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云南大学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梁积林的短篇小说《刀郎羊》发表在《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小说以朴实的语气叙述了“二舅”在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刀郎羊而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把西北的苍茫和冷寂的氛围成功地营造出来,向读者展示了西北风俗民情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作者对生命的感触。《刀郎羊》是一部具有艺术魅力的好作品,这来自于它苍茫辽阔的意境和凝实厚重的叙述。苍茫辽阔的意境主要体现在回忆式叙述所引起的较为宽阔的时空对话和对纯朴而传统的西北风俗的书写中;后者则以作者对生命无常和生活的浑浊性的思考为基础,既写出了荒凉而无奈的宿命之感,又写出了“二舅”等人的生存状态。
一、宽阔的时空对话
《刀郎羊》共六节,前五节以回忆式叙述为主,“二舅”在炕头向“我”讲述他过去一年所经历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是初遇刀郎羊,羊贩子刘亮看上“二舅”养的老公羊;二是刘亮晚上偷羊时打伤了“二舅”的腿,但终于空手而归;三是立夏到焉支山放羊时“二舅”听说了刘亮摔死的消息。“二舅”的故事经过了“我”的加工,由“我”复述出来,也就是“我”作为取景镜头,可以在当下的“二舅”和彼时的“二舅”之间转换,当然,是无法深入“二舅”内心探寻其真实的想法的。这样,回忆式叙述便引发了两种效果,一是“二舅”作为当下的讲述者和彼时的参与者,常常可以以当下的经验介入故事中,一方面表现在其对过去行为的评价,另一方面这种介入也会中断读者流畅的审美感受,从而拉长这一过程;二是“二舅”的内心活动既可以隐藏起来,也可以向“我”及读者袒露。“二舅”的介入在小说中有很多处,通常以“二舅给我说”为标志,例如第二节里“二舅给我说,他当时真怕刘亮把刀郎羊拉走”、第三节里“二舅给我说,当时把他疼坏了”、第五节里“二舅给我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等等,第四节更是一整节都在讲述“二舅”少年时的经历。在复述中,由于“我”并非全知全能,倘若涉及到“二舅”的内心活动,便不得不小心行事,否则视角的越位会使叙述显得奇怪而突兀。因而小说中“二舅”偶尔透露其彼时内心活动时,便同样会加上“二舅说”,以使叙述顺理成章。比如第二节末尾时“他搓着脸,把所有的表情揉成了团,一甩手扔到了地上”这种荒诞的叙述并不能与小说淳朴的语言风格自然承接,但加了“二舅说,那是他当时感觉的”后,不仅抹去了前述不适感,而且一下子写出了“二舅”内心世界的丰富并为“二舅”爱读书、向往写作埋下了伏笔。在这些打断叙述的叙述中,有的是“二舅”强调当时自己内心的感受,有的是对自己当时行为的评价,读者细细品味这些干预,便可以体会到回忆主体即“二舅”在叙述中的悲凉感受和抒情特征。
当然,“二舅”讲述出来的被“我”复述了出来,而他不想说的,则在文本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为什么在刘亮偷羊并打伤他的那天晚上,他不仅没有叫梁森过来,而且还向他隐瞒了这件事情?读者显然无法明白,甚至“二舅”也有些“自我的疑惑”。不过也正因为空白,便可以有多种阐释。
作为回忆主体的“二舅”与作为体验主体的“二舅”实际上来自两个不同的时空,当下的他可以对彼时的他进行价值评判,比如在讲述时认为因为自己没有告发而导致了刘亮的死亡并因此而自责,这就形成了两个时空宽阔的对话。文本中的大量留白可供读者的想象力在空旷中奔腾,因此,苍茫辽阔的意境自然显现。
二、纯朴的风俗民情
梁积林是一位地域观念较强的作家,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河西大地的自然风光和风俗民情,其创作中,这自然也占有较大比重。《刀郎羊》里,有关自然风光的篇幅远不及对风俗民情的描写。尽管一提起西北,我们便会联想到荒凉、沙漠、骆驼等词语,似乎书写这片土地已不能使我们再感到新奇,但《刀郎羊》仍然是具有吸引力的,这不仅体现在作家对那片土地的细腻把握,也体现在小说中人与人、人与羊之间的深厚感情上,这甚至是一种羁绊。冬天躺在热炕上,吃着煨熟的土豆,讲着过去的故事,是以前北方农村特有的一种形式,现在少见了,但可能在西北的一些地方仍然存在着,这对于尚保存着此风俗的地区的人们,显然具有很强的亲和力;在曾经有而现在已经消逝的地区,或许人们也还会时常怀念;对从未见过热炕的人们来说,也许始终是新鲜的。因而《刀郎羊》里开头就把这个场景细致地写出来,足以引人入胜。羊房子里的墙上挂着的“闷倒驴”的酒别子以及“二舅”立夏出去放羊时把酒当作水来喝的情景,既写出了那片土地生养的人们的野性,也写出了荒凉之上的人们的生存方式。至于“二舅”被打伤后所提到的“敲犁尖”则具有了某种神秘色彩。
“二舅”和其姐姐姐夫的关系颇为奇特,既有亲情,也有雇主雇员的关系,但这些都被淳朴的人际关系融成了一团,似乎也没必要将其分裂开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既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现在常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淡漠,似乎就是生活最原本的模样,令人心向往之。“二舅”和文大眼及其妻子的相处更加融洽,立夏之后的那三个月天天见面,见面之后亲热地开一些玩笑,没有什么矛盾冲突,甚至吃喝都在一块儿而毫不介意,分开之后也有想念,但是只有最美好的那些回忆。“二舅”和窦凤玲之间也许慢慢产生了爱情,也许没有,但他们就那么结合了,那么自然,那么幸福。“二舅”与羊又有一种外人难懂的默契,老公羊以前对他亲昵而后来淡漠、刀郎羊和他像是“两个相见恨晚的人”抱着对话,这种情感的羁绊既神奇又妙不可言。
西北的风俗民情既产生于那片苍茫的土地,便也带上了苍茫的色彩。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读者,久已被快节奏的生活追赶得疲累交加,那片空旷而寂寥的土地,那些人、那些事,似乎提供了一个理想中的远方世界,或多或少地洗涤了人的心灵。
三、生命的无常
无论是回忆叙述引起的宽阔的时空对话还是风俗民情描写都努力营造着苍茫辽阔的意境,这是成功的。然而细心的读者如果进一步挖掘,便会发现在这相对轻灵的意境下流转着的是作者理性的思考,即个体是否有把握生命存在的可能?生活是否能如泉水般清澈?答案是否定的。因而作者接着往下想,既然生命无常,生活是浑浊的,那么作为个体的人应当如何?有了如此沉重的思考,叙述语言自然不会有轻快的感觉。“许多事都是二舅在他羊房子里的热炕上给我说的。”起首便是一个长句,奠定了全文的叙述基调。“热炕”“炉洞”“羊圈”“酒别子”“焉支山”等这些词语像是河流中的泥沙和石头,减缓了流速,使叙述语言显得凝实厚重。
理性的思考以叙述语言为载体,通过故事整体结构的安排和具体情节的设置体现出来。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分别是前一年的冬天和“今年”的冬天,中间插了一段立夏时分“二舅”和文大眼夫妇的对话。前一年冬天“二舅”羊圈里添了一只“刀郎羊”,到第二个冬天发现,这只羊原来是假的。这样一来,围绕着“刀郎羊”的一系列事情突然好像无意义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两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又都是真实存在而不可抹去的。尽管生命无常,所有的一切却又遵循着冥冥不可知的东西运转。“二舅”和刀郎羊一见面就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因而在偷羊事件中得以出门追回老公羊;“二舅”因一次偶发的地震失去了父母,也不再上学,因而才有了这些故事;“二舅”因刘亮的死而自责不已,这可能正是由于他的朴实和善良造成的,但也正因为善良,他收养了刘亮的前妻而成就了他自己。一系列偶然的事情发生,都体现出人无法把握自己的生命,因而是悲哀的。但正如他的善良既可能间接地导致了刘亮的死亡又促成了他与窦凤玲自己的幸福生活,在荒凉而无奈的生存中,仍然有着美好的可能。
小说中的人物是知足常乐的,不会有反抗不可知的英雄行为,也不会因无法摆脱束缚而颓废消沉。他们共同生活在无法理清楚的生活中,他们自身也是浑浊的,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太多的爱恨情仇,更多的只是生命中最原始的情感流动。这些“羔羊”反而成了在不可知的命运里如鱼得水的居民,他们才是真正健全的人。
《刀郎羊》中宽阔的时空对话和对风俗民情的描写以及作者对生命无常的思考,共同构成了小说苍茫辽阔的意境和凝实厚重的叙述,轻灵的画面和朴实的语言被揉进了那个挂在羊房子墙上的酒别子里,酿成了一壶浓烈的酒,令人回味无穷,其独特的艺术魅力由此而生。
邓邵生 中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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