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初递交的发言题目,与文学批评相关。我曾张罗文论杂志二十八年,对得罪作家,略有心得。而今天在座的,清一色艺术家,遂借鲁迅一句话,将标题换了。换完便知犯傻,这会遭遇多少陌生的内容啊。哪位听出隔行如隔山的谬误,拜托随时纠错,以帮我增长见识。
八十多年前,鲁迅嘲讽某些文艺青年:“向来有一恶习,厌恶科学,便做文学家;不能作文,便做美术家,留长头发,打大领结……而不肯作正正经经的画。”鲁迅此语,当然不是替科学、文学、美术排座次,更不是刻意将画家放在科学家、作家后头。老人家只是打比方,取笑那些浅尝辄止的年轻人,朝三暮四,往往一事无成。相反,他对认真做事的画家,满怀爱意。事实上,鲁迅于美术的“懂得”与“看重”,在他那个年代,少有人比,以致到今天,仍无人超越。空口无凭,鲁迅留有大量见诸文字的研究成果。
鲁迅谈起美术,有时自谦外行,更多时候,真诚、忘我、投入,完全是知音聊天的状态。对美术新生力量,尤为欣赏,醉心于扶持青年画家,为他们出书、作序、写评论、办展览、开讲座。他对美术的未来,有过如下把脉:“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如此两条途径的意见,到今天仍是良药。鲁迅并非开出处方就完事,而是继续细化,从传统水墨的继承,到西洋美术的借鉴,贡献了许多真知灼见。这与他在文学上主张“拿来主义”一脉相承。
鲁迅钟爱美术,仅从体裁上说,是囊括式的,诸如油画、水彩、漫画、壁画、国画、年画、连环画乃至书报插图,无不在关注之列。仅以木刻为例,鲁迅倾洒心血,到惊人程度。他认为木刻黑白两色,看似简单,基础仍在素描,远近、明暗、线条稍稍一错,往往全盘皆输。同文学上呼吁“少看中国书”一样,他极力倡导多看欧洲木刻名作,钻研其构图和操作手法。盖因木刻以刀代笔,最早诞生中国,从唐到明,有过体面的历史。后来流传欧洲,数百年之后,再“返销”回来,早已脱胎换骨,非年轻人轻易所能仿效。
此外,为让中国美术得到参照,鲁迅花大把时间、精力,开创性地翻译了日文版的《近代美术史潮论》。此书图文并茂,插图多达一百四十幅,呈现出欧洲近代美术潮起潮落的轮廓。鲁迅为中国尚无一家“正正堂堂”的美术杂志而痛心,叹惜“羞死人”。他认为依中国之大,美术要有杂志,往细里说,比如版画,也应有杂志。但随即失望:“这是绝不能实现的。”他告诫画家,在了然各种美术类别的多样属性之外,“万不应忘记它是艺术”。拿笔操刀,一边干活,一边左顾右盼,却恰恰忘掉艺术。这类专注察言观色的怪事,八十年前有,现在仍未绝迹,甚至可能更甚。可见,一些习惯,总是非常顽固。尤其坏习惯,加倍顽固。
上述内容,绝非我运气好,在鲁迅某篇专论里一下子读到,而是从他一些文章、访谈或家信中摘出来的。引述它们,仅仅为了说,我的发言题目援用其意,毫不表明鲁迅低看美术。所以,在座的画家,敬请欣慰,在五四文化旗手的思想宝库里,始终情真意切地,闪耀着你们行业的光辉。
四十余年的文圈生涯,与文人交道多些,便有了偏见,觉得从事艺术的人,往往本色、单纯,比文坛人士可信、可交。艺术家即便装模作样,仍属可爱范畴,会让人耳目新奇,给日子添加生趣。留长头发、打大领结的伙计,穿衣戴帽、举手投足,那叫风情和气质。他们多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不仅是对生活色彩的贡献,也是对价值尺度的拓展。
成都东边的“东郊记忆”,创办初期我曾去过。几年之后,记忆未褪。满眼忙来忙去的男男女女,无不妖娆十足。年轻的,牛仔露膝,中老年,艳衫裹身,也还真就见过几位长头发、大领结,看样子像产业总监,至少也是门店经理。个个无暇他顾,皆以各自的专注,在废弃多年的厂房里,拿东方的传统经验,与西方的当代艺术,做巧妙组装。他们的摆弄,让昔日成片简陋建筑,一下子成了大雅之堂。由此可见,一座城市的风姿绰约,怎么可以离得开艺术人才。
做不了文学家,去做艺术家。到了眼下,真有当作家当累了,当烦了,当得江郎才尽了,而去当画家的。一边当作家,一边当画家,或是以绘画为主业的作家,分别可以数出一大串。他们中也有男性蓄长发、长须,尽显仙风道骨,佐证出鲁迅的远见,也顺便延伸自身的想象。倒过来看,这些年画家去当作家的,亦大有人在。陈丹青最为突出。他的文字声名,已盖过他的画作;其功力,亦远超画界其他同行,甚而远超无数专职作家。我喜欢陈丹青的表达,购有他几乎全部著作。难以服膺的只是,他对其师尊木心的推崇。因为信他,买回木心一堆书,但多数难以卒读。客观地说,木心满腹经纶,但一挪进纸面,文字感觉远不及徒弟。猜想“吾爱吾师”的陈丹青,未必认同这一判断。
浙江有个作家程绍国,景仰他的温州老乡林斤澜,十几年前,出版长篇传记《林斤澜说》。通常,传记难有情趣,加之三十多万字,很难讨好读者。无意中得到这书,却被吸引,一气读完。林作家被公认为短篇圣手,而短篇讲究的正是文字,“圣手”之尊称,算是对他的顶级肯定。然而,恰恰是他的遣词造句,雕琢过甚,时有拗口。便让人觉得,作为学生的程绍国,文字干净、传神,丝毫不输林老。在一个会上,与程绍国初识,我将这感觉,直截了当讲给他。他看着我,怔住,眼神儿茫然,无任何反应。看得出来,冒犯了他的偶像,但因初识,要给面子,不便驳我。而对当面吹捧,亦觉诧异,不想领情,遂应付出“谢谢”二字,转身而去。等数年后再次相遇,我与绍国,才成为坦诚相见的朋友。拿他与林斤澜孰高孰低的对比,彼此从不再提。这也说明,对有操守的人,当面批评,可能无碍;当面夸他,却难免尴尬。
实际上,木心实为美术行家,身后留下众多画评与画作。要不然,不会与同样学问好的陈丹青,成为灵魂朋友。而林斤澜呢,曾专门以职业画家和美术教师作模特,分别写进小说,故可视他为美术鉴赏家。此刻提起他们,是想从不同角度,说明美术与文学有难解之缘。再瞧瞧,音乐家、剧作家、书法家、摄影家、主持人、民俗专家、影视明星等各路人杰,通过著书立说而当了作家的,为数实在不少。这些,都验证出文学与艺术的互通有无。曾有人说,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可能有道理,又显然不见得。好像不同版本的文学史,都认同同一个事实,人类初始的所谓文学,是由劳动号子,也就是音乐孕育而来的。文学,实际上只是艺术的一个分枝,但现在习惯中,俨然已独立出艺术之外。文艺、文艺,文学不仅另立门户,且排名居前。但怎么排,各艺术门类与文学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影响、相互帮衬的关系,始终不会变化。
可以想象,一位不具艺术感受的文学家,哪怕成天伏案,亦无非缘木求鱼,活蹦乱跳的鱼儿与他无关。一位欠缺文学触角的艺术家,也许能完成有意义的作品,但很难调理出有意思的货色。意义和意思相比较,意义露在外边,意思含在里头。意义易得,意思难求;意义短暂,意思长久。而有意思的作品,意味着不仅仅是一件作品,极可能是一件艺术品。
很久以来,随着市场的高烧(如书画之类)与市场的萧条(如戏剧之类),艺术创作普遍坠入大而化之与急功近利。眼下的艺术,千奇百怪,真货不多,赝品不少,劣胜优汰,是非被公然混淆。你得到认可,或是遭到否定,质量不是裁决的标准,艺术细节已无人留心。久而久之,审查者、欣赏者们的口味、嗅觉,也随之粗糙和迟钝。任何艺术,一旦打上快餐标记,特征之一,便是与文学的疏离。近几年市场温度开始冷却,但艺术创作并无明显改观。走上弯道毕竟为时不短,有些门类的肤浅,已成为惯性,艺术呈现中的力不从心,当属常见遗憾。
我上初一的时候,曾听一位高一男生说:“列宁讲,在一切艺术中,对我们最重要的是电影。”三年之后,社会大乱,伟人语录盛行,我惦着列宁关于文艺的论述,还真就找着这句话。到现在,用沧桑点儿的口吻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将列宁对电影的推崇,记得牢牢的,是因为高一男生说完前一句,故意喘了口气,跟着还有下一句:“可惜,列宁说错了。在一切艺术中,对我们最重要的是什么呢?相声。”他当时振振有辞的理由如下:两个人,两张嘴,穿两件长衫,摇两把折伞,往台上这么一站,便聚拢大千世界。而电影可比吗?这种诡辩性质的谬论,当年居然将我蛊惑,就此沉迷相声。
当兵到了北京,落脚到了天津,就等于掉进相声的大本营和老窝子。爱听侯宝林、马三立、马季之后,喜欢郭德纲。此人相声天才,同时擅演多种戏剧。在天津的中国大戏院,看过他表演古装滑稽评剧《打狗劝夫》。郭参演属玩儿票,时间又紧,唱词记个大概齐。整台戏,作为主角,始终即兴演唱,与幻灯打出的字幕,多数不同,但戏意、韵调、韵脚无丝毫走样。这让座无虚席的看客,陷入意外的欢乐,完全超过欣赏他的相声。
这几年相声显出衰败之相,包括郭德纲的表演。虽仍能字正腔圆,但其虎头蛇尾,以贫嘴凑数,常叫人大失所望。贫嘴本是相声的本色,然过量则一定倒胃。一段相声好坏,其实就是听它的包袱。如果演员一张口,满嘴正经的废话,而缺乏逻辑混乱,没有自相矛盾,少了彼此打岔,想都不用想,现场看客的回应,只会是面无表情。哪怕亲友团坐在下边,也顶多是勉强陪笑。直说要害,这就是创作跟不上来,找不到气韵连贯的脚本。纵然是他郭德纲,食材拙劣,亦端不出一桌好菜。六七年前,某地文联广邀作家加盟,并悬出高价,求购佳作,试图让文学掺乎进来,强化相声的人文蕴藉。临时抱佛脚,望眼欲穿,终归不了了之。
而电影剧本创作的状况,类似于相声,因日渐隔膜文学,实为一蟹不如一蟹。数数而今银幕上,多数国产片子,无法讲清一个首尾相顾的故事,更无法讲清一个让人信以为真的故事。像《三枪》及手撕鬼子之类的闹剧,横行影院。猜想这些编剧、制片、导演,可能多受武侠、神怪小说的薰陶长大成人。这其实倒不奇怪,让人纳闷的只是,必须吃错药,才能孕育出的那么多天生残疾,何以能胎胎顺产?说一部电影好,首先是对其虚构合理的认可。连这点起码的本事都没有,不少从业者居然好意思在红地毯上搔首弄姿。
外国人看中国戏剧,历来有“三大”之说,即大敲、大叫、大跳。“三大”肯定属皮毛之见,暴露出洋人的土气,我们可怜他们的无知。就我个人经历,正是川戏的“三大”,使我从小远离剧场。只是奇怪,十七八岁开始喜欢读川戏的剧本。里边有蜀人的幽默、智慧,唯独没有震耳欲聋的高腔、锣鼓。
今天的戏剧情况如何?你们肯定最熟悉行情。似乎是,少数城市里的少数剧团,在少数日子里会上演少数剧目。这不包括地方戏服务于旅游的表演(比如川戏的变脸与吐火)。我读过一些新编剧本,纯正的导向,无趣的故事;向上的人物,浅陋的对白。短缺文学含量的支撑,明显成为这类作品的绝症。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老话简单,一矢中的。梨园整体的乏善可陈,原因多多,剧本的拖累,占了不小比重。君不见,各地不断重赏创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就必有好货么?本是精神产品,一味地用市场思维催生,效果如何,想都不用想。道理不消多说,钱多,钱太多,所有相关环节,所有参与人员,就断然纯粹不起来了。
表面看,跟文学靠得最近的艺术,书法可算头号亲戚。书家挥毫,所抄、所录内容,大多为唐诗宋词。古典文学的精华,须臾不离地挂在笔头,这还不文学么?实际上,这往往最不文学。见过不止一位书家,抄着抄着,忘了古人某句某词,便佯装喝水、撒尿,避人掏本儿查寻。书法与传统文化的貌似亲密无间,人们耳闻目睹,无不证明只是种种虚应。我曾在三位朋友家里,见着三幅同一书家的“厚德载物”。隶书,横排,高悬于客厅要津。此句《易经》名言,来历非凡,又出自书坛头目之手,岂不价值连城。但顶级名流,提笔就是随处可见的四枚俗字,证明腹中空空,证明修养不够,证明书德薄而欠厚,载不了物,载不了福,载不了名,最后只落个德不配位。时隔二十来年,当时的天价货色,而今价值几何,已让人大跌眼镜。
一幅完整的书法,理应是书者技术与纸面内容的结合。写就“精品”一幅,却无一个字出自你的脑子,能心安理得地算作自己的作品么?至于书家所炫之技,如若完全是他潇洒的发挥,就十个有十个属歪门邪道。不少上蹿下跳的表演,书家甚而以身体器官运笔的“才艺”,已让人们饱览各种怪相。
中国书法,极其遥远地走来,却几乎无法理出一个幼年、少年、青年、中年的发展脉络。历代大家,几乎个个概莫能外,一扬名就已成熟至绝顶。他们令人心仪的行、草、隶、篆、楷,无不成精成仙。这世上什么都可颠覆,唯中国书法不能。一拨拨的后人,对古人高妙的笔意,心悦诚服,亦步亦趋,仍只能追随二三,七八断然继承不来。面对这一无法脱逃的宿命,只有心怀敬畏的人,方有揣摸传统精髓,修炼出形似(遑论神似)某某大家些许造诣的可能。而如今多数书家,是没有这运气的。无论他是否入了书协,是否当了理事,甚至是否弄到主席、副主席,只要他拒绝文学书籍,拒绝文学话题,他就只能是,日复一日地涂抹唐诗宋词。重复到最后,他本人都会陌生笔下的句子,产生不解其意的麻木。
中国书法的特性,反倒约定俗成了鉴赏的标准,而成为“盐咸醋酸”一样最质朴的共识。历代众多星光闪耀的人物,随便请出一位,今天耍毛笔的,有谁敢站出来一较高低?地位不可撼动的中国书法,似乎不用长篇大论作为支撑,多以语录方式,构筑起行当的理论体系。抒发唯美情怀,倡导个性张扬,表达对拙朴的推崇,对宗教的虔诚,对良善的向往。比方,说漂亮的草书,不似蜘蛛结网,恰如大雁飞行,空中掠出醉人的线条。虽片语只言,尽显风流倜傥。
毛笔写字,作为一种技能,原先并不为大众看重。这些年身价倍增,成为老年人颐养天年、青少年继承国粹的重头“游戏”。对外交往中,更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一大载体。六年前,在阿肯色大学的孔子学院,参观美国孩子学习中国书法。他们的作业当然只是货真价实的涂鸦,因中方老师出手的示范品,都是不曾入门的鬼画桃符。但无论如何,我当时颇感欣慰,浓浓的墨汁盛上了,白白的宣纸铺上了,软硬兼施的毛笔上手了,华夏的翰墨架势摆出来了,终究算得可喜的开端。
数过书法,美术可以算作文学的二号亲戚。但从个人角度论,我与美术更亲。1967年前后一年多,成天跟着一位大我七八岁的张姓画家,在达县城里奔来跑去。达县斯时乃地委、专署所在地,机关多,又都必得悬挂大幅油画领袖像。去安源、上庐山、扬子江游泳、天安门检阅,都是其时风行的伟人形象。张画家无正式工作,但他的政审过关,画技过硬,于是手头的活儿一档接一档。每换一家新主顾,该单位空地上,会事先搭出木框,并蒙好画布。张画家正式画开后,一个习惯动作是,过一阵儿从脚手架上跳下来,退开七八步,仰视,然后重新翻上架子。描摹一番,又跳下来,退开仰视,再翻上去。如此几个回合,额、眉、眼、鼻、耳、嘴以及下唇靠左的那颗痣,便逐一显现出来。这会儿说来省事,几个回合,当时可能就是好几天。张画家新婚不久,竟奢侈至极,拥有老房两间,摆满无数书刊。平常言谈话语,除了说吃,除了说画,便是鲁迅的《阿Q正传》,郭沫若的《女神》,蒋光慈的诗文,郑振铎的游记。他自己的风景画、人物画,都特别看重题目,要么有诗意、要么有寓意。他尤其爱说一句话,费力整出来,取名不讲究,那就糟蹋这幅画了。
张画家生活在小地方,但今天来看,像他那样文采、画技兼优的美术家,已不多见。而在不少显赫的大码头,当作品脱手,而随意签个标题,糟蹋画、也糟蹋自己的画家,则比比皆是。我一位熟人,系某城画界名角,创作出一幅大尺寸油画,并以花花绿绿的画面、笑逐颜开的人物,入选数十年一度的庆典美展。揭幕那天,我准时赶去,画家已被七嘴八舌的颂扬搞得满面红光。道喜之后,凑近欣赏画作题目,禁不住扼腕而叹,此君竟能想出如此周详的画名:《藏族婚礼上的老年唢呐手》。一看服饰,就是藏族;一看氛围,就非丧事;一看脸庞,就七十开外;一看乐器,就唢呐无疑。这表明我熟人厚道,生怕看官眼拙,瞧不明白,所以要一五一十地周知于人。
一幅画作完工,随手拈来说明词式的几个字,注解时间、地点、人物、主题,于不少画家而言,已经驾轻就熟。比方,画了一幅秋天的望江楼,就叫望江秋日,并可按时段取名,叫作望江初秋、望江中秋、望江晚秋。如果显示点古文色彩,可叫望江孟秋、望江仲秋、望江季秋。如果再兑点文学水分,可叫望江秋韵或秋韵望江。画了近景,叫望江一瞥;离得开点,叫望江远眺。如果纠缠般地画出了一迭望江图,仍能轻松对付,索性冠以“无题”,并从容不迫地无题之一、之二、之三,无题到无穷,无题到手软。如果另有机会,将这些画作结集成书,干脆书名就叫《无题集》。这般命名手法,有特指或有忌讳的除外,通常不可滥用。看上去省力,但白白地忽略掉内容与标题的相得益彰,活活地去掉了作品的艺术互补,生生地减弱了感染力的交叉传递。
当然,给作品命名潦草的,似乎还有摄影家、曲艺家、剧作家、民间艺术家,甚至还有最不应该的文学家。比如河南诗人杜甫,“洛城一别四千里”,躲避战乱,举家迁来成都。新异的巴蜀文脉,好比让他进班培训,受到难得的薰染。草堂一住四年,日子忽而闲适,忽而困厄。困厄时呼号出“茅屋为秋风所破”,闲适时为蓉城留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初春时节,诗人透过他家窗框,由近及远,望见城西百里开外的岷山雪景。并非夸张,农业文明时代,天空澄澈,能见度好,又无高层建筑遮挡,杜甫是有这“眼神儿”的。千百年来无数解读,已将这四句二十八字的高超,捧到天上。杜甫自个儿当年也一定得意,以致不愿多想,拿来该诗的体裁,以“绝句”作为标题。可见,偷懒之心,人皆有之,并古已有之。
有一天,我打开一本唐诗,内有杜甫多首,略为一翻,巧了,与“人生”二字,连连打头碰脸。“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如今蔚然成风的老年旧体诗词中,为省事不惜重复用字用词,原来是有渊源的。一位作家,写了部小说,挨着两页之内,连用十数“传奇”一词。作者或许是为强化自家玩意儿的不同凡响。但执着地揪住“传奇”不放,即使不算词语贫乏,至少表明此人不谙同义词的奥妙。这种小说还用读吗?读了当然不会出人命,但会扰乱年轻人对文字的体味。
提倡艺术人才加强文学修养,应该无人投反对票。事实上,也能看出部分艺术家挣扎般的努力。比如音乐。男生霍尊,以闺怨的神态,“突然”唱出《卷珠帘》,让许多人击节叹赏。除了旋律新鲜,还因歌词的古典意味。众人一激动,对其中虚而不实的夹生句子,就不再较真。刚听第一句“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人们便如痴如醉到不管不顾,可能恰恰就因意思含混。前一阵,偶然听到降央卓玛的新歌。降央卓玛以音域、激情、从容、舒展而出人头地。这回像是有人在帮她“转型”,但似乎拜错了师父,去学霍尊的套路。喉间打结的发声,文白夹杂,不乏臆造之词,使演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成了扬短避长。显明的道理是,文学性在艺术中的渗入,如果仅仅填充些皮毛的词藻,只会是费力而不讨好。
数年前,看过一出叫《青花瓷》的舞蹈,从舞名可以知道,编舞者探身传统文化,是企望从中发掘岁月的积淀。但百密一疏,留意了许多应该留意的章法,却恰恰忽略掉传统艺术中的“悬念”。大幕拉开,性急的姑娘们聚拢一堆,组合出硕大的青花瓷瓶。然后群舞、独舞一番,再复原出开头的造型。等于是,引诱观众提前支付惊叹。待到收场,就必然只有落寞的掌声。
而眼下的情形是,文学艺术的各个门类,无不天才辈出,盛产文豪、巨匠。多年来各地的文学节、书法节、美术节、曲艺节、戏剧节、舞蹈节、民间艺术节,场场都有相关机构、相关人员参与,有的还敛来若干洋人面孔,声称联手了国际背景的“科教文卫”。这类把戏的结果是,催生出五位数、六位数型号不等的大师。眼花缭乱的热闹,与文艺的繁荣、发展,实质上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但它们对文艺的扰乱和伤害,却有着难以脱逃的干系。
诸位都是各门艺术的佼佼者、领军人物。今天,老乡勇于前来开些“黄腔”,表明我,虽外行,虽年迈,但尚有饱满的讨教之心。
巴音博罗 颂 布面油画 120cm×12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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