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轶群

　　(作者工作单位：云南艺术学院)

　　英雄，是人类社会中自古稀少的存在，英雄因为其优出众生的能力、品德、个性和气魄而成为凡夫俗子们景仰、追慕的对象。文艺作品塑造英雄，如同吟咏爱情，满足着人们超拔现实的期待和想象。《水浒》中的草莽英雄，《三国演义》中的军政英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人格化了的神怪英雄，以及从《史记》到《三侠五义》再到金庸、古龙等武侠小说里的武林英雄，为后来大众文化产品中的英雄塑造提供了深厚的积淀和丰富的借鉴。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句熟语的后半句还可以宽泛地理解为英雄须有其出现的基本条件。英雄气的张扬，跟包括奇遇、冒险、死亡等在内的传奇因素紧密相关，而传奇又是必须脱离常态的社会生活的，因此现代都市是一个最难产生英雄的时空。现代都市是高度组织化、制度化的，人群高度密集所带来的规则、契约以及劳碌琐屑的市井生活最难产生英雄。山野丛林，沙场江湖尽可供英雄纵情驰骋，成熟的现代都市中那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市，精确刻板的时间约束等，形成其成员相当同质化的生活，都市对人的共性要求远大于对个性的鼓励。在人的行为被高度规约，个性被弱化、矮化、平面化的都市环境中，也有所谓“平民英雄”和“财富英雄”，前者常以道德坚守受尊敬，后者则以财富扩张显威风，跟传统意义上纵横天下、力挽乾坤、气吞山河的英雄标准实则相去甚远。

　　现代都市生活越是平庸琐屑，越能激起人们天性中对英雄的渴望。现代都市环境中可能的“英雄”，比之武侠世界或历史传奇中的英雄，因其贴近生活的亲切和兴奋而更能满足观众的需求。香港新艺城影业公司1986年出品的《英雄本色》，不但是“英雄片”的经典之作，而且被认为最出色的港片之一。除去该片大获成功后随即上市的两部续集，到1994年，还有王晶创作室有限公司《新英雄本色》的推出。今日重看这两部影片，在现代都市环境和雅俗尺度下的英雄形象建构、英雄故事讲述上，可以给我们不少新的启示。

英雄观的调整和英雄形象的再造

《英雄本色》和《新英雄本色》的主旨都是在塑造都市环境中的英雄，这种英雄形象又受娱乐市场要求的强力引导。传统英雄形象中的基本质素依然是人物形象得以挺立的观众接受心理基础，而在打破特定时代环境对情节的规约上可以不惜生硬和勉强。两部影片中的主角都是黑帮人物，游走在主流社会之外的灰暗地带，似乎拥有不受现实法则制约的快意恩仇、个性张扬等英雄性行为的活动空间。他们的制售假钞、火拼砍杀等活动满足着人们对都市常规世俗生活之外精彩情景的想象和向往，至于其违法犯罪危害社会的一面，则在创作上和接受中予以自觉忽略。传统英雄的为国为民，不是此类影片的主旨；而匡扶正义、捍卫公理，只在一个封闭的、特定的逻辑情境中建立价值，比如对黑帮人物再进行黑白两分，渲染某些仇杀的正义感。这是此类英雄片独有的不能以现实法则衡量的“内指性”。

　　《英雄本色》中给人深刻印象的英雄形象小马哥，就是这种传统英雄基本元素和现代都市背景以及娱乐要求相交融的产物。他的英勇无畏、义薄云天在片中有浓墨重彩的刻画。为替被出卖的宋子豪复仇，孤身一人闯进枫林阁击毙大批仇敌，为此付出腿脚残疾的代价，是为孤胆英雄；残疾后他在黑帮内地位大跌，卑微得只能为当年小弟做洗车工，此间他隐忍低调，等待翻身时机的到来，是为能屈能伸的英雄；在被安排船只可远走他乡的险恶时刻，因挂念挚友安危而调转船头加入生死搏杀，最后血染海滩，是为仁义英雄。有勇有谋、重情重义就是他的英雄本色，这些传统英雄元素是小马哥被广泛接受、喜爱的前提。

　　另一方面，小马哥的吸引力来自一种玩世不恭的格调，那种肩负大义、面目凝重、稳健严肃的正派英雄形象相当程度上被消解和再造。进入制造假钞秘密处所时面对监控镜头吐露舌头一脸顽皮，拿起假钞潇洒地燃着点烟；表达与宋子豪肝胆相照的日常方式，不是在自己刚吃过肠粉的嘴唇上抹一下再抹向对方，就是扭着宋子豪推进电梯让他“踩狗屎”；还有复仇前举止轻佻地和陪酒女在走廊中调情……在周润发极富个人魅力的表演中，这些在现代都市背景中发生的细节和行为丰富了英雄的形象，克服了观众对源远流长的英雄形象的“审美疲劳”，和英豪气息交融为一种“都市骑士”的新的意蕴。

　　《英雄本色》的另一主角宋子豪，是个在黑帮“事业”和兄弟关系中挣扎烦恼的相对“正统”的英雄人物。影片的主线其实是他为弟弟的安危和前途而力求摆脱黑社会的过程。对弟弟的关爱宽厚，对手下的照拂保护，对正常生活的向往，尤其是求得弟弟的谅解接受，构成这个角色的主干。“无情未必真豪杰”的传统英雄观，集中体现在他作为兄长呵护弟弟的一面上。而在台湾发现自己落入圈套时的机警反击，以及最后与反派阿成的浴血决斗，是作为“英雄”人物的基本前提。一个纵横四海的制售假钞集团头目，因亲情而深陷困局，屡遭警察弟弟的冷淡、斥骂乃至殴打；因渴望改头换面，在从事正当的出租车司机职业时满脸喜慰踏实，都让人对其充满好感。当宋子豪最后击毙阿成，将警察弟弟腰间的手铐铐在自己手上，和弟弟相互扶持走向警方的包围圈自首，一个比之小马哥风味不同的、集中于家庭责任的英雄如浮雕般凸显。宋子豪的形象，既是黑道枭雄，又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平民英雄，有主流生活之外的传奇，又有现代都市人际关系制约下的真切，角色饱满而有张力。

　　相比之下，晚出的《新英雄本色》虽怀有创造能与小马哥、宋子豪比肩的新的都市英雄形象的雄心，但人物冲击力上终逊一筹。与《英雄本色》等英雄片一样，《新英雄本色》塑造都市英雄，依然要以黑社会为展开故事的土壤，以求得挥洒英雄气的空间。该片中的唐俊和大虾也是两个具有一定差异性和互补性的角色。唐俊除恶的义举，对老大和兄弟的仁厚，对女友的深情，这都不出一般观念中的“英雄本色”。在人物出生入死中的反复表现，可谓都市英雄行为和情感的归集，但缺乏小马哥的新意和宋子豪牵动人心的力量，倒是郑伊健的英俊成为电影市场上新一代偶像的闪光卖点。而大虾是比唐俊塑造得更为成功的一个“有缺陷的英雄”。大虾本是唐俊的敬仰者和追随者，他肤浅、虚荣、多话、冒失，浑身底层气息，但有着勇敢、忠诚、仗义的英雄潜质，在与唐俊并肩战斗及黑社会内部的纠葛中成为老大，仍然保持原先的忠义和生活底色，最后为唐俊死于狡诈凶残的雷威之手。因为大虾品质主流有英雄的一面，其种种市井气的缺陷反而显出一种真实亲切。同为对传统英雄形象做符合当代都市环境的改造，如果说小马哥的独特魅力是骑士般的不羁，那么大虾身上被强调的则是市井底层的土气。其貌不扬的刘青云塑造的这个形象给了观众更深的印象，但难以激发人们的英雄崇拜心理；而郑伊健的唐俊虽然着墨浓烈，却迅速淹没在后来“古惑仔”的光芒里。

　　英雄形象的建立常在与非英雄、反英雄的行为品质对比中进行，在怯懦与英勇、崇高与卑劣、磊落与阴暗的反复比照中才能显出英雄的高大与可贵，这就需要分析影片中反派角色的设置。《英雄本色》中的阿成，其小人得志、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刻画得入木三分。当他还是个开车、跟班的小弟时，小马哥得知他在生病，立即送给他一大笔钱供其看病，而后来他给付落魄的小马哥擦车酬劳却如同打发乞丐。小马哥掏出钱来送他，先点出几张，略一思索即将整叠钞票都塞到他手中，尽显慷慨仗义；而志得意满时的阿成付钱给小马哥竟是随手扔到地上，让残疾的小马哥自己弯腰拾取。宋子豪在被袭击时不忘首先提醒阿成要小心，被警察围捕时喝令阿成先逃，而阿成正是造成此处境的叛卖者！卑微时阿成在宋子豪和小马哥面前低眉顺眼不肯就坐，发达后自己先大模大样坐下再简单招呼宋子豪……在小马哥、宋子豪与阿成的对比，以及阿成发达前后言行的对比中，阿成形象对英雄的反衬极有力度。

　　宋子豪的弟弟宋子杰属于凡人衬照英雄的角度。宋子杰是有事业心的年轻警察，却因哥哥的黑社会身份在警署内处境尴尬、不得重用，再加上父亲因哥哥的黑帮冲突而死，对哥哥有着真诚的恼恨。他做不到原谅哥哥的过去，也一度没有静待、接受哥哥弃暗投明的胸襟，还对规劝自己的小马哥和女友恶语相向。相对宋子杰可以理解的常人行为，小马哥的赤胆忠心和宋子豪的宽厚仁爱更为突出。

　　《新英雄本色》中对头号反派雷威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影片的前半部雷威是个酗酒失志、实力已衰又不甘心沦落的黑帮老大，似乎心含只能承认唐俊崛起的无奈，后来再表现出唐俊的受冤、大虾的高升和辣椒被残害等都出自其幕后策划和指令。先是神经质般的伤感、易怒，后来是歇斯底里的挣扎、反扑，躁动而又阴毒的人物言行与唐俊的坚毅磊落、大虾的心无城府反差鲜明。比之阿成，此反角有用力过猛的刻意之感，外露的狂躁和内敛的阴险集于一身固然极富戏剧性，但二者的有机捏合不够圆融，有概念支配的脸谱化倾向。

俚俗的本色和对俚俗的超越

诚如我们在各种武侠小说中所看到的那样，塑造英雄，呈现“英雄本色”，一般需要讲述英雄的成长，再将其放在更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体现其勇敢无畏、义薄云天等令人钦敬的行为与品质。《英雄本色》的剧情却基本反其道而行，当小马哥和宋子豪初出场，已然具备了“英雄”的各种素质和地位，影片的前两个高潮，是宋子豪被手下叛卖和小马哥为其复仇而中枪残疾。影片的剧情进入故事主体恰恰是从英雄落难开始的。随后宋子豪想摆脱黑社会身份而不得、小马哥隐忍负辱等待兄弟归来以图东山再起是影片主干，大部分时间讲述的是宋子豪在兄弟情中的为难，在恢复正常生活与原先经历纠缠中的窘困，以及小马哥残疾后在黑社会中的落魄潦倒。随着剧情发展，二人的“英雄本色”才再度壮烈表现。这样的情节安排，比之以大篇幅讲述二人成长为英雄、完成英雄业绩的常规思路，显出取材上不落俗套的新意。

　　《新英雄本色》的剧情有模仿《英雄本色》的成分，也是以大虾与唐俊的兄弟情义为主要着力点。主线是大虾从一个市井人物、黑帮小弟成长为英雄的历程。原本虚荣多话、冒失鲁莽、言行常不得体的大虾因为追随了黑帮老大唐俊，与唐俊并肩战斗并受其保护照拂，又在黑帮纠葛中得到上升机会，既拥有了黑帮高层地位又强化了英勇仗义的品质，最后在为受陷害的唐俊的复仇中被打死。《新英雄本色》除了剧情主干贴近大众对英雄故事的接受惯性，故事也丰富得多，几乎所有受市场欢迎的元素都被组织进片中。唐俊与辣椒的大段感情戏，显然就是为弥补《英雄本色》中言情成分和女性戏份的不足。大虾妻子的通奸与大虾捉奸，西门射雕的警方卧底情节，黄大律师的法庭舌战，唐俊手下在大陆惠东的嫖宿等等，以快速的剪辑组合成紧凑的情节密度与繁丰的戏剧场景。

　　正是《英雄本色》剧情故事的相对单纯，构成了其“经典性”的第一个要素。我们说“雅俗共赏”，原指在“雅”的基调上对“俗”的口味的照顾；而在大众文化领域，则是以俗为基调又显出一些雅的成分。《英雄本色》的故事主体已经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和情节性，不编排过多的扣人心弦的桥段，不做成商业元素的归集，这就是其偏向“雅”的一面。而《新英雄本色》这种对市场的全面迎合，操作技术性远远大于浸润创作者主观情感的表达（《英雄本色》中“英雄落难”实有主创者吴宇森、狄龙、周润发当时不得志的郁愤灌注），如同“全面的肤浅”不及“片面的深刻”给人的冲击力，《新英雄本色》虽集黑帮片之大成，但缺乏观影中的心灵震动和观影后的余味延留，有评论说该片 “色香俱全，味则不深”，可谓一语中的。

　　《英雄本色》中，有不少故事性不强、抒情性较浓的片段，比如宋子豪欣喜地看着弟弟在警队训练成长，和弟弟亲昵地打闹；出狱归来的宋子豪在雨夜被弟弟打骂驱赶，他孤独的背影在雨中离去，然后落寞地坐在码头怅望海天；宋子豪在坚叔（普通话配音为“华叔”）帮助下找到出租车司机的正当职业，载客工作中表情充实喜慰，配乐欢快；小马哥和宋子豪坐在半山俯视香港夜景，感慨美好事物的短暂；还有在最后决斗之前，童声合唱《明天会更好》的清脆纯美……这些段落不仅没有削弱影片的观赏性，还为影片调节出急缓相宜的节奏，让其中深味向观众心中渗透。相比之下，《新英雄本色》除了辣椒被迫吸毒一段满怀感伤痛惜，激发观众的同情和对作恶者的憎恨之外，跌宕起伏的火拼、通奸、庭审、追杀、轮奸、逃亡、绑架、复仇等塞满全片，反而失去必要的留白和接受缓冲，“处处精彩”的结果是导致整体精彩的削弱。有意思的是，在“好看”上未尽全力的《英雄本色》是1986年香港电影票房冠军，而《新英雄本色》在1994香港影片票房中只排名第39，这里固然可能有电影市场格局改变的因素，也说明观众心里有对“雅”的本能需求，《英雄本色》在“适度”的范围中实现了对大众审美的提升。

　　“以虚为雅，以实为俗”。《新英雄本色》艺术上终落下风，不仅在于全片情节太过紧实，也在于缺乏《英雄本色》中一些抽象的暗示、隐喻。宋子豪到台湾交货时，一个公路前方90度转弯的画面，暗示宋子豪命运即将急遽转变。小马哥站立于台北西门町天桥上阅读着宋子豪被捕的报纸新闻，桥下一列火车通过；小马哥面无表情，以轰隆隆的火车噪音喻指其内心的动荡焦躁。影片中多次出现车库场景，“出路”的指示牌隐喻宋子豪和小马哥行为抉择的困惑艰难……这些洗练的手法，显示出创作者高出商业操作的艺术素养，而且即便寻仇、枪战这种商业片中的烂熟桥段，《英雄本色》都尽量别出心裁。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小马哥独闯枫林阁一段，在欢快优美的闽南语歌曲《免失志》中，小马哥一边搂着徐娘半老的陪酒女上下其手，一边把数把枪支不动声色地藏在走廊花盘中；等到目标接近，小马哥脸上一改轻佻，杀机浮现，然后是吴宇森“暴力美学”的血肉横飞。三分多钟没有一句台词，周润发行为动作从慢镜中舞蹈般的洒脱到战场英雄的刚猛利落，整个过程轻快中显紧张，香艳中藏险恶，一气呵成，在同类情境中别出机杼、经久弥新。反观《新英雄本色》，武戏尽管热闹火爆，却缺乏这样的创造力。

　　《英雄本色》是大众文化经典，《新英雄本色》是一般性的成功商业片，前者更多“雅俗共赏”的意味。“雅者，正也”，雅的古意包含有正确、规范、公忠等取向，今意则指不粗俗、有修养的精英口味。《英雄本色》人物头面干净，衣衫光鲜，风度翩翩，场景整洁亮丽，构图明朗端正；而《新英雄本色》色彩阴郁，场景凌乱肮脏，多数人物形貌猥琐，对白粗口俚语不断。直观上两部影片呈现出迥然相异的美学风格。也许王晶有意要制作一部和《英雄本色》有所区分的新作，但其“恶趣味”和处处迎合市井大众心理的意图跃然银幕，而无超越性、提升性的努力。

　　在思想意识上两部影片也显出这样的落差。《英雄本色》如前所述是以宋子豪摆脱黑社会生涯为主线，其“弃暗投明”“洗心革面”有着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积极意义；影片中甚至不避说教地通过坚叔之口，力陈哪怕委屈挨打也要改过归正的信念；对作为黑社会对立面的警方形象，影片没有进行丑化，宋子杰的上司固然刻板，但符合警队所需要的稳妥和规范；小马哥的激情告白“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既没有拔高这个黑帮人物，也颇有励志之效，很能为低谷中的人等注入坚忍的精神力量。反观《新英雄本色》，其思想意识符合“雅”的要求的方面乏善可陈，也未提供主流之外的另类价值。黄霑客串的大律师对当时内地法制的抨击和对雷威在香港回归后未必还能得志的警告，和同出王晶之手的《赌神2》里对内地的漫画化描写一样，虽然尖刻，但戏谑恶搞还是大于现实批判。

　　《英雄本色》和《新英雄本色》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二三十年的时光已悄然流过，现代都市更趋繁华，现代市民在更为劳碌琐屑的生活中的英雄梦未曾褪色。把握雅俗共赏的尺度，讲述现代都市背景的英雄故事，寄托凡人的英雄梦想，超越曾有的经典和成功之作，应是这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人们潜藏心中的普遍期待。“英雄片”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创新，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