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读某批评家关于“打工诗歌”的长篇评论,乍看文章谈玄说理,气势恢宏。细读,发现通篇对“打工诗歌”的解读和批评多停留于社会性的分析层面。最为关键的是,文中所列举的大量“打工诗歌”作品也仅仅是作者用来佐证其言说观点的材料,并没有对作品文本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换句话说,在这篇对“打工诗歌”的批评里根本找不到几句发自评论者内心感受的语言,行文空洞、沉闷,更遑论独到的发现。
其实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当下报刊上的文学批评,充斥版面的大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扯虎皮作大旗,拉拉杂杂唬弄人的文字。要么是深奥晦涩,高深莫测,离文学创作实际相去甚远,成为束之高阁、和者盖寡的理论;要么是流于浅泛,浮光掠影,停滞在评论对象的表层上,隔靴搔痒的呓语。尤其是一些学院批评,因以学术规范为终极的学术目的,而忽略了文学批评所应具有的思想、精神与灵魂。于是,在似曾相识的表达里,我们看到的是“能指”、“所指”、“俄迪浦斯”、“镜像”、“后现代”、“后殖民”,看到德里达、福柯、本雅明、杰姆逊、萨义德等众多繁复、令人眼花缭乱的词汇。评论者经过一番概念的搬用,逻辑的推演,最后证明出了“每个人都有十个手指头”,绝对符合学术规范,可是审美感觉呢?
对于诸如此类没有鲜明的个人体温、生命气息、生活感受的审美体验的文学批评写作现象,批评家王彬彬一针见血地指出,“它与批评研究者的心灵无关,其实也与那被批评研究的对象无关。这样的批评研究,表达的不是批评研究者对作品的审美感受,而是批评研究者对那时髦理论的理解,他们只不过借助某个作家某部作品表达这种理解而已。”我们说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它最大的功能是对一个时代文学价值的正面发现和阐释。而正面发现离不开审美感受,批评家应该从文本研究出发,发现、总结、升华出理论品质、理论内涵。这才是文学批评的创造力和创新性的体现。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一度饱受诟病,究其薄弱、乏力的原因,我认为并不能完全归昝于批评家,它与审美批评的缺失和混乱有着密切关联。
本人认为文学就是情学,主张并践行的文学批评是:从文本出发,从感受出发。依此所写的文学评论,包括出版的个人文学评论集也受到了读者的喜欢和肯定。其中,《诗美探真》还获得了“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文学评论奖。评委认为:“这是一部关于活跃在当下的诸多诗人诗作的评说合集。作者能够贴近时下的诗歌创作现实、从审美出发,把握着不同诗人的不同特点展开评论,视野开阔,文字流畅并富有诗意,显示出作者较为扎实的诗歌审美能力和理论功底。”然而,这样的评论或许因为“理论性不足”仍然入不了学院派批评家的“法眼”。这让我困惑过,但在认真阅读了李健吾的《咀华集》后,我坚定了自已当初的想法。显然,在学理性、学术规范为王的文学评论写作语境中,正是因为李健吾先生独辟蹊径的批评——以体悟和感性见长,才使得《咀华集》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风行一时而成绝响。
对此,青年批评家傅逸尘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的话语资源大多来自西方二十世纪的文学理论与方法。为批评者,如果不能够言必称种种主义或某某家似乎就取法乎下;而所谓学术论文如没有很多注释就缺乏学术性与学理性。这样的批评能感受到作家的情感与体温吗?”如何增强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公信力和影响力?傅逸尘提出了自已的看法,他认为提高文学批评的感受力和判断力肯定也是一种有效且迫切的方式。
在我看来,一个好的批评家除了具备良好的理论素养,敏锐的艺术与生活感觉同样是不可缺少的。一个作品出来了,有没有什么新东西?或者是旧东西的“原画复现”“借尸还魂”?这个东西为什么出现在此刻?它呈现了一种什么样的征象?是时代的病症,还是一种亟待批评家大力开掘的新鲜的艺术力量?要想很好地解答这些问题,绝不只是靠书本理论就能够对付的,它需要批评家长期积累的对艺术、对生活几近本能的敏感,没有感觉是断然做不出有生命力的文学批评来的。如果有意地使情感“零度化”的语言,这样的批评也必然干瘪,味同嚼蜡。
二
文学批评是审美感受的表达。与其他文学批评不同,审美批评更注重文学的内部构成和形式,比如写作技巧、写作手法、叙事方式、结构、语言、修辞、风格、文体等,通过解剖和分析文学作品,用理性的语言向读者呈现作品之美。它是一切文学批评的基础,是其他文学批评显在或者潜在的条件。别林斯基曾说:“当一部作品经受不住美的评论时,它就已经不值得历史的批评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文学批评首先是审美批评,然后才是其他批评。也即是说,作为一种基础批评,在很多文学批评中,文学批评家更多关注文学作品中的真实性、思想性,在这些方面分析得头头是道,而对审美批评不屑一顾,成为直接跳过或撇开了审美批评的文学批评。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非常重视审美,有所谓“两美”“三美”“四美”“七美”“十美”之说,对作品的美也分得非常细,如“粹美”“盛美”“醇美”“精美”“秀美”“高美”“大美”等,区分之细腻,这正说明古代审美批评和伦理批评不能离开审美批评,它建立在对作品的具体感悟、细读的基础之上。审美批评也是现代文学批评传统。审美批评最早可追溯到王国维,此后,周作人、废名、朱光潜、李建吾、沈从文、林庚等都是审美批评的代表人物,为中国现代文学审美批评的建构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再如英美新批评,非常重视对作品的细读。新批评对文学作品的细读,对文学语言与非文学语言的仔细甄别,可以说是非常具体的审美批评。其他西方文论如原型批评、意象批评、语义学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等或多或少都具有审美批评的因素,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那么,强调突出批评中的审美感受力,会不会削弱乃至降低思想分析的力量呢?
答案是否定的。在这方面,已故的著名文学批评家雷达先生就是一个典范。他的评论文章,特别是那些重要的长篇巨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太美了!他的评论有散文的灵气,还有一种个人经验(来自故乡和童年的经历)在里面。因此,雷达的文学评论是有温度、深度和高度的评论。如果对雷达的评论进行一个大致的梳理,就会发现他写那些北方作家,尤其是西北的作家时,这种风格格外明显。比如,他评张贤亮的《绿化树》时有一篇文章如是道:
从西北高原一个荒寂的被人遗忘的村落里,突然射出了一道强烈的、巨大的、照人肺腑的艺术之光。它受孕于六十年代初期的饥荒岁月,却辉映于八十年代初期的蔚蓝天幕。虽然横亘着二十余年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由于它揭示了具有哲理色彩的重大的人生主题,它的艺术力量依然像电流一样,迅速地通向了今天每个富于良知的心灵。但是,也由于它触及了至今仍然极其敏感的知识分子问题,也就造成了人们感受的空前复杂和认识的多种歧异。这就是张贤亮的系列中篇之一《绿化树》所产生的特殊的社会反响。
这样的评论,句句优美,读起来热烈、开阔,激情澎湃,既不觉得枯燥,又富有于感染力。再如他评陈忠实的《白鹿原》《废墟上的精魂——论<白鹿原>》的开头:
我从未像读《白鹿原》这样强烈地体验到,静与动、稳与乱、空间与时间这些截然对立的因素被浑然地扭结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而奇异的魅力。古老的白鹿原静静地伫立在关中大地上,它已伫立了数千载,我仿佛一个游子在夕阳下来到它的身旁眺望,除了炊烟袅袅,犬吠几声,周遭一片安详。夏雨,冬雪,春种,秋收,传宗接代,敬天祭祖,宗祠里缭绕着仁义的香火,村巷里弥漫着古朴的乡风,这情调多么像吱呀呀缓缓转动的水磨,沉重而且悠长。可是,突然间,一只掀天揭地的手乐队指挥似的奋力一挥,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生灵就全都动了起来,呼号、挣扎、冲突,碰撞、交叉、起落,诉不尽的恩恩怨怨、死死生生,整个白鹿原有如一鼎沸锅……
同样,在这篇评论里每一句都饱含着作者极大的热情、同情爱以及曾有的深刻的人生体验,并非简单地对一个作者或一部作品的解读。著名学者何西来先生在《关于<白鹿原>及其评论》中指出:“雷达的《废墟上的精魂》……可以说是第一篇给了《白鹿原》以系统全面的准确评价的文章。这篇文章,不仅以其准确的评价,对于一般读者的阅读,起了很好的引导作用,许多见解至今未被超越,而且相当真实地记录了批评主体在欣赏作品时所体验到的巨大的震撼和魅力。”读着这样的评论,我们似乎来到了一马平川的辽阔原野,又好象登上了高高的山峰,眼界更加开阔。我们既享受了一片绿茵的统一、柔和,又欣赏了五光十色的鲜花朵朵。
由此可见,我们强调审美感受力,是了加强,为了更好地发挥思想分析的威力。正如“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没有消费就没有生产”一样,在文艺批评这门学科中,如果没有丰厚的审美感觉力,思想分析往往成为架空的公式概念的演绎;同样,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思想分析,审美感受也将显得软弱和肤浅,不能产生深远的影响。
三
如何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审美批评?我认为,首先要调动整个心理功能,去感受、体验、理解作品,去捕捉美的印象和把握美的特征,并进而作出审美的判断和评价。只有这样,文艺批评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审美批评,才有可能引导读者去发现美、欣赏美、理解美,从而最大限度地获得美的情感,美的愉悦。
其次,要充分学习古今中外的审美批评经验,在学习借鉴的基础上,重新整合、丰富发展新的审美批评体系并使之系线化。除此之外,还必须重视对具体的文学文本的细读。
批评是建立在阅读之上的。在文学史上曾有过印象式批评、评点式批评,但不管哪一种,脱离了文本细读,则一切无从谈起。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道:“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这里,刘勰讲的“披文入情”及“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文本细读。审美批评首先面对的是文本。对于批评家而言,他的一切关于艺术的思考和阐释,都只能从阅读做起,进入那个文本提供的世界,通过作家的描写和形容,细致地品味和体悟作家的用心立意,而且务必“细读”。当然,细读只是对精品而言,粗劣之作,是不必为此费神的。批评家不是先知更不是巫婆,他的经验来自于阅读,而并非察言观色。批评的合法性在于任何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都有接受自由评判的义务,批评本身不是目的,它一方面可以满足阅读者的表达欲望,用个人化的理解赋予作品以更多的内涵,另一方面,批评家通过先声夺人的价值确认,给后来的阅读者以启示和引导。所以,负责任的批评必须深入文本,有感而发,才不乏真知灼见。
这里,且以布鲁克斯、沃伦编著的短篇小说鉴赏集《小说鉴赏》为例,略加说明。该书选择了51篇不同国度和地区的代表性短篇小说,通过语言分析、细读作品的本意,将文本作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从而摆脱了着重讨论作家的思想、背景以及作品的思想、历史和社会政治意义,让文学批评回到文学本身。比如,他们是这样分析契诃夫的《万卡》的:
这篇小说的重点放在动人哀怜的词句上,很可能产生伤感的气氛。假定用另一种写法,只是大致按年代顺序,历叙万卡一生中所有苦难,知道圣诞的前夜,他独自一人呆在那个阴暗寒冷的小屋里做祷告。要是这样描写,这篇小说根本就毫无小说味道了,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篇充满感伤气氛的速写。或者假定这封信按照确切地址送到了爷爷手里,无奈爷爷没法违反学徒合同,以致万卡达到的境遇比过去还要糟。那该是一篇多么拙劣的小说啊!
正是由于不知道确切地址——最后这么一点年幼无知,确实哀婉动人——才使得这篇小说定型。……我们知道这封信根本送不到万卡的爷爷手里。那么,它会送到谁的手里呢?它送到了读者——也就是你们大家的手里。它终于成为来自世界上所有小万卡寄给我们大家的一封信,所以“耍花招的结尾”毕竟远远不止是一个花招了。我们从这里就可以对这篇小说的奇特结构,以及破题中冗长而又不太均衡的组成部分有所理解了。
《万卡》是世界短篇小说中的奇葩名篇。但是,只有布鲁克斯、沃伦的解读分析,我们才更深切地理解了契诃夫的不同寻常——那封信爷爷没有、也不可能收到,但全世界的读者都收到了。这个细读带来的震撼,使我们进一步理解了《万卡》经典意义:它是如此的让我们感到高山仰止难以企及。《小说鉴赏》对经典小说文本的“小说的意图与要素”“情节”“人物性格”“主题”“新小说”“小说与人生经验”等不同方面的分析和解读,都给我们以极大的启示。
木心先生说,无审美力是绝症,知识学问是救不了的。所有的艺术活动,“情动”是关键,文章之“言”,文学之“嗟叹”皆因情而生。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是这一点在当下的文学批评走失了。对此,批评家吴义勤在批评当代文学价值混乱的文章中,提到了一个重要观点:“文学批评家的代言人意识取代了个人意识。任何一个批评家都首先是一个个体的 文学读者,他的所有的文学批评的基础应该是他作为一个读者的文学感受。但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常常把自己打扮成公共的知识者、公共的批评家,忽略或掩盖了自己作为一个读者的真实的文学感受。因此,文学批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体的审美体温,变成了冷冰冰的新闻发言人式的文字。文学批评变成代言人,变成新闻发言人,没有个体的审美体验和真实感受,就没有了感染力,没有了可信度。如果我们读一个批评时,没有个人的风格、温度、感受贯穿其中,我们就不会信任它,就不会受到感染,就不会感动。”。深以为然也!文学批评家要有很强的个人意识,必须保持文学研究的感受,不要被理论淹没,要保持对文学作品的直感和历史眼光。
一言以蔽之,批评也是一种创作,它有文体、温度与活力,在这里面,它必须渗透着批评家对文学的热爱、理解。批评家只有历练了自身的“审美力”,获得了感受情感、细读人物与作者内心的能力,才有足够的资格去对作品、作品中的世界及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发言,才有可能获得文学批评技巧与文学理论上的进步与充实。
【注释】
[1]王彬彬:《文学批评是审美感受的表达》,《文学报》2015年6月4日。
[2]转引自马也:《清远作家获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清远市文艺网,2014年10月20日。
[3]傅逸尘:《文学批评的感受力和判断力》,《现代快报》2014年10月20日。
[4]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5月,第386页。
[5]雷达:《<绿化树>主题随想曲》,《作品与争鸣》1984年第12期。
[6]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7]何西来:《关于<白鹿原>及其评论》,《当代作家》2017年第7期。
[8]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第96页。
[9]转引自孟繁华:《文本细读与文学的经典化》,“文艺争鸣”微信号2015年11月27日。
[10]吴义勤:《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的认识》,《延河》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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