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据有关研究显示,唐代贬谪海南官宦共七十余人,其中宰相14人;宋代贬谪海南官宦共八十余人,其中宰相14人。这些贬官,不少是死在海南贬所或途中的,如唐代的杨炎、李德裕,宋代的卢多逊,而苏轼则顽强乐观地在孤岛上生活三年,并在有生之年回到内地。贬官们来到海南后,大都关心民生疾苦,指导生产生活,注重文化教育,做出了大量扎扎实实的贡献,如王义方、韦执谊、李德裕、卢多逊、丁谓、苏轼、赵鼎、李光和胡铨等人都是这方面的典型,而苏轼则是最耀眼的一位。在相似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下,贬官们的心态大体呈现出两种状况:一种是比较低沉忧郁的,以李德裕为代表;一种是比较旷达洒脱的,以苏东坡为代表,达到无人企及的境界。我们从唐代的杨炎、李德裕到宋代的卢多逊、苏轼,做个简单的梳理,来考察一下这些贬官南下的心路历程。
杨炎,中唐的改革家,是两税法的创造者和推行者,性亦狡诈阴险。德宗建中二年,杨炎被贬为崖州司马。南贬途中,去崖州百里赐死,年五十五。经过鬼门关时,杨炎有《流崖州至鬼门关作》: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鬼门关,是古代过岭南前往钦州、廉州、雷州、琼州、交州的必经之地,是耸立在西南边地和文人心头的一道难关。据《旧唐书·地理志四》载:“北流,州治所,汉合浦县地,隋置北流县。县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路由于此,立碑石龟尚在。昔时趋交趾,皆由此关。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杨炎经过鬼门关,预感自己此生再无返乡之机,写下这首悲歌,内心悲凉凄苦。
李德裕是中唐乃至中国历史上清望标举、文武双全的良相高士。宣宗二年,李德裕被贬为崖州司户,南贬途中,一路留下诗歌寄托孤苦郁闷之情。他在途中感愤:“十五余年车马客,无人相送到崖州。”曾经的煊赫隆盛旦夕间消失,只能独自一人寂寞地走向崖州。他经过汨罗江,凭吊自沉汨罗的屈原,作《汨罗》诗云:
远谪南荒一病身,停舟暂吊汨罗人。
都缘靳尚图专国,岂是怀王厌直臣。
万里碧潭秋景静,四时愁色野花新。
不劳渔父重相问,自有招魂拭泪巾。
李德裕继续向南,行进在岭南道中,逐渐接近海南时,一路的风物已然迥异于北国,他写下《谪岭南道中作》: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
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
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
不仅仅桄榔椰叶有别故乡,还要担心各种意外的伤害——“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思乡肠断也无人理会。
来到海南,拜谒曾经贬琼并客死海南的宰相韦执谊的陵墓,李德裕心情沉重地写下《祭韦相执谊文》:
维大中四年月日,赵郡李德裕,谨以蔬醴之奠,敬祭于故相韦公仆射之灵。呜呼!皇道咸宁,藉于贤相;德迈皋陶,功宣吕尚。文学世雄,智谋神贶;一遘谗疾,投身荒瘴。地虽厚兮不察,天虽高兮难谅。野掇涧苹,晨荐秬鬯;信成祸深,业崇身丧。某亦窜迹南陬,从公旧丘。永泯轩裳之顾,长为猿鹤之愁。嘻吁绝域,寤寐西周。倘知公者,测公无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心若水,其死若休,临风敬吊,愿与神游,呜呼!尚飨。
俱是宰相,皆贬南荒,绝望的李德裕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呐喊:“倘知公者,测公无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终于来到了崖州贬所,这里的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李德裕在答谢友人馈饷的书信中描述其窘迫的境况:
天地穷人,物情所弃。虽有骨肉,亦无音书,平生旧知,无复吊问。阁老至仁念旧,再降专人,兼赐衣服器物茶药至多,开缄发纸,涕咽难胜。大海之中,无人拯恤,资储荡尽,家事一空,百口嗷然,往往绝食,块独穷悴,终日苦饥,唯恨垂没之年,须作馁而之鬼。十月末,伏枕七旬,药物陈裛,又无医人,委命信天,幸而自活。
有一天,李德裕登上崖州城楼,遥望根本看不到的故乡和帝京,写下诗篇《登崖州城作》自我安慰: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一年过去,没有朝廷赦免自己北返的消息,除夕夜里,两鬓斑白的李德裕,无可奈何地写下《岭外守岁》表达自己盼归的心情:
冬逐更筹尽,春随斗柄回。
寒暄一夜隔,客鬓两年催。
时光一天天流逝,中原的消息越来越稀少,李德裕渐渐觉得北归无望了,在《寄家书》中完全以一个老泪纵横的衰朽翁的面目出现:
琼与中原隔,自然音信疏。
天涯无去雁,船上有回书。
一别五羊外,相思万里余。
开缄更多感,老泪湿霜须。
满怀凄清与悲苦,孤独寂寞的李德裕于大中三年十二月(850年1月)在崖州病逝。
宋初卢多逊贬海南,住在崖州水南村。他随遇而安,与当地百姓友好往来,赋予了贬谪海南的生活一抹亮色,他写的《水南村》两首呈现出与李德裕完全不同的风貌:
其一
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
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
渔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
远客杖藜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
其二
一簇晴岚接海霞,水南风景最堪夸。
上篱薯蓣春添蔓,绕屋槟榔夏放花。
狞犬入山多鹿豕,小舟横港足鱼虾。
谁知绝岛穷荒地,犹有幽人处士家。
可以看出,在卢多逊的眼中,海南崖州不再是那种令人恐惧的景象,而是像世外桃源一般,由此可见卢多逊的心态相比唐人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遗憾的是,卢多逊贬到崖州仅三年,就于雍熙二年在流所去世,终年五十二岁。如此早逝他乡,其内心深处的孤苦郁闷也可见一斑。
苏轼过海之前,也如李德裕一般对海南充满恐惧,《与王敏仲》中说: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苏轼到儋州后,在《到昌化军谢表》中表达的心情也无异于李德裕当年:
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
然而,在《与程天侔书》等书札中,苏轼的态度呈现出明显的亮色:
……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
……独有一穷命耳。
……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以此一有而傲六无,可乎?聊发千里一笑也。
在《试笔自书》《书海南风土》《书上元夜游》等文章中,苏轼完成了内心深处的自我调适。《试笔自书》曰: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书海南风土》曰: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炎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
苏轼《书上元夜游》曰: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待到离开海南时,苏轼的诗句“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所表达的旷达心境已经远远超迈前人,成为顶峰上的顶峰了。
唐宋贬琼文人中,得益于宋代皇帝厚待文人的祖宗家法,宋人的命运比唐人要好很多;受益于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思想发展背景,宋人对待人生变故和仕途坎坷的态度也普遍比唐人豁达。但苏轼所呈现的旷达与超越如此高不可及,似乎还是有些突然,在贬琼文人的谱系中显得太另类。窃以为,如果我们仔细梳理唐宋贬琼文人谱系,将一位常常为正统观念所排斥、为研究者所忽略的丁谓补充进来,发生在苏轼身上的这一切就显得比较自然了。
丁谓主要活动在太宗、真宗、刘太后、仁宗四个时期,其中真宗时期达到仕途顶峰,位至宰相。丁谓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他初出茅庐,得到文豪王禹偁激赏,一试而中,名列第四;他曾被破格提拔为福建路转运使,大规模开发福建建溪茶产业并积极改良北苑贡茶,不仅造福百姓,也留下了唐宋以来第一部图文并茂地全面推介建茶的专书《建阳茶录》;他曾负责三司工作,率先编撰财政税赋专书《景德会计录》,主持茶叶专卖制度改革,为大宋王朝摸清了家底,建立了系统完善的赋税体系;他曾负责监修玉清昭应宫,统筹协调工程建设,一举而三役济,留下了“丁谓造宫”的美名;他和在朝的同僚完成了宋代科举考试改革、大型文献汇编、典章制度创设等一系列事关宋朝发展转型的重要文化建设;他也曾体察民生疾苦,协调解决民族矛盾,策应澶州战事……当然,作为高官,他曾是宋真宗“天书封祀”活动的有力推动者和主持者;他也曾陷入与寇准、李迪等朝臣的宫廷争斗,以至于他被时人列入奸邪险伪的“五鬼”,在争议中被贬谪海南。
二、丁苏贬琼经历对读
苏轼的德行、文学远为丁谓所不及,丁谓的宦海把控能力以及由此建立的事功则可能也为苏轼所不及,但二者贬琼的背景、经历、生活状态、思想嬗变过程则非常相似。我们就从这些相似点入手对读。(一)贬琼时间
宋真宗乾兴元年六月,丁谓因勾结宦官罪罢相,以太子少保,分司西京。七月,丁谓贬崖州司户参军,道出雷州。宋仁宗天圣三年十二月,徙雷州司户参军。宋哲宗绍圣四年六月十一日,苏轼渡海抵琼;七月二日,到达儋州。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哲宗卒,徽宗立,翌日大赦天下;五月,苏轼接到遇赦诰命;六月二十日,离岛渡海北归。
两人贬琼事件相距75年,两人在琼皆三载有余。
(二)贬琼背景
丁谓,陷入太宗、刘后、仁宗权力交接的政治旋涡,为刘后暗中纵容,先后与宰相寇准、李迪相斗,寇准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李迪被贬为衡州团练副使。丁谓为刘后拔出眼中钉之后,以真宗山陵案等被王曾参倒,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丁谓弟丁诵、丁说、丁谏都被降黜。丁谓诸子皆勒令停职。其一子丁玘除名发配到复州服劳役。参知政事任中正因在太后面前营救丁谓,罢为太子宾客,知郓州;任中正之弟中行、中师并坐降黜;依附丁谓并与之结为姻亲的枢密使钱惟演罢黜为保大军节度使、知河阳;丁谓的得力助手——玉清昭应宫副使、翰林侍读学士、刑部尚书林特落职;丁谓女婿——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权判盐铁勾院潘汝士出知虔州。被认为与丁谓同党而遭贬黜的还有:礼部郎中、知制诰、史馆修撰祖士衡落职知吉州;侍御史、知宣州章频降为比部员外郎、监饶州酒税;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礼部郎中苏维甫知宣州;权户部判官、工部郎中黄宗旦出知袁州;权盐铁判官、工部郎中孙元方出知宿州;周嘉正知金州;户部判官、度支员外郎上官佖出知晋州;金部员外郎、权磨勘司李直方出知淄州;殿中丞、集贤校理、知开封县钱致尧落职监池州酒税;知邵武军江拯、知兴化军杨令问亦责监杭州楼店务、南剑州酒税;给事中、集贤院学士寇瑊出知邓州;一直与丁谓保持密切关系的左谏议大夫、集贤院学士、知泉州陈靖以秘书监致仕。而且丁谓在贬谪岭南期间,王曾等重臣一再阻挠刘后、仁宗量移丁谓回内地。苏轼,陷于新旧党争,屡遭排挤与打击。元祐八年,哲宗亲政、章惇为相。苏轼自请外任,知定州。绍圣元年,苏轼被远贬岭南,章惇派人时刻监视。苏轼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惠州地方官詹范、方子容以礼相待;造白鹤峰新居,阖家团聚。章惇了解到情况,再贬苏轼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贬苏辙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贬琼期间,朝廷置局编录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苏辙等“悖逆”罪状成书;秦观、蔡肇、程之邵、李之仪等因与苏轼、苏辙有关被停职降职;詹范、方子容、王中、张中、张逢等惠州广州雷州儋州地方官因礼遇二苏被或贬或黜。
两人贬琼的具体背景虽然不同,但从根本上看还是朝廷权力斗争的结果;两人被贬,牵连了更多的亲友同道一起落难。
(三)造福民生
丁谓在海南,发挥其在内地担任地方官时务实求真的工作作风,在海南惠行善举,教民陶瓦,推行文教,引导贸易,是唐宋海南贬官中在贬所做实事较多的一位。丁谓发现当地屋舍大都因陋就简,伐木为梁,敷草作顶,少有砖瓦,只能勉强避避风日,遭逢大雨或飓风,根本不堪一击,百姓家居和衙署宫宇都是这样。这位曾主持多项国家重大建设工程并以“丁谓造宫”名满天下的建筑大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教给当地人烧制砖瓦与营造屋宇的方法,使民居与官署条件得到了改善,称得上是做了一件“惠民工程”。虽然丁谓所处的时代,首都已经出现了“交子”这样的金融新事物,但崖州仍然处在自然经济的社会阶段,当地人民不懂经商,也不事商贩。这位曾在京城专门执掌国家财政大权、多次出谋划策解决民间贸易难题的理财行家,积极主动引导当地老百姓互通有无,进行商品贸易,积累民生所资,改善生活条件;遇到家庭贫寒的,丁谓还不吝家财,予以资助。苏轼贬琼后,到儋州之前,于琼州城之东北隅,指凿双泉,其味甘,乃告琼人,琼州人自此得饮甘泉;到儋州,亦留下东坡井,百姓至今受其泽被。看到儋州当地民生疾苦,苏轼又无权力干预管理,就写《劝农》六首以劝汉民、黎民和睦相处,勤于农耕稼穑蚕桑制作以丰衣足食;书柳宗元《牛赋》并作《书柳子厚牛赋后》赠琼州僧道赟,晓谕乡人之有知者;作《书杜子美诗后》,历叙老女之苦,每诵此诗,以谕父老。苏轼好医药之术,撰《海漆录》,记录海南特有的奇药倒黏子叶,又撰文讨论益智、白术、苍耳、地黄等药材;曾书药方赠民某君,此人以相殴内损,苏轼乃以家传药方治愈之;曾书张耒论治眼、治齿语于琼州开元寺壁。
两人都心系百姓,想方设法改善当地民生,虽程功巨细有差,其心一也。
(四)自营屋宇
根据朝廷旨意,丁谓不得住在崖州城内,要在偏僻荒野不见人烟的地方自行解决住宿问题。精通地理堪舆的丁谓服从朝廷旨意,选择了崖州城东南方向一处地势高敞的地方,自己和随行家人奴仆设计建造了屋舍,并专门修了一座小楼,名曰“相公亭”。丁谓每日在楼上欣赏村野风景,焚香读书,怡然自得。精通天文、易理的丁谓还在距离相公亭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组观星台,主台高丈余,由两个小型辅台拱卫。修好之后,丁谓每月定时登台夜观天象,拜瞻星斗,祈祷神明。后来,丁谓北归,郡守在台上建亭,名曰“怀远亭”。这个观星台可能是有记录的中国古代最南端的最早的天文活动场所。苏轼到达儋州后,昌化军使张中厚待苏轼,使居官屋,为有司不许。苏轼只好自己在城南择地建筑居所。这些情况在苏轼《与郑靖老》《与程秀才》等书简中有详细记载: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龟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林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但劳费窘迫耳……小客王介石者,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也。
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蒙晦,真蜒坞獠洞也。
安居才能乐业,仅从文字记录看,苏轼的住宿条件远远不及丁谓,但这并不影响苏轼的心灵和精神空间。
(五)推行文教
丁谓来到崖州,发现此地文教荒芜。唐宋贬官中虽有良臣尽一己之力在当地推行教育,但杯水车薪,效果有限。丁谓这位曾掌修国史、释注礼仪的大儒宰相,踵武前贤,无怨无悔,在“贬所无书籍”的条件下,靠“默记旧读”,教民读书、作诗、写文章,虽然能力有限,但专注于启迪民智,躬行教化,为后来贬谪到海南的官员做出了表率和先导。苏轼来到儋州,当地的文教状况显然比七八十年前的崖州要发达一些,与丁谓同样苦于“贬所无书籍”的苏轼在向内地的朋友跨海借书的同时,至少还可以向儋州友人黎子云、琼州学生姜唐佐借书。苏轼与军使张中游黎氏园,爱其水木之胜,劝坐客醵钱作堂,黎氏名子云,因用扬雄故事,名其堂曰载酒。载酒堂之设,为苏轼与当地读书人交流以及教授学子提供了最佳的平台。姜唐佐自琼州慕名而来,拜苏轼为师,苏轼亲授作文之法,姜唐佐学业精进,跨海参加科举考试,成为海南第一位举人;海南的第一位进士符确,也曾受苏轼德行学问沾溉。
丁、苏皆在海南以个人之力推行文治教化,而首举人和首进士出于苏轼门下,固不能排除宋代海南文化教育发展的背景因素,但苏轼善为人师的点化之功则毋庸讳言。
(六)书写海南
丁谓以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观察海南、适应海南,并以轻松愉快甚至幽默的语气书写海南。这在丁谓的“海南三部曲”中凸显得特别有意味。《途中盛暑》《初到崖州》《山居》三首诗,我们称之为丁谓“海南三部曲”:起初,在路上。《途中盛暑》曰:
山木无阴驿路长,海风吹热透蕉裳。
渴思西汉金茎露,困忆南朝石步廊。
江上竹竿输散诞,林间冠褐负清凉。
下程欲选披襟处,满眼赭桐兼佛桑。
丁谓离开北方一路南下,过海上岛之后,天天被四季都炎热的海风吹得热乎乎的,山水兼程,驿路漫长,没有阴凉,衣裳早已湿透,这时想起不久以前还过着首辅生活,那时偶尔山野林间休闲一下都很难,现在彻底被抛在了山水间。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红得刺眼的赭桐、佛(扶)桑,恐怕就这样一路热下去了。丁谓对这种与内地迥然不同的热带海岛气候并未表现出惊异,而是幽默地自嘲:自己虽然是贬官,但毕竟是个读书人,不能为了图凉快赤膊袒胸,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像村野农夫一样撩起衣襟吹吹风也好。
接着,在县衙。《有感》曰:
今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在京华。
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
夜听猿啼孤树远,晓看潮上瘴烟斜。
吏人不见中朝礼,麋鹿时时到县衙。
初来乍到,崖州事事堪嗟呀,哪里都无法与京城相比,闭上眼睛就回到了京华。在这远离京城万里的崖州城,地僻蛮荒,人烟稀少。夜中只闻猿啼哀声,晓来唯见潮头瘴烟。州县衙门里的官吏慵懒散漫惯了,哪里懂得朝廷的威仪与规矩!人少没什么官司公务,这麋鹿倒是有事没事经常来县衙逛逛。这凄清冷落的县衙,竟被丁谓描绘得意趣盎然,可见丁谓并未表现出郁郁寡欢、黯然伤神、暗自失落。
最终,在居所。丁谓经常在山中居所看到绵延数里的藿香花,于是写下这首《山居》来歌咏:
峒口清香彻海滨,四时芳馥四时春。
山多绿桂怜同气,谷有幽兰让后尘。
草解忘忧忧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
争如彼美钦天圹,长荐芳香奉百神。
半山半海的山居中,藿香花四季怒放,芳香四溢,以至于绿桂幽兰都要输几分。此间还有忘忧草、含笑花。世上本无忧,哪里需要忘,更不需要忘忧草;人间皆可笑,哪能笑得过来,又在笑何人呢?还是向这美丽芳香、人神共爱的藿香花学习吧。
很明显,起初,来到海南,对自然环境不适应,动辄回忆京城往事;接着,对人文环境不适应,但是熙熙攘攘权来利往的京城,哪里能找到这种天然与质朴;最终,这既接地气又通神性、美丽芳香的藿香花就是丁谓自己。这是多么强大的内心,多么乐观的心态。比之于唐代李德裕贬谪海南一路写下沉重忧伤无奈的“岭头无限相思泪,泣向寒梅近北枝”“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丁谓的这三部曲无疑是一种超越。这种文人士大夫在经历了人生沧桑后依然能够藐视现实艰难、蔑视世间非议、从容顽强生活的强者心态,是一代代的海南贬官积淀升华而成的,丁谓是个转捩点。丁谓的从容与通达,与七十年后的苏轼在海南达到的更高层次的超越,遥遥呼应。
苏轼的海南书写则更丰富、更乐观、更深刻。除了《试笔自书》《书海南风土》《书上元夜游》等文章外,苏轼还留下很多海南风土民俗的记录。
海上渔民赠蚝,苏轼作《食蚝》记之,介绍酒煮、烧烤二法,还经常告诫苏过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求谪海南,分其美也。
黎人赠吉贝布以防天寒,苏轼作《和陶拟古》以谢之:
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
苏轼还记载春梦婆、馓子、槟榔、黎檬子、薯、芋、海鲜、鸡、蛙、蛇等,将这些海南书写连缀起来,就是一幅生动形象的海南风土人情画卷。画卷之中,透露着苏轼民胞物与的情怀、藐视困难的精神和乐观旷达的态度。
有趣的是,苏轼也和丁谓一样,在诗中写含笑花,好事的文人就拿丁谓和苏轼的含笑诗来一比高下。《冷斋夜话》卷五载:
韩子苍曰:丁晋公海外诗曰:“草解忘忧忧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世以为工。东坡诗曰:“花非识面尝(常)含笑,鸟不知名声自呼。”便觉才力相去如天渊。
平心而论,“花能含笑笑何人”与“花非识面常含笑”各有千秋,不宜武断地得出“才力相去如天渊”的结论。但苏轼在惠州写下这首含笑诗时,也许在内心是有意与要丁谓试比高的。
(七)饮茶怡情
丁谓是制茶饮茶的高手,在福建任上即留下不少采茶制茶饮茶的文字,除了《建阳茶录》外,《北苑焙新茶(并序)》《煎茶》二诗都是情韵俱胜的佳作。来到海南,丁谓写《昼寝》诗,表达在午饭后散步、午睡后煎茶的闲适心境: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
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枕边。
苏轼早年对贡茶的态度有些微妙。一方面,他写诗揶揄丁谓和蔡襄打造贡茶以邀君宠的行为:“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自注: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荔枝叹》)另一方面,苏轼也写词向朋友炫耀皇帝赐给他的贡茶,“苏门四学士”每次来访,他都让朝云取密云龙茶招待,其《行香子》词写道:“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
来到海南,苏轼夜半取江水煎茶,留下了《汲江煎茶》曰: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经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精于茶道的苏轼说,好茶要活水活火,于是他亲自临石汲取深处的清流,夜色中,月光下,一瓢一瓢的水连带着倒映在瓢中的明月一起盛入大瓮,再一勺一地把一江春水分装到瓶中,取水的过程彻底诗化为审美的过程;有了活水,要用活火烹煎,待到茶汤沸腾,膏沫雪乳翻腾滚沸,那乍起乍裂的声音就像松涛阵阵。这时,一碗接一碗地细品茶汤,听着海岛荒城的更漏,追想唐人卢仝饮茶的雅趣。
丁谓写午后品茶,苏轼写午夜品茶,其宽缓闲适的心态则是同样的。
(八)鉴香养性
综观中国古代文人,能为海南沉香立传,体验、见识、实践缺一不可,恐怕只有丁谓有资格。体验最易,熏香、煎香、以茶和香,文人多少是有过的;见识不易,皇家如何用香,宫观如何行香,封禅祭土如何用香,非“天书封祀”亲历者难得与闻;实践更难,有几人来得海南,又有几人深入黎山峒寨,探香访香。三者兼具的,只有丁谓。丁谓香缘,可谓天赐。早年任福建转运使制作贡茶需要和香,其体验就很深入细致;中年久值禁中,博闻广见,通晓宫内外各个环境中的用香仪礼;晚年被贬岭南居海南岛,零距离接触了沉香产地。
丁谓在福建转运使任上,最大的贡献就是发展建茶,尤其是制作北苑贡茶。北苑贡茶的重要特色之一,就是在茶的天然香气之外以少量香料合膏,来助提茶香,是谓和香。丁谓《煎茶诗》云“轻微缘入麝,猛沸却如蝉”,《北苑焙新茶》云“细香胜却麝,浅色过于筠”,都涉及这个问题。宋代民间所用香茶方有“龙麝香茶”“小煎香茶”“香茶”等,都是香料入茶的范例。丁谓在福建开发茶研究茶,在三司管理茶叶贸易,对茶与香的关系了如指掌。
从大中祥符初年直到被贬海南,除了自请外放四年,丁谓长期在朝担任高官。他深入宫廷生活,得知许多外界不知的香药知识,且任天书扶持使时,见识到皇室贵胄用香的情形。宫廷祭祀名目繁多,用香种类也有定规。宫廷祈雨仪式,香也扮演重要角色,熏烧的数量惊人。除用香祭祀之外,皇帝身上穿的衣服也要以香熏过表示尊重。烦琐的宫中礼节,用香来表示尊重。皇帝也利用赐香作为恩宠手段,丁谓因深得真宗恩宠,常常得到真宗赏赐的沉香、乳香、降真香等。他在海南依然清楚记得真宗行斋醮科仪时用大量沉香、乳香与龙脑等香的情景。
丁谓到海南,躬身民间,询访乡耆,深入黎峒,勘踏群山,实地考察崖州沉香产地及香类品种,并将崖州沉香与岭南地区及占城、大食等异国所产香品进行品鉴,以第一手资料撰成《天香传》,成为为海南沉香立传的第一人。
笔者以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陈氏香谱》所收《天香传》为底本,参校其他几种香谱,全文过录《天香传》并解读如下。
丁谓首先回顾道:
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荐,而沉水、熏陆无闻焉。百家传记,萃众芳之美,而萧芗郁鬯不尊焉。”
熏陆即乳香。接下来从儒释道三家文献入手考证分析,认为儒家在祭祀天地鬼神仪式上用香,是因为最虔敬的祭献不是口舌美味,而是熏香所致的芬芳气息;佛教经典中记载的种种诸香,尤其“诸天合和之香”“天上诸天之香”,是最为第一的香品,这为本传的主角沉香取名天香做好铺垫;在历数道家经典记载的上圣、真人、神仙燃香盛况并介绍了《三皇宝斋》香珠法后,得出结论——沉香在众香中为天人所共贵,是名副其实的“天香”。
《礼》云:“至敬不享味,贵气臭也。”是知其用至重,采制粗略,其名实繁,而品类丛脞矣。观乎上古帝王之书,释道经典之说,则记录绵远,赞颂严重,色目至众,法度殊绝。
西方圣人曰:“大小世界,上下内外,种种诸香。”又曰:“千万种和香,若香、若丸、若末、若涂,以至花香、果香、树香,诸天合和之香。”又曰:“天上诸天之香,又佛土国名众香,其香比于十方人天之香,最为第一。”
道书曰:“上圣焚百宝香,天真皇人焚千和香,黄帝以沉榆、蓂荚为香。”又曰:“真仙所焚之香,皆闻百里,有积烟成云、积云成雨,然则与人间共所贵者,沉香、熏陆也。”故经云:“沉香坚株。”又曰:“沉水坚香,圣降之夕,神导从,有捧炉香者,烟高丈余,其色正红。”得非天上诸天之香耶?
《三皇宝斋》香珠法,其法杂而末之,色色至细,然后丛聚杵之三万,缄以良器,载蒸载和,豆分而丸之,珠贯而曝之,且曰此香焚之,上彻诸天。盖以沉香为宗,熏陆副之也。是知古圣钦崇之至厚,所以备物宝妙之无极,谓奕世寅奉香火之笃,鲜有废者,然萧茅之类,随其所备,不足观也。
丁谓能撰写《天香传》,与其特殊的身份和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他在“天书封祀”活动中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见证和参与了几乎所有的重要仪式。他说:
祥符初,奉诏充天书扶持使,道场科醮无虚日,永昼达夕,宝香不绝,乘舆肃谒,则五上为礼(真宗每至玉皇真圣祖位前,皆五上香也)。馥烈之异,非世所闻。大约以沉香、乳香为本,龙脑和剂之,此法实禀之圣祖,中禁少知者,况外司耶?
丁谓又回忆自己担任三司主官八年,两度坐镇地方,四入内阁担任正副宰相,深为皇帝器重,多次接受朝廷赏赐的沉香、乳香等珍贵的香品,所以自己家中多年燃熏天香而不匮乏:
八年掌国计,两镇旄钺,四领枢轴,俸给颁赉,随日而隆。故苾芬之著,特与昔异。袭庆奉祀日赐供(内)乳香一百二十斤(入内副都知张继能为使)。在宫观密赐新香,动以百数(沉、乳、降真等香),由是私门之内沉、乳足用。
丁谓还以亲耳所闻为大家释疑:
有唐杂记言,明皇时异人云:“醮席中,每爇乳香,灵祇皆去。”人至于今惑之。真宗时亲禀圣训:“沉、乳二香,所以奉高天上圣,百灵不敢当也。”
而后丁谓被贬谪到海南,这对很多官员来说无疑是沉重打击,但他内心宁静如水、一无尘虑;海南盛产沉香,有上等沉香为伴度过长霄永昼,也是非常难得的人生意趣:
上圣即政之六月,授诏罢相,分务西洛,寻迁海南。忧患之中,一无尘虑,越惟永昼晴天,长霄垂象,炉香之趣,益增其勤。
丁谓集以上四种特殊身份、经历于一身,在历代贬琼士大夫和香谱研究者中是独一无二的。这成为他书写海南沉香最大最独特的资本。更为巧合的是,曾被封为晋公的宰相丁谓,在海南遇到了唐代晋公宰相裴度的后裔裴鹗。裴鹗向他介绍了海南沉香主要产区、黎人寻采沉香并和余杭客商交易的详情:
素闻海南出香至多,始命市之于闾里间,十无一假。有版官裴鹗者,唐宰相晋公中令公之裔孙也,土地所宜,悉究本末,且曰:“琼管之地,黎母山奠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然取之有时,售之有主,盖黎人皆力耕治业,不以采香专利。闽越海贾,惟以余杭船为市香,每岁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寻采,州人役而贾贩,尽归船商,故非时不有也。”
丁谓详细介绍了沉香的四类十二状,这在中外香史上是空前绝后的。沉香细分为四类:沉香、栈香、生结香、黄熟香,四类统称为沉香,第一种是沉香中的精品,可谓狭义的沉香。狭义的沉香又分乌文格、黄蜡、牛目、牛角、牛蹄、鸡头、鸡腿、鸡骨八个品相;另有四种品相,昆仑梅格属于栈香,伞竹格属于黄熟香,虫镂介于栈香和黄熟香之间,鹧鸪斑属于生结香,又可分为栈香未能熟化凝结为沉香者、黄熟香未能熟化凝结为栈香两种过渡状态。
香之类有四:曰沉、曰栈、曰生结、曰黄熟。其为状也,十有二,沉香得其八焉。曰乌文格,土人以木之格,其沉香如乌文木之色而泽,更取其坚格,是美之至也;曰黄蜡,其表如蜡,少刮削之,黳紫相半,乌文格之次也;曰牛目与角及蹄,曰鸡头洎髀若骨,此沉香之状。土人则曰:牛目、牛角、牛蹄、鸡头、鸡腿、鸡骨。曰昆仑梅格,栈香也,此梅树也,黄黑相半而稍坚,土人以此比栈香也。曰虫镂,凡曰虫镂其香尤佳,盖香兼黄熟,虫蛀蛇攻,腐朽尽去,菁英独存者也。曰伞竹格,黄熟香也,如竹色黄白而带黑,有似栈香也。曰茅叶,似茅叶至轻,有入水而沉者,得沉香之余气也,然之至佳,土人以其非坚实,抑之为黄熟也。曰鹧鸪斑,色驳杂如鹧鸪羽也,生结香者,栈香未成沉者有之,黄熟未成栈者有之。
丁谓进一步介绍,这四类十二种香品都出于同一棵沉香木,以所生位置、质地、品相、气息等方面的差别,从低到高依次为生结香、黄熟香、栈香、沉香。生结香不足挂齿;上好黄熟香中,黑色坚劲者,就是栈香;上好栈香中,有金玉之重、具犀角之劲、入水即沉、碎成残渣则香气更为浓郁者,就是沉香;而龙章凤姿、九曲盘折、文彩致密、光泽明莹的浑然天成的宝香精品,是沉香中千里挑一的,这才可称作敬奉上天的天香。
凡四名十二状,皆出一本,树体如白杨、叶如冬青而小。肤表也,标末也,质轻而散,理疏以粗,曰黄熟。黄熟之中,黑色坚劲者,曰栈香,栈香之名相传甚远,即未知其旨。惟沉水香为状也,骨肉颖脱,芒角锐利,无大小、无厚薄,掌握之有金玉之重,切磋之有犀角之劲,纵分断琐碎而气脉滋益,用之与臬块者等。鹗云:香不欲大,围尺以上虑有水病,若斤以上者,合两以下者,浮水即不沉矣。又曰,或有附于柏枿,隐于曲枝,蛰藏深根,或抱贞木本,或挺然结实,混然成形。嵌如穴石,屹若归云,如矫首龙,如峨冠凤,如麟植趾,如鸿铩翮,如曲肱,如骈指。但文彩致密,光彩明莹,斤斧之迹,一无所及,置器以验,如石投水,此宝香也,千百一而已矣。夫如是,自非一气粹和之凝结,百神祥异之含育,则何以群木之中,独禀灵气,首出庶物,得奉高天也?
又通过比较揭示了沉香难得:
占城所产,栈、沉至多,彼方贸迁,或入番禺,或入大食。大食贵重沉、栈,香与黄金同价。乡耆云:比岁有大食番舶,为飓风所逆,寓此属邑,酋领以其富有,大肆筵席,极其夸诧。州人私相顾曰:以赀较胜,诚不敌矣,然视其炉烟,蓊郁不举、干而轻、瘠而焦,非妙也。遂以海北岸者,即席而焚之,高烟杳杳,若引束絙,浓腴湒湒,如练凝漆,芳馨之气,持久益佳。大舶之徒,由是披靡。
生结香者,取不候其成,非自然者也。生结沉香,品与栈香等。生结栈香,品与黄熟等。生结黄熟,品之下也。色泽浮虚,而肌质散缓,燃之辛烈少和气,久则溃败,速用之即佳,若沉栈成香则永无朽腐矣。
雷、化、高、窦,亦中国出香之地,比海南者,优劣不侔甚矣。既所禀不同,而售者多,故取者速也。是黄熟不待其成栈,栈不待其成沉,盖取利者,戕贼之也。非如琼管皆深峒,黎人非时不妄翦伐,故树无夭折之患,得必皆异香。曰熟香、曰脱落香,皆是自然成者。余杭市香之家,有万斤黄熟者,得真栈百斤则为稀矣;百斤真栈,得上等沉香十数斤,亦为难矣。
另有熏陆香,就是乳香,单体长大而色泽明莹,产自大食国,出自潮湿土壤的香品淡薄无味,出自干旱石山的香品香气浓郁:
熏陆、乳香,长大而明莹者,出大食国。彼国香树连山络野,如桃胶松脂委于地,聚而敛之,若京坻香山,多石而少雨,载询番舶则云:昨过乳香山,彼人云,此山不雨已三十年矣。香中带石末者,非滥伪也,地无土也。然则此树若生于涂泥,则无香,遂不得为香矣。天地植物其有自乎?
在《天香传》的最后,丁谓作此赞语:
赞曰:百昌之首,备物之先;于以相禋,于以告虔;执歆至荐,执享芳烟;上圣之圣,高天之天。
丁谓是对沉香进行评鉴推介的第一人,《天香传》长达二千二百多字,详述中国用香之历史、产香之地区、香材之优劣,确立了海南沉香的地位,对宋元之后众家香谱影响深远。
丁谓不仅仅传播和推广了沉香,更以文学形式扩大了香文化的影响。博学多才的苏轼贬谪海南,不甘示弱,又不便再作《天香传》,就借弟弟苏辙生日之机写了《沉香山子赋》表达对沉香的礼赞:
古者以芸为香,以兰为芬。以郁鬯为祼,以脂萧为焚。以椒为涂,以蕙为薰。杜衡带屈,菖蒲荐文。麝多忌而本羶,苏合若芗而实荤。嗟吾知之几何,为六入之所分。方根尘之起灭,常颠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劳而妄闻。独沉水为近正,可以配薝卜而并云。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顾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华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往寿子之生朝,以写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终日,岂亦归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几席,养幽芳于帨帉。无一往之发烈,有无穷之氤氲。盖非独以饮东坡之寿,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今释:古人为追求君子风雅,取诸自然之香,取芸兰之芬芳以高洁其身,取郁鬯之浓馥以造酒祭祖,取脂萧之炽烈以焚燔祀天,取椒香以涂宫壁,取蕙香以芬衣衫,还有杜衡、菖蒲、麝香、苏合等,一一为用。然而麝香出自兽类,在使用时颇多禁忌而且味道腥膻,苏合形同芗草但味道又太过浓烈。眼耳鼻舌身意是六根,色声香味触法是六尘,六根六尘互相摄入,是六入。人处大千世界,渺渺不知其微,又为六入所障,对世界之所知,能有几何!六根六尘起灭之间,常常难以把握,得到的判断往往是颠倒梦想。以上种种对香的判断就是如此,只能求其相似于仿佛之间,结果是鼻劳而妄闻,并不能分辨真香味道。诸香之中,只有沉香与其他各色香料判然有别,真正属于香之正品,可以与佛经中说的薝卜相媲美。沉香是海南特产,香品的确超然不群:质地不同凡响,坚硬如金而又温润如玉;外形遒劲挺秀或似鹤骨,或如龙筋;因为精华凝结其内,握之在手沉钧有力。与此地沉香相比,占城的沉香就显得枯朽如柴,可以直接拿去烧火熏蚊子而已。眼前这株沉香,宛如一座小山,重峦叠嶂,峭拔劲挺,既像华岳倚天独立,又像长江中的小孤山高耸入云。就拿这株沉香山子作为礼物,并这篇赋作相赠,也借以展示我虽老而勤的精神状态。你正在那里终日面壁,倒不如归田而自耘。就把我所赠的沉香山子摆置于几席之间,在帘幕流苏中涵养清雅的幽芳。你会惊奇地发现,这沉香不会一燃而发,炽烈袭人,而是徐徐吐芳,绵邈无穷,有如氤氲环匝。这沉香山子,不仅仅是祝寿的礼物,也表达我作为海南普通百姓的献芹之心。
这篇《沉香山子赋》就像精编版的《天香传》,从古代祭礼、文人风雅和佛教六入等文化背景入手,以各种香料与沉香对照来写,突出海南沉香无与伦比的形色、香味,并寄托深婉的亲情。身在雷州的苏辙收到苏轼寄赠的沉香和这篇赋,非常感动和喜欢,酬和了一篇《和子瞻沉香山子赋(并序)》:
仲春中休,子由于是始生。东坡老人居于海南,以沉水香山遗之,示之以赋,曰:“以为子寿。”乃和而复之,其词曰:
我生斯晨,阅岁六十。天凿六窦,俾以出入。有神居之,漠然静一。六为之媒,聘以六物。纷然驰走,不守其宅。光宠所眩,忧患所迮。少壮一往,齿摇发脱。失足陨坠,南海之北。苦极而悟,弹指太息。万法尽空,何有得失。色声横鹜,香味并集。我初不受,将尔谁贼。收视内观,燕坐终日。维海彼岸,香木爰植。山高谷深,百围千尺。风雨摧毙,涂潦啮蚀。肤革烂坏,存者骨骼。巉然孤峰,秀出岩穴。如石斯重,如蜡斯泽。焚之一铢,香盖通国。王公所售,不顾金帛。我方躬耕,日耦沮溺。鼻不求养,兰茝弃掷。越人髡裸,章甫奚适。东坡调我,宁不我悉。久而自笑,吾得道迹。声闻在定,雷鼓皆隔。岂不自保,而佛是斥。妄真虽二,本实同出。得真而喜,操妄而栗。叩门尔耳,未人其室。妄中有真,非二非一。无明所尘,则真如窟。古之至人,衣草饭麦。人天来供,金玉山积。我初无心,不求不索。虚心而已,何废实腹。弱志而已,何废强骨。毋令东坡,闻我而咄。奉持香山,稽首仙释。永与东坡,俱证道术。
在这篇赋中,除了感谢兄长的关心和表达自己澄澈的人生觉悟之外,苏辙毫不吝啬地赞美这沉香山子之形貌:“巉然孤峰,秀出岩穴”;之质地:“如石斯重,如蜡斯泽”;之香味:“焚之一铢,香盖通国”;之贵重:“王公所售,不顾金帛”。在丁谓、苏轼的先后品鉴推介之下,海南沉香身价与日俱增,不仅仅在价格上真正变成了“天香”,而且作为中国香文化最核心的元素,源远流长,影响至今。
(九)文章学术
丁谓在海南岛期间依然与内地亲友保持密切书信往来,他在《答胡则侍御书》中感叹道:“梦幻泡影,知既往之本无;地水火风,悟本来之不有。”大半生的过往,就像梦幻泡影,原本就是虚无;佛教认为地、水、火、风是组成物质的四大元素,按照这四大元素分析和认识世界,一切又何尝不是这些元素偶然的缘起凑合,并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如此知识渊博、辞采华茂的文学家来到“贬所无书籍”的海南,委实有些难堪,但他以年近六十老翁之身,从事着默识记忆的顽童之举,靠着背诵回忆温习典籍,写诗写传写信札,三年“未尝一日废笔砚”,“一赋一诗”,“所著诗并文亦数万言”。欧阳修评价丁谓“少以文称,晚年诗笔尤精”,正是叹赏丁谓在海南的诗作。《知命集》收录丁谓在海南的诗文多篇,是比较个性化的创作,取“知命不尤”兼“知命不忧”之意,表示自己被贬海南也许是天命安排,没有必要怨天尤人,更没有必要忧愁痛苦,显示出旷达的情怀。
也正是在强大而乐观的心态支撑下,丁谓忙着为远在内地的孙子们编写学诗的课本《青衿集》。“青衿”本指周朝太学中学子所穿的青色衣服,丁谓用来指代家中正在勤奋学习的子孙。丁谓效唐代李峤写了单题咏物诗,一句一事,凡120篇,编作《青衿集》,寄中原子孙,要求孩子们不要因家族变故丝毫放松学习,要认真阅读圣贤经典,学习书法,写诗就以《青衿集》为范本。从《青衿集》编写到祖孙书简往来,谁能感觉到丁谓是一位身处天涯海角的贬官?
《青衿集》中作品,包括《海》《地》《江》《河》《山》《龙》《凤》《麟》《熊》《象》《犀》《虎》《狐》《狼》《鹿》《猿》《豹》《马》《牛》《羊》《兔》《龟》《蛇》《鱼》《鹰》《雉》《鹊》《鸡》《雀》《乌》《莺》《蝉》《蝶》《鹤》《燕》《雁》《萤》《桐》《松》《桂》《莲》《梅》《竹》《菊》《兰》《李》《桃》《枣》《瓜》《草》《梨》《柳》《台》《桥》《楼》《窗》《金》《刀》《剑》《笏》《船》《车》《鼎》《弓》《鼓》《冠》《镜》《扇》《珠》《烛》《笔》《酒》《茶》《纸》《印》《琴》《瑟》《棋》《佩》《玉》《玉佩》《笛》《射》《书》《箫》等,天地自然动物植物居处服饰器具等苞举其中。其中,《冠》《笏》《鼎》《佩》《茶》《棋》《龟》《蛇》等都是李峤未曾写过的,多少透露出丁谓的朝廷轩冕经历、造茶斗棋雅趣和对灵异动物的特别关注。
即使那些与李峤同题的诗篇,丁谓也写得更加精彩。如《箫》:
庄籁知天理,虞韶见帝心。
轻清杨柳曲,和乐凤凰音。
翼展编筠密,中虚镂玉深。
吴门休鼓腹,仙侣好追寻。
又如《琴》:
材妙峄阳枝,弦调野茧丝。
清音飞雉操,雅曲白驹诗。
属意山水际,寄声鸾凤时。
南薰如在御,忠义必倾思。
这两个题目是古人咏物诗常见的主题,李峤本身写得也不错,丁谓有意识尽可能避开李峤使用过的典故,打破李峤诗的思维表达方式,又融入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感慨,另辟蹊径,自成一体,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也为留在内地的子孙们学习写诗提供了精良的范本。
也许是身处海南的缘故,这组诗中的《鱼》写得非常深刻,既咏物又咏人咏事,满含儒道思想水乳交融的意味。
戏叶复依蒲,登龙是去途。
何烦垂翡翠,未肯畏鹈鹕。
已负吞舟大,终无涸辙虞。
濠梁宁足乐,相忘在江湖。
这首诗化用了大量典故,“戏叶”出自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依蒲”出自《诗经·小雅·鱼藻》第三章“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两个典故,一个来自汉代乐府民歌,一个来自儒家经典《诗经》,不仅交代了鱼戏于莲叶、依于蒲草的生活环境,也显示了丁谓深厚的文学根底和优雅的才华。
“登龙”即鲤鱼“登龙门”,这是个内涵非常丰富的典故,《后汉书·党锢传·李膺》:“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李贤注:“以鱼为喻也。龙门,河水所下之口,在今绛州龙门县。辛氏《三秦记》曰:‘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太平广记》引《三秦记》:“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古人用“登龙门”比喻得到名望高远者的接待和援引而身价倍增,恰如丁谓年轻时得到王禹偁一再推荐称引;也用来比喻读书人科举高中而一夕之间地位显耀,恰如丁谓年轻时以甲榜第四名的成绩中举走向仕途。
首联以典故教育在家的晚辈:众鱼戏于莲叶蒲草之间,都是平凡的;但要确立“登龙门”的高远理想,不断砥砺自己,忍受火烧其尾的艰难痛苦,最终化为龙。中两联是说:一旦变得强大,那些捕食小鱼的翠鸟、鹈鹕之类便不足惧;一旦变得吞舟之大,也就不存在身处涸辙的危险了。“吞舟”出自《庄子·庚桑楚》,“涸辙”出自《庄子·外物》。
尾联还是在用《庄子》的典故。前一句出自《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句承上而来,告诫晚辈不要沉溺于濠梁沟渎的一时安乐,要时刻不忘“登龙门”的高远志向。后一句出自《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既是诫勉晚辈要胸怀旷达,也是丁谓自我宽慰,表示虽无法同堂安享天伦之乐,但也有相忘于江湖的自由与放达。
为了申说“相忘于江湖”的快乐,丁谓又写道:“江湖各相忘,鱼虾同一波。乐哉乐哉。”这就从单纯的儒家勤勉进取追求高远的人生状态升华到道家等量齐观的齐物论、各取其适的逍遥游和忘我且相忘的大道境界。以这个境界反观现实,他再次劝诫晚辈们:“莫贪钓上饵,去作鼎中羹。戒哉戒哉。”
苏轼在海南的文章学术达到了新高峰。居儋期间,其诗文辞赋杂记专论信札颂铭三百篇有余,还完成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论语说》等学术著作的定稿。此仅以和陶诗与丁谓效李对读,略做说明。
丁谓在崖州,有意追和李峤百咏,为内地子孙行作诗之示范,得其形多,未必特别属意于李峤其人。苏轼在儋州,张大其始自扬州、续在惠州的和陶诗创作,不仅在诗歌层面与陶渊明追和唱酬,更进行穿越时空的交流。
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苏辙引用苏轼原话说: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贫,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以晚节师范渊明,是苏轼和陶的主要出发点和归宿。结合具体作品,更可体会苏轼与丁谓效和前人的巨大区别。
(十)浮海归来
丁谓并不甘心终老崖州,而是在等待时机。他与内地保持频繁密切的书信联系,随时了解时政变化。天圣三年,他专门写了一封给洛阳家人的长信,信中说自己在长期贬谪生活中,每天都在深刻自省罪过,认为自己辜负皇帝、刘后和国家的厚恩,现在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劝诫家人不要有怨言。他派人送给西京留守刘烨,要求刘烨转交给他家,并要求使者等到刘烨与朝中同僚在一起时再当面把信交给刘烨。刘烨在大庭广众中收到罪臣丁谓的信,哪里敢隐瞒,立即上奏仁宗。仁宗见丁谓书信,起了恻隐之心。虽然王曾等人反对,仁宗还是把丁谓内徙到雷州司户参军。天圣八年,天下大赦,丁谓再内徙至道州司户参军。六十五岁的丁谓在《谢表》中表达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诚:“心若倾葵,渐暖长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泽之春。”还写下“君心应念前朝老,十载飘流若断蓬”的诗句,感谢刘太后和仁宗的体恤怜悯。明道二年三月,因刘太后病重,大赦天下,丁谓被授秘书监并致仕。六十八岁的丁谓上《谢复秘书监表》云:“炎荒万里,岁律一周。伤禽无振羽之期,病树绝沾春之望。”表示自己再无法回到皇帝身边做事了。他以秘书监身份体面退休,居安州,后徙居光州,在这里度过最后时光。景祐四年四月,丁谓离世,时年七十二岁。临终前半个月,丁谓已不食,每天只是焚香危坐,默诵佛书,以沉香煎汤,时时呷少许。临终前,给家人一一咐嘱后事,神识不乱,正衣冠奄然化去。丁谓仕途通达三十年,流落贬窜十五年,须发无一根斑白者,可谓真正的荣辱两忘、旷达一生。苏轼并非不想回到内地甚至再度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他与丁谓完全不同,未过海即做好老死本岛的思想准备:“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上岛后更是在内心消弭海内外的区别,在极端恶劣的自然和政治环境中从容淡定地面对一切。得到北归消息时,苏轼固然欣喜,但在告别海南的朋友时却深深感喟: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三、初步的结论
苏轼在海南所写的《和陶拟古》诗中有这样一首:鸡窠养鹤发,及与唐人游。来孙亦垂白,颇识李崖州。再逢卢与丁,阅世真东流。斯人今在亡,未遽掩一丘。我师吴季子,守节到晚周。一见春秋末,渺焉不可求。
诗中列举了此前的李德裕、卢多逊和丁谓,感叹世事如同东流水,可见苏轼在海南也是做足了向前人吸取经验教训的功课的。
纵观唐宋贬琼文人,在贬琼的背景、经历、生活、事功、文学、思想等十个方面或多或少具有相似性的只有丁谓和苏轼。丁谓贬谪海南的经历、作为和思想,至少在客观上对苏轼如何面对贬谪海南的现实产生了重要影响。丁谓执殳,担任了苏轼的前驱;苏轼贬琼,必然要超越丁谓以及其他所有的唐宋文人。丁谓过海时说:“九万里鹏容出海,一千年鹤许归辽。”苏轼过海时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注
释
[1]曾庆江、周泉根、陈圣燕著《海南历代贬官研究》,南方出版社2008年版。
[2]《全唐诗》(增订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
[3]《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4](宋)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
[5](清)董诰等《全唐文》,卷七百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6](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续笔卷一,中华书局2005年版。
[7](清)张嶲等《崖州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8]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9](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1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11](宋)惠洪撰、陈新点校《冷斋夜话》,中华书局1988年版。
[12](宋)周密《齐东野语》,中华书局1983年版。
[13]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14]陈宏天、高秀芳校点《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15]《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四六话》卷上。
[16](宋)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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