涉天地之理,庄子的“心斋”与孟子的“不动心”便在此处相通,而佛家禅定之法,令苏轼沉浸下来,更好地达到他所追求的这种状态,这也是苏轼“快哉”心态的终极意义。

  在苏轼贬谪黄州的清寂生涯中,他抛却功名得失的自省,并非对过往自己的全盘否定。苏轼意识到“从仕废学”,耽于种种俗务而丢弃学问实不应该,更意识到在仕途旋涡中,人难免身不由己违逆本性。“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他不愿继续如此,因而表示“故我非今我”,对苏轼而言,无论去执还是去欲,抛弃的都是私欲,不汲汲于功名富贵,而保留济世忧国情怀。如此一来,即使贬谪或归隐,苏轼作为不依附于社会地位的独立个体,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与意义,以“无所思”的态度,行有意义的事,便是“快哉”。

  心存“浩然气”的苏轼,不仅有超越的目光,更有一种无畏的精神。在同行人狼狈,同被贬谪的亲友消颓时,他道“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游清泉寺时见流水西去,苏轼触发人生感慨,也是意兴飞扬,“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的心态由消极避祸,转变为笑对挫折,他将齐万物,一死生的如梦人生,看作尚能振志一搏的舞台。这样一种超脱、看破之后仍有所坚持的乐观心态,方足以称为“快哉”。

三、苏轼“快哉心态”的意义与影响

黄州的“快哉”心态,是指苏轼通过潜心佛、老之学,自省自悟,超脱功名荣辱的困扰,坚持道义和济世理想的心态,这种心态是乐观而坚定的,依靠着它,苏轼才能以无私的态度有所作为,创造文化,造福百姓。

  这样一种心态,是前无古人,而令后者追步的。在此之前,苏轼的前辈们不曾有过“快哉”的体验。“屈、贾、韩、柳、元、白于贬逐期间哀号惨怛、悲悲切切、戚戚嗟嗟、凄凄恻恻、哀伤自怜、青衫泪湿,足以说明宋代以前的逐臣心态。”及至北宋,欧阳修的乐仍在于山水和政绩之间,范仲淹虽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已能做到超越自身遭际,但境界仍不及苏轼。因为苏轼此时在黄州,所处的环境又要恶劣数倍,且苏轼在超越之后,不仅可以忠君忧民,他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更多,天地已然更加开朗。

  对于自身而言,苏轼的这种“快哉”心态,支撑他安居黄州,以计来日。但苏轼的人生哲学体系还没有完全成熟,元丰七年(1084)一月,朝廷特授苏轼汝州团练副使,不久,苏轼重又投身政治风浪之中。“快哉”心态,在苏轼再一次遭遇贬谪,远赴岭海,并几乎失去了重被启用的希望后,才真正发展成熟。最终,苏轼做到了秉诗性生存在大地上,摆脱了儒家忠义和佛、老缥缈的界限,确立了天地间身为人的立足点。

  但是,苏轼在黄州的“快哉”却是最能给后人启示的一种心态。普通人的才华天赋不及苏轼,也不必经历他一生中两次的巨大起落。黄州时,初次遭贬,犹怀希望的苏轼,恰恰最能引发后人共鸣,并给予启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快哉亭中负手高吟的苏轼,已为后世的迁客骚人与失意者,留下一剂振奋精神的医心良药。

  注 释

  [1]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2]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3]〔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4]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中华书局1981年版。

  [5]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6]杨伯峻、杨逢彬注释《孟子》,岳麓书社2000年版。

  [7]张惠民、 张进《士气文心: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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