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知晓中国美术史的人,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近一个世纪的美术教育,至今没有培养出像黄宾虹、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等这样的中国画大师。原因何在?万般诘问下,或许,这与当下浸淫古典,附庸风雅的心境的荡然消沉有关,风雅式微。
不仅艺术,推及其他人文学科,皆是如此。
很显然,王新的新作《清水才华:关于乡土与艺术的风雅笔记》:人事流转浮沉,学思曲尽其妙。回首钩沉:良善心,学问心,及身与远方,皆是在为暌违已久的风雅叩启招之。
汪曾祺写西南联大《七载云烟》,那种熏习人格的精神性的东西正是抽象的气质与格调,“泡茶馆”“跑警报”,苍黄风雨中洞见真知,知赏风月。如此想来,该是怎样的一群胸藏高志,心淘风月的文人名士沉潜翔泳在南高原,又该是怎般心境生动闪耀着囊中拮据,惶恐惊扰的岁月?
汪曾祺笔润含章,师从沈从文先生,一个爱美的乡下人。王新激赏沈先生,他心中永远恋念着那个乡下人。他笔下的人与事便是如此,如水明澈,如月美善,贴切人物,他也是爱美的乡下人。但王新的文章更多出几分才情横溢,流丽典雅的文辞与情思。
无疑,王新乃风雅者,这与诗韵、人情、乡土有关。
一
谈及家乡,王新语词温切,柔情关切处,可细嗅蔷薇,零星几朵,抑或是山背背处,月亮亮处的漫山遍野。在天与地,山与水,树与花经营的地方,高天厚土,烟袅人家,栖居行走着诗意美好般的性灵。
在王新眼中,人与事物皆是美妙的。身临迫促匆匆,无暇风月的急驰世景,美妙仍在,然美妙之心目却冷凝板结。“风雅始于感性的锻炼,终于品位的养成。”固然这种感性的锻炼始于温润情怀,万象胸襟,“于无声处听惊雷”,“物皆著我之色彩”。感性的心与目,柔肠曲转,在他笔下从未缺场。
那轮红月亮,撑着月光割禾的娘,也撑着异乡的良善心。娘是根,是教引“人要有良心”的真理。在关于乡土的风雅笔记中,山村隐士,文人墨客是鲜见的,在爱美乡下人来看,“癫子”“老乾”“望年”,喊着“使劲读书”的祖父,知识贫瘠或目不识丁,却柔情满肠,思接天地。比起朝暮碌碌的求索者,他们活得快活,活得诗意。
快活,诗意。已经远离人迹很久很远,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寻欢,俨然狂欢余后的寂落。晚翠园曲会,汪曾祺对那些贫困如洗,抚琴唱曲的人士看得透透彻彻:浊世中的清流,漩涡中的砥柱。那就是快活,诗意的过活。知足常乐,快活与诗意在此派生。
祖父的黄酒桂花下,知足“文章俊着呢”。乡土哲学家老乾,二胡弦乐远望,“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知足兴致与由心。心藏玫瑰,弦歌不辍的望年,煨肉打牌,他知足什么?二胡声送入知心人的心底。其实,他们并不知足,而是心有所属,心有所寄。“癫子”黄瓜三花簪月满,花事繁盛,歌喉如月光水色,撩人心弦。以至于王新拷问“一个人,究竟凭什么,伴着自然节律,一生如一日,坚守着炽热与冰寒……”。眷念着家乡还是眷念着那些爱美的乡下人,都有。小人物的故事,生活的炽热与冰寒交替,而风月乡土,人情风雅,在接近泥土与花香的一隅,谁能耐得住不寻味呢?
记不住哪个情真意切的人说过,用美好事物写悲怆情怀,是极高妙的。这些浏亮雅致的文字极高妙。
二
每次感慨,做学问与做人,做学问要有笨劲,做人则要良善勤奋。王新说自己有“老人缘”,与老先生缘分甚深。
这些先生的风采,曾听闻过,虽只言片语,却如沐春风,心旌思荡。
先生之风,郁乎苍苍!
《世说新语》讲魏晋名僧支遁,辞退黄金,独留骏马,自足而言:独爱其神骏之性。与骏马交神,望其性灵,这种与利为敌,不随物移的幽赏,试问物欲横飞,迫促匆匆的当下,谁会多一双独具慧眼?
相去不远的西南联大,刚毅坚卓,满满当当的塞入回忆录、小说、文章中,风姿犹见,却如隔世。那是一群做真学问,露真性情的风雅先生,联大岁月凝练成:自由!尽管“民国之后再无大师”论惹得世人对垒水火,但我坚信一点,那世景风雅趣识,唯恐当下难以望其项背。王新笔下的先生,不正是那些真性情,真学问,大胸怀,富气质的风雅先生吗?
然而,他笔下的先生淡淡苍凉。烛隐显微的洞见,锐如锋刃的眼光,执持强悍的心灵,沧海淘洗的严谨,背负苍茫,幽隐世景。四位先生宠辱不惊的人生,却彪炳着古典,书生,幽志,文脉的涓流成涌。吴进仁先生“默默以中国一流的大师为对手”,于古典文化中游刃,剔捏微妙而洞见之,千古斯文,风流儒雅。自居算个爱书之人,心有惭愧,因为难及张孝感先生那般博而精:何谓教育?所学知识全部忘却后之残余。精妙!他饱饫书斋,遍尝世态,终孤愤离世。
一位数学家,对文学如此敏锐且极富颖悟,这就是风雅。刘声烈先生珍爱歌德,心有猛虎,尤信佛陀,洞解性灵,为何自言是行动的失败者?是什么使得一个人三十年如一日,淘沙文学巨海,按脉中国文学史,清清白白一生。有幸得见林建法先生,一家人朴素无华,和睦温切。慧眼与巨眼同如炬,文学史构筑的品位与明澈,便是林先生的气格所在。
书中为何独标四位先生?正是为风气靡靡,大雅不作的学风树立标杆。
三
王新曾给自己的学生开过一个书单,我都认真找来读过:古典!古典诗词,古典美学,古典文化,为何古典?因为那里是源头活水。
“腹有诗书气自华”,古典文化熏陶性情,教养气质与格调。诗词歌赋,文史雅集,“风雅皆与古典美的教养关联”。他对艺术、思想、教育所阐发的精妙大义来看,古典与元典鹤立文辞,活润文思,同时贯络着微妙性灵的移化。
惯常的批评文章,浮玄无着,冗篇累述,无有新见者多;深邃洞见者却易迟涩枯杂,不够浏亮。然读这些饱含诗意韵调,富有遐思弹性的评论文章,雅正流润,耐人留心。这应该是诗性批评,以古典诗词,古典美学,古典哲思为开路,知赏人品,剖析作品,疏通理路后诗性与见地尤显。诗歌,书画,视觉,皆是以古典诗性贯串,思想与阐发翔游其间,分析得透彻明白。
“大珠小珠落玉盘”“背负苍茫歌未央”“卷舒开合任天真”……单是标题,便深感诗性,流韵生姿。于古典文化中拈出的“气脉”“手感”“风流”等,正是人心疏忽的感性的锻炼。
“自幼亲近古典诗词,很多诗篇可郎朗成诵,及至今天,一读到那些气息不好、气脉不畅的地方,喉头处就会梗塞不舒”。这便是古典文化的熏洗,他对于格律诗韵的谙熟已然化为行文沉思的气格。
久别风雅的人心,浮躁不堪!
“思想是什么?对时代大问题的理性反思。”思想的突触在何处寻得,在何处生发?苍润厚重,万古萌发的历史;启我性灵,葆我情思的人事;况味流溢,生意饱满的自然,能涌进与反思并行,胸襟与细嗅相伴,方可见微知著,烛隐洞见出新的思想泉眼。
每眼泉水,活润滢澈,勃郁生姿,皆生于雅与韵,幽眇与深思。
登堂入室,渐入佳境,这是对搞研究,做学问的褒奖。若是连庭院门槛都未跨入,谈何登堂,又怎能入室呢?初入大学,很多人迷途在卷帙浩繁,庞杂深博的书山学海中,思绪如麻,不知所以。亦有人步履歧途,辨不清曲直雅俗,徒劳无获。
而王新将自己的学思脉络,经验之谈,娓娓道来:由知识而见识而教养而气质的四个境界,由外而内,层层陶脱;培养器识,决断,品味,构筑健康的人文生态;更在博雅教育通向人、人性、人格之塑造的过程中,找寻到风雅趣识,古典与元典。
而谈及治学门径与理论品性时,更是深入浅出,直指当下治学之道的命门,关注学科前瞻,梳理学术流变,才能厚积薄发,卓见新识。
清水才华,风雅宛转,想得到什么呢?
“文品得到滋润,学品得到陶冶,人品得到升华”。如斯如愿。
我想这和炽热与冰寒的坚守及勤勉,只成正比。
由此,可隐约想见:入冬时候的春城暖意退场,就着苍黄风雨,湿冷彻骨,衣下犹怜蜷缩身。从东陆园到东二院,曾有一个怀中鼓囊搂抱书册的年轻人,顶着寒气从容走着。在路的尽头,东二院的深巷里,拐进一间红砖瓦房。
灯光下,全是书,不成规矩的摆放着。灯盏之下,床上垒砌成长城,抵御着困倦与寒意。
那位夜梦中被书砸醒的读书人,便是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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