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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西望茅草地》修订探微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热度: 18732
彭静宇

一、版本修订的缘起与研究意义

在2008年人民文学社出版的“中国作家系列·韩少功系列”中,韩少功对过去部分作品进行了修订。在自序里,韩少功表明自己对于作品修订的重视:作家出于对读者负责的态度,不应该白白放过“去芜存菁和补旧如新的良机”。同时,他指出这次修订大致有三种:一是恢复性的(即试图恢复因当时内地出版审查制度而删改的旧作的原貌);二是解释性的(即对某些特定时代用语进行更改或给予解释说明以方便新时代读者理解文意);第三是修补性的,他这样描述修改时的心境:

  “翻看自己旧作,我少有满意的时候,常有重写一遍的冲动。……在此次修订过程中,笔者大体保持旧作原貌,只是针对某些刺眼的缺失做一些适当修补。有时写得顺手,写得兴起,使个别旧作出现局部的较大变化,也不是不可能的。”

  由此可见,此次修订并不完全出于简单的艺术修补和完善的要求,还包含了韩少功对旧作自觉地再创作和部分重写。基于此,我们可以说,2008版人文社的韩少功文集不仅是版本学意义上的一个新版本,更可以视作阐释学意义上的一个新文本。

  学界对韩少功这次作品修订已进行了一些探讨,讨论主要集中于《爸爸爸》的修订问题,从新版《爸爸爸》体现的21世纪眼光、去寓言化、寻根本身复杂性等角度对文本进行了新的解读。而《西望茅草地》作为韩少功早期伤痕-反思时期的代表作,其修订问题还未被探讨过。《西望茅草地》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80年第10期,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收入小说集《月兰》,是韩少功较为重视的一篇小说。1981年他为其专门写作了创作谈《留给茅草地的思索》,1987年谈到《西望茅草地》时也说:“后来的评论家认为这篇小说在人物复杂性的探求上比较成功,也比较早,因此我对它有所珍视。”。

  从修订篇幅来看,《西望茅草地》198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版本(后文简称初刊本)总计17799字,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西望茅草地》(后文简称新版)总计18612字,虽然小说字数无较大变化,但其中修改过的字数有11151之多,故事情节上也有较大变动。可以说,《西望茅草地》应该是韩少功在自序中提到的有较大变化的“个别旧作”。

  作家对作品自觉的修改,往往带上了新的时代眼光。通过新文本与旧作的对读,我们能看到当下的作家与过去自我的对话。正如韩少功所说,此刻的他对过去韩少功作品的解读“纯属另一个人的言说”,他和过去写作时的韩少功只是“同名者”的关系,而“写作将这一切记录在案,让一个人身上众多的自我别后重逢,……彼此之间可能多一份旁观者的清醒”。因此,以当下的视野从修订角度重新关注《西望茅草地》,无论是对作品历史原貌的还原、版本演变的梳理,还是对作家创作意识变化的探究,都具有一定意义。

  《西望茅草地》大致可分为三个版本。一、初刊本:198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版本(此本在后来收入《月兰》小说集时个别字句有细微改动,但改动不大,故将二者视为一版);二、中间版: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中《西望茅草地》做了部分修订,和初刊本有较大不同,1994年后很长一段时间收录该篇的小说集都选用这一版本,所以一起视作“中间本”;三、新版:200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西望茅草地》在中间本的基础上又进行修订,现在市面上通行的《西望茅草地》也基本都选取这一版本,可以视作暂时的“定本”。

  下面将以初刊本和新版为主,中间本为辅,从修辞、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对《西望茅草地》的修订进行探讨。

二、情感淡化与人物群像重塑

如果翻阅2008版“韩少功系列”中收录伤痕—反思时期作品的小说集《同志时代》,将之与这些小说的初刊本进行对读,读者最直观的感受大概是作者主观情感色彩的淡化。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韩少功“为民请命”“诉激愤不平之鸣”的创作意图,与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揭露与控诉式的叙述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早期作品的文风,使其部分小说感情抒发过多,情绪过于饱满。正如南帆在1984年指出的:“韩少功小说在人物情感的表现中有时显出了过犹不及之处。假如他在情感爆发点的表现上再聚敛一些,也许他留给人们回味的余地也就更多一些。”后来《西望茅草地》的修订也在此方面进行了艺术完善。

  首先,新版直接整段删去了初刊本中“我”得知小雨死讯时的宣泄情绪式的心理描写——“小雨,小雨!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讲!你一直痛苦,我知道,姓袁的被你拒绝,就在场长面前造谣,诬陷你,父亲也训过你,这我都知道。但你应该坚强,应该好好地生活……但现在,这些话对谁去说呢?”这段“诉”胜过“哭”的情感书过于直白浅露,反而流于表面,修订删除此段后则保留了小说情感的内敛沉痛。

  其次,从感叹句式和标点变化的角度来看主观情绪书写的淡化最为直观。纵览全文,新版《西望茅草地》基本删去了初刊本中的众多感叹词“呵”“罗”等等。同时,新版中将初刊本感叹号结尾换成逗号、句号结尾的句子就有14句,人物的感情书写显得更为冷静。文中较典型的一处变动是“我”对小雨的追思的叙述,经过修订,原本的疑问句全替换成否定句,淡化了强烈的主观情绪,对比如下:

  (初刊本)我到哪里去?她在什么地方?我算她的什么人?……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现在,到哪里才能听到她唱出的歌?看到她那温柔沉静的目光?

  (新版)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

  新版《西望茅草地》在削弱人物主观情绪流露的同时,也降低了叙述过程中的主观性倾向,删去了叙述人跳出故事情节与读者对话的部分。《西望茅草地》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采取“拼贴连缀式”的结构组织故事材料。初刊本中韩少功正是通过叙述人“我”与读者对话的方式,将不同的生活片段拼贴连缀起来,进行过渡和转场。比如,初刊本开篇用“呵,他,那他就是我的家长、教师和保姆了”把话题引向张种田,后文则以“是什么让我和张种田走到一起来了呢?”将话题引向了主人公中学毕业下乡的经历,文中还有“不过地位的变化是想象不到的。不久发生了一件怪事——”、“对农场的关心,使我找队长谈起来”等带有叙述人讲述故事口吻的过渡语句,这拉近了读者和作者的距离,便于作者剪裁故事情节,但叙述人在场的声音过于强大,降低了小说的客观性,也阻碍了读者的独立思考和审美过程。新版《西望茅草地》对此的处理方式是删去过渡语句,将小说划分为十六节,以分节的形式连接不同的生活片段。没有了叙述人的“串场”,相较于初刊本较为连贯的叙述,新版不同小节之间生活片段的切换产生了一些跳跃和不连续性。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新版《西望茅草地》主观情感色彩削弱,人物直抒胸臆和叙述人直接介入的篇幅大大缩减,但新版小说中“主观大脑对声、光、色的变态感觉”的描写增多,比如新版增加了一段疲惫劳作时的主观感受描写:“我全身散了架……我的脑子也七零八落。场长与酸菜交错,队长与厕所重叠,被子在下雨,钯头在唱歌,厨房挤压腰杆,母亲哽在喉头……”对主观真实感觉的描写,取代了追求客观真实的朴素白描手法,给人极强的感觉体验。这些新增的对日常生活的陌生化书写,流露出后来韩少功对于现代派技巧的吸收,体现了其新时代的创作意识。

  与主观情感淡化相对应的,是小说中作为“我”的主体形象的弱化。初刊本中许多“我”独立完成的情节,在新版中都改成作为知青群体的“我们”来完成:初刊本中几处“我”和小雨的两人交往改为知青群体和小雨的交往;初刊本中倡议科学生产时,“我”被推选为代表向场长提出一大串建议,而新版中这些建议全被改为众多知青们七嘴八舌的提议;就连初刊本中批斗“我”的情节在新版中也被改为批斗一群关禁闭的知青。“我”不再是知青群体中的突出代表和代言人,而是隐没于群体之中。同时,小说也花费更多笔墨在其他人物上,呈现了一派更为生动、真实的茅草地群像。在新版人物群像的重塑中,无论是知青还是农民,都更富有生活气息,对于他们身上既有的缺陷,作者也不会刻意回避。

  新版增加了知青猴子偷喝猪油拉肚子、雨天滑倒在泥地里睡觉、阶级立场考察时主动招供父亲是国民党员等生活片段,修订之后,这位知青同伴乖张叛逆、不愿吃苦、机灵变通的形象跃然纸上;队长李长子也得到更多描写,新版增加了他下雨天替知青向场长讨价还价请求休息和“看见坟就要绕着走”的诙谐场景,修订后李长子身上胆小迷信、上下讨好又不失善良的典型农民特质更为彰显;初刊本中小雨“总躲在娴静和矜持的后面”,比较柔弱羞涩。新版中小雨的形象变得泼辣干练,嬉笑怒骂间都充满生气。新版本中的小雨是人缘好、手脚勤的猪倌,她生气时拳头打人通常很重,让人“明白猪司令不是白吃饭的”,颠覆了初刊本中读者对小雨柔弱温和的印象。新版中也删去了小雨加入土温室“科研突击队”、听知青们的读书会等情节。新版小雨的形象与缺乏足够知识文化水平的农场女性形象更为贴合。

  张种田人物形象的重塑则主要体现在小说开篇删去了对其革命英雄风采的渲染,新版《西望茅草地》中对他军旅生涯辉煌战绩的叙述只存在于他哼唱的军歌中,从而削弱了文本中张种田身上的英雄气质。与之相应,新版中张种田身上的农民特质更为凸显。其中,语言描写方面的修改最为明显,新版增添了许多场长的语言描写,比如他指责知青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还戴着眼镜片子,装猫头鹰吓老鼠?”又如他质疑知青不能实验室造菌肥时冷嘲:“你们是做粑粑呢,还是做面条?一点臭气也没有,还说是肥料?有了这么多日子,你们就是屙也能给我屙两担了吧?”这些新增的形象化、情绪化的语言描写具有更浓厚的乡土风味,和场长粗犷豪爽形象更为契合,呈现了场长文化水平不高、言语耿直的农民本色。

  总之,新版《西望茅草地》主观情感色彩的淡化使得作品留有更浓厚的艺术余味,读者在参与文本阅读的过程时能获得更多独立思考和审美的空间;同时,修订后的茅草地人物群像更加贴近乡土生活,语言与生活细节描写也更鲜明和个性化,还原了更真实的茅草地世界。这体现了韩少功后来艺术上的完善与成熟,作者伤痕文学时期强烈的宣泄情绪的冲动已经消退,写作的情感态度转为冷静客观,同时他对于现实生活和人物的观察也更加入微,减少了人物形象塑造时的概念化和符号化。

三、去浪漫化的爱情书写

主观情感淡化、人物个性化都是细微之处的修改,贯穿全文,而新版《西望茅草地》情节最大的改动在于爱情书写的修改。爱情书写是《西望茅草地》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凝结了茅草地大部分的浪漫与诗情。小说16节中有多达5节的篇幅专写小马和小雨的交往,两人的爱情悲剧在整个茅草地悲剧中也最具代表性。

  将各版本进行对比,读者能直观地感受到新版《西望茅草地》中爱情书写的篇幅有所减少。从女主人公小雨的初次出场时间就可见一斑,初刊本中小雨在知青刚抵达农场就已经出场,随后又与知青一同参与了土温室菌肥实验,而新版本中小雨直到第六小节才迟迟登场。小说中两人单独交往的场面也删去许多,比如初刊本和中间本在小雨向队长告状后,都记叙了一系列“我”报复小雨的行动,新版中这些行为从小雨与“我”的两人事件全改为小雨与作为群体的“我们”之间的“斗智斗勇”;再如中间本和新版都删去了小雨指头磨出血依旧为“我”洗衣服,“我”得知后焦急关切地寻到小雨,盯着她的粉色发结和缠着胶布的手,局促不安地向她道歉的情节。

  对于这种修订的原因,我们或可参考曾镇南在1985年的评论,他认为《西望茅草地》在塑造张种田这一主要人物形象时有生硬之处:“作家由于沉思历史、解剖民族病态而生发的种种思想,都想综合到张种田身上……但是构筑张种田主要性格特征的情节主干,却是他与小马、小雨的爱情追求的冲突。他作为无意的精神虐杀者的身影浓重地浮现在小说的屏幕上。而他作为一个革命而愚妄的农业国酋长的其他特征只是作为一些闪烁的黑点出现。”的确,韩少功在写场长农场经营等部分往往一笔带过,事实上爱情冲突才是小说的主体。经过修订,新版的爱情书写的篇幅有所减少,而场长作为“精神虐杀者”之外的性格特征也有所强化。其中最明显的改动,是增补了其在农场经营中不重视科学这一特征的书写:初刊本中知青的菌肥实验失败,场长并未完全否定科学实验,而是认为成效太慢,好言劝说知青等以后有空闲时间再进行实验,而新版中张种田完全否定了科学试验,“认定我们的菌肥完全是骗人,因此必须把骗子们轰回地上去”;初刊本中小雨是因病而死,新版中小雨的死则是场长在烧荒时急于求成,不重视隔离带的砍伐而仓促下令点火造成的。由此,在旧版强调场长作为爱情“精神虐杀者”的基础上,新版使茅草地的悲剧与张种田对科学的漠视有了更紧密的因果联系,这令张种田的性格塑造更加全面。

  同时,在两人交往篇幅减少之外,新版保留的两人相处情节中爱情发展也变得更为内敛。新版对于小雨帮知青洗衣服这样评价道:“小雨还能伸出援手,向阶级兄弟贡献劳动加肥皂,怎么不让人刮目相看?”于是修改后小雨为我洗衣变成了农场女孩与知青群体之间“阶级兄弟”般的同志情谊;对于小雨要小马脱下衣服替他缝补的情节,爱情书写也更为内敛,初刊本和中间本中小雨要求“我”脱下衣服时自己却先脸红了,在新版中小雨则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回屋取针线,嘴上嘟哝着“有什么要紧呢,知识青年居然还封建……’”新版中小雨不再害羞脸红,反而对男女之防表现得十分洒脱,嘲笑小马思想的封建,文本中已经找不到初刊本、中间本中两人的相对羞赧、气氛微妙;在甘蔗地答复小马的心意时,初版本、中间本中小雨都说现在应该一心创业不能谈恋爱,回避了自己是否喜欢小马的问题,而新版中小雨解释自己送柑子给小马只是给他吃,有什么错?间接表明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小马也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把驴粪蛋错当金元宝的傻财主。”初刊本中两人明朗纯真、心心相印的感情书写,在新版中变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而前期爱情书写的内敛化也为新版修订中两人爱情结局的巨大变化埋下了伏笔。

  小马和小雨的爱情结局有很大改动。初刊本中“我”因为拖拉机机械事故而毁容,小雨抑郁生病,还被场长许了一门亲事。当小雨找到“我”,表明自己死也不愿和袁科长在一起时,“我”考虑的是自己毁了容不想耽误小雨,也不愿她和自己的父亲决裂,选择了拒绝小雨,最后小雨因病情恶化而过世。尽管最后以悲剧收尾,但两人爱情毫无杂质,十分纯粹动人。小雨有为爱情违抗父亲的勇气,也不嫌弃爱人残破的面容,小马则不愿意自己拖累小雨而选择放手。在这个故事中,两人相爱而不得,愿意为对方自我牺牲,又有父亲阻拦、毁容事故、心脏病、癌症等元素,可以说是个曲折俗套、戏剧性强的悲情故事。中间版和新版中则削弱了爱情书写中浪漫化和苦难化的叙事,两人的爱情变得更复杂,不复纯粹。

  中间版删去了小马毁容的情节,故事由此减少了一些伤痕和泪水。中间版的小雨虽然也生病住进医院,但从因病而死改为死于一场森林灭火,比起因为癌症和心脏病离世不那么俗套。在为婚事焦虑而找到小马时,小雨的态度也从初刊本中“我恨那个人!绝不和他走!”那种勇敢决然的反抗,变成“你不要恨我。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的无奈悲怆。

  新版中爱情结局改动更大,小说插入了一段全新的背景:农场有女知青怀孕,场长替她举办婚礼,农场的恋爱禁令随之取消。场长也希望知青们能在农场结婚成家立业,开始关心和促成知青的恋爱,但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留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小雨重新在甘蔗地约“我”见面,其间体现的爱情便“变质”了。茅草地的知青们昔日追逐的纯粹爱情如今成了婚姻的包袱,此种情境下的“我”也不例外,新版《西望茅草地》中这样描写“我”对小雨的心理:“事情有点可笑。他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新版甚至增加了一段小雨对“我”激情洋溢地谈论参加州团代会感受的情节,吓得“我”差点抱头就跑,心想“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可见“我”对小雨的情感态度对比初刊本、中间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虽然仍喜欢小雨,但这份喜欢不再浪漫、纯粹和理想化,而多了一份躲避和抗拒,也掺杂了对现实和责任的忧虑。

  如果说初刊本中造成小马和小雨爱情悲剧的是毁容事故、恋爱禁令、父亲阻拦这些外在因素,小马对小雨的拒绝是出于被动的选择,那么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小马拒绝小雨则是他主动的选择。新版中小马没有因为机械事故而毁容,农场的恋爱禁令已经不了了之,场长也并没有给小雨做媒逼他嫁给姓袁的男人,小雨只是因为被姓袁的求婚而偷偷到甘蔗地见小马,而此时小马“已经没有勇气向一位团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顺女儿,伸出自己的手。”阻碍他走向小雨的是其自身的怯懦和对婚姻责任的逃避。

  伤痕、反思文学惯用创伤和悲剧的叙事,而寻找故事中的历史受害者和造成悲剧的原因,是我们解读这些小说的重要尺度。从这一角度看待《西望茅草地》的爱情悲剧,可以看到,新版的小马不再是茅草地中的一个单纯的“历史受害者”的形象。初刊本中小马的毁容事故、追逐爱情无望的悲剧,无一不让我们联想到伤痕文学的典型模式:知青们带着革命宏愿下乡,期盼着能够实现理想大展鸿图,最后却被历史欺骗,身心都蒙受巨大创伤。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褪去悲情色彩、未被毁容的小马在“爱情号令枪”和“婚姻包袱”下感到胆怯,让小雨最终满含诅咒地呼喊着“我恨你!”而离去。造成两人爱情悲剧的原因渐渐从政治历史、封建主义等外在原因向人性本身弱点的内在原因偏移。这种修改倾向和韩少功后来的小说《飞过蓝天》所体现的主题有相似之处——不再强调知青在大跃进和“文革”中的历史受害者身份,淡化知青所受的伤痕,转而对知青自身进行反思,批判他们对理想、责任、土地和农民的背叛。初刊本中被批判和反思的对象主要是张种田,而新版中作为知青的“我”也走到了历史反思与批判的前台,这背后是知青自我反思和批判精神的觉醒与深化。

  尽管初刊本《西望茅草地》在当时已经体现了对伤痕文学的超越,没有一味地控诉和哭喊,但是叙事中仍然受伤痕文学影响,有较多浪漫化、苦难化、戏剧化的书写。经过修订,新版《西望茅草地》进一步摆脱了伤痕文学的叙事模式,爱情书写去浪漫化和苦难化,更加复杂内敛,其对茅草地悲剧的原因有了更深入的挖掘,对知青自身也开始批判与反思,这些都体现了作家新世纪的创作眼光。

四、启蒙之外的忧虑

在《西望茅草地》中,韩少功较早地突破了类型化书写,认为不应该“回避生活的真实面目”,写出了张种田人物的复杂性——一方面他带有革命战争时代的遗风,勤劳肯干、吃苦耐劳、关怀群众、富有集体牺牲精神,这些革命遗留的美好品质令人赞叹;可另一方面,他在极“左”路线影响下急于求成,忽视客观科学规律,作为农民当权派又深受封建思想影响,以封建大家长作派对茅草地实行专制,这一切与民主和科学相左,最后造成茅草地和他个人命运的悲剧。

  因此,文中的“我”对于张种田的情感态度也十分复杂,在不满、怨恨之外也有认同。张种田有带领大家把茅草地建设成共青团之城的美好理想,“我”认同场长的理想和追求,因为“我”也是怀有建设祖国的豪迈理想,只带一支牙刷就愿意下乡的热血青年;场长身上有利他精神、勤劳肯干、忠于党忠于国家等革命传统美德,这些也是“我”认同的崇高道德品质,因为“我”也是那种在山洞阶级立场检验时面对死亡威胁仍然坚守信仰的人。正是由于这种认同,“我”时常对场长心存敬佩、满怀同情,会凝望他除夕夜离去时的佝偻背影感到心酸,离开茅草地前不自觉地为他打扫房间,在离去的列车上流下眼泪……所以最终茅草地事业失败,张种田的人生也化为一场悲剧时,“我”感到理想破灭的茫然失落和无所适从,呐喊出了心中的困惑:

  幼稚的理想带来了伤痛,但理想本身,崇高和追求本身,旗帜和马蹄,也应该从现实生活中抹掉吗?

  这既是叙述者“我”的思考,也是作者韩少功的思考。尽管这句叙述者直白的发问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被删去,但这种思考在文本中依然有迹可循。就像韩少功在新版《归去来》结尾处删去了初刊本中“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一句,但文本中依旧处处能够感受到那个巨大的我对于个体的我的巨大压力。《西望茅草地》也是如此,尽管在茅草地中曾饱受伤害,但“我”仍然对茅草地满怀留恋,这和“我”对革命时期遗留下来的美德、理想、追求还有崇高本身的认同有关。这份留恋之情超出了当时反思文学对当代政治运动的全面否定以及追问历史罪责的范畴,体现了韩少功超越时代话语的思考。

  而80年代初正是“文革”结束、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左倾路线、封建思想受到猛烈批判,五四以来重视“民主”和“科学”的启蒙思想重新回归。在这一时代思潮下,虽然评论家们注意到韩少功对张种田人物复杂性的处理,在分析人物时剥离出张种田身上属于优良革命传统的可贵品质并对此进行赞许,但他们对《西望茅草地》的解读往往还是基于启蒙的视野——认为张种田这样一个道德上有许多优点的“好人”,最后依然造成了茅草地的悲剧成为“坏人”,更加体现了左倾路线和封建思想对人的荼毒。

  以启蒙的视角来解读《西望茅草地》有其合理性,但也会产生局限性,因为《西望茅草地》中还包含超越启蒙话语的部分。正如韩少功在《留给茅草地的思索》中评价张种田时所说的,“他的忠诚和无私,他的理想和气魄,是不是还值得我们留恋呢?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我还是写了。……除了传达思想,我更希望能抒发郁结于心中的复杂感情。”启蒙话语可以解释韩少功所说的“传达思想”的部分,但忽略了他对张种田、对茅草地的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的部分。在离去时“我”那滴无人看见的泪水中,我们可以读到韩少功在启蒙视野之外的另一层担忧——当新时期人们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全面否定大跃进、文革等当代政治运动时,理想、追求、崇高本身是否也会被全然否定,“从现实生活中狠狠地抹掉”?

  这种忧虑是后来韩少功反思现代化以及追寻理想和崇高的起点:随后1981年的《飞过蓝天》通过鸽子寄托了对理想和信念永恒不灭的追寻,《风吹唢呐声》批判了改革时代下金钱、利益对于民族传统美德和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侵蚀,20世纪90年代韩少功的散文创作更是打响了精神的圣战,批判现代化、市场化背景下人们的精神失血和道德沦丧,后来《日夜书》中的陶小布躺在草窝里听吴天保说人生不过吃和睡时,也执着地认为“不,生活中还有别的什么……一定有更高的东西。”而这些思考,早在《西望茅草地》启蒙话语的背后,就已经隐约出现,在后来作品中进一步引发追问。

  不过当时评论者在解读《西望茅草地》的结尾时,往往回避了韩少功的这一忧虑,而是借初刊本小说结尾中“黑色的煤”的比喻,展望了离开茅草地后的美好未来。比如罗建南虽然赞同茅草地的事业不应该用笑声来嘲弄,但他认为“今天党领导我们打垮了为害十年的四人帮,并且在清除影响了二十多年的‘左’的思想,向四化进军,为人民造福……作者深情期许的,留在茅草地里的汗水,埋藏在这里的枝叶、花瓣、阳光、尸骨和歌声,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煤,却是在今天燃烧起来,只有现在才是真该笑的时候了”;蒋守谦也认为韩少功“心向往之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今天正在到来或已经到来。那‘黑色的煤’,已经开始燃烧,发出了越来越强烈的光和热。”他们虽然认同张种田个人和茅草地事业中的某些优点,但并不认为现代化事业会与这些品质相冲突。他们没有韩少功对理想和崇高本身会随着反左、反封建的现代化进程而消逝的这层忧虑。他们对现代化的未来满怀乐观的期待,认为现在才是真正该笑的时候,茅草地的历史正像煤一样燃烧后在今天发出了强烈的光和热。这些评论者们就如同《西望茅草地》结尾中猴子、大炮那样大笑着离开了茅草地,而韩少功与之不同,回望这片土地,他更像小马一样笑不出来,为茅草地流下眼泪。

  可以设想,正是带着这种复杂心境离开茅草地的小马,当他在未来某天重新归来的时候,也许就会成为《归去来》中的黄治先,他感受到村民身上的传统文化品性,愧疚于马眼镜对四妹子姐姐爱情的亏欠,回忆起社会主义运动时期某些值得珍视、而现在已经被自己抛弃的精神,最终迷失了自我,向历史发问。而这种反思深度是猴子、大炮这些在归途上大笑的人不会有的。

  新版《西望茅草地》结尾对此进行了相应修改,删去了小说结尾的最后一段,于是初刊本和新版有了两种不同情感基调的结尾:

  (初刊本)多少年来,这块古老的土地埋藏收纳了那么多的枝叶,花瓣,阳光,尸骨和歌声,层层叠叠,它们也许变成黑色的煤,在明天燃烧。

  (新版)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初刊本中最后黑色的煤的比喻,给小说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而新版以一滴无人知晓的泪水结尾,删去了富有光明意味的结尾,给读者带来了更大的思想震撼和反思深度,陷入了“我”失落怅惘的情绪中。新版结尾的删改,使得《西望茅草地》中溢出启蒙话语、追念理想和崇高本身的隐含主题表现得更为明显。韩少功对《西望茅草地》的这种修订方向也正和他后来作品对现代化的反思以及对理想和崇高本身的追念相契合。

  《西望茅草地》是韩少功早期较为珍视的一篇小说,从1994年到2008年进行了多处修订。在新版《西望茅草地》中,主观情感色彩的淡化使得小说更有艺术余味;人物形象塑造更为丰满和个性化,使小说更具真实性、形象性;爱情书写在修订后去浪漫化和苦难化,使文本超越伤痕文学的叙事模式,淡化了知青历史受害者的形象,加强了知青的自我反思;结尾的修订则进一步彰显了《西望茅草地》中超越启蒙话语的隐含主题,呈现了韩少功对现代化的反思和对理想和崇高本身的追求。经过这些修辞、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的修订,新版《西望茅草地》带有了韩少功新世纪的创作意识,有了更高的艺术价值。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望茅草地》的修订也有其局限性,不可能尽善尽美。

  尽管韩少功常有重写旧作的冲动,但还是想大体保留旧作原貌,正如他在新版自序所言,“篡改历史轨迹是否正当和必要,也是一个疑问”,哪怕是艺术上不那么完善的作品中也保留着历史时代的印记,修改作品其实也是修改历史,而他认为作家应对此有所保存。《西望茅草地》写作于一个文学创作带有政治功利色彩的时代,韩少功谈到自己问题小说的创作时也认为“这些文学作品很粗糙,但作为一种政治行为,并不使我后悔。有时候,作家也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东西。”同时,《西望茅草地》本身的政治题材、朴素现实主义手法和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限制,也使后天修订对其艺术水准的拔高有一定的局限。所以,修订后的《西望茅草地》成为一个既带有过去时代历史的脉搏、又加入了新的时代眼光的意涵丰富的文本。

  在《留给茅草地的思索》的结尾中,韩少功这样写道:“遥想茅草地,那里有丰富的矿藏,而我是一个蹩脚的开掘者,但愿今后会有所长进吧!但愿茅草地的白天和黑夜,能永远在我心中燃烧,鞭策我磨炼手中这支笔。”对韩少功而言,茅草地是永恒的文学主题。对《西望茅草地》的修订,也正是韩少功在不同时期对茅草地丰富矿藏的持续开掘,同时,韩少功对旧作不断锤炼和打磨、永不止步和追求完善的文学精神,也值得我们紧随其后,在这片茅草地上继续一同探索、开掘。

  【注释】

  [1] 韩少功:《同志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 2 页。

  [2] 参阅洪子诚.丙崽生长记——韩少功《爸爸爸》的阅读和修改[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2),第 1-13 页;盐旗伸一郎.寻不完的根——今看韩少功的一九八五[A]. .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2009.6) [C].: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09:3;旷文峰.韩少功对“文学寻根”的重探——以 2006 年新版《爸爸爸》为论述中心[J].人文中国学报,2018(01):第111-145 页.

  [3] 韩少功 施叔青.鸟的传人.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8,第 67 页

  [4] 韩少功著.韩少功自选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第2页.

  [5] 韩少功著.月兰 中短篇小说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第 266 页.

  [6] 南帆.人生的解剖与历史的解剖——韩少功小说漫评[J].上海文学.1984(12).第 69页

  [7]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 16 页.

  [8] 韩少功著.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80 页.

  [9]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 3 页.

  [10]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8页.

  [11]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5页.

  [12] 韩少功.留给“茅草地”的思索.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8 页.

  [13]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57 页.

  [14]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58 页.

  [15]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 6 页.

  [16]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62 页.

  [17]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74页.

  [18]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60页.

  [19] 曾镇南.韩少功论.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21 页.

  [20]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63页.

  [21]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64页.

  [22]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72页.

  [23] 韩少功.韩少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第 37 页.

  [24]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78 页.

  [25]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79页.

  [26] 韩少功.留给“茅草地”的思索.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26 页.

  [27] 韩少功.西望茅草地[J].人民文学.1980(10).第 18 页.

  [28] 韩少功.归去来[J].上海文学.1985(06).第 37 页.

  [29] 韩少功.日夜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第 35 页.

  [30] 罗建南.是该笑的时候了——《西望茅草地》读后[J].图书馆,1981(2),第 44 页.

  [31] 蒋守谦.韩少功及其创作.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 198 页.

  [32] 韩少功.同志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 18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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