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瑞秋的《一个女人 半个红尘》是一本情感浓烈、主体意识和艺术性都很强、写得非常睿智的散文集,收录了一百篇散文。这一百篇散文都不是那种空洞的闲篇杂谈,而是将生活中的琐碎,变成一种可以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化符号和精致的散文意象,充分表达了她散文写作的思想和艺术追求。有少年时代的书写,也有现实状态的书写。有时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一个片段、一种情趣;有时是看过的一本书、一部影片、一张照片;有时是一次旅游的经历、一次生活中的际遇,一个熟人、一个作品中的人物。
段瑞秋的散文看似信手拈来,其实是一种无拘无束、放纵心灵、无边界的书写,散发出浓郁的文化气息。
叶辛给这本书的序言命名——《涉笔成趣》,特别准确。
二
主体意识是衡量一篇散文优劣的重要尺度,是作者对事物观察体验后的所思所想,主体意识有时表现为作者的爱恨情仇,有时表现为作者一种情怀的表达,有时则是作者对某些社会现象的思考、看法。一篇文章能感染人,打动人,首先就是文章的主体意识在起作用。作品的主体意识就像餐桌上的一杯美酒,是作者长期积累后才酿造出来的,是需要读者慢慢品味才感受得到的。
段瑞秋的散文中,一些篇章的主体意识非常突出。
在书的封面上,她摘录了其中一篇《影迷、球迷、秘密》中的一段文字,仔细阅读这段文字,我们发现文意中具有的逆反、或者说是批判性是比较明显的。简单的陈述,剥开了平常的市相,揭示了女性内心被表象掩盖的秘密,和秘而不宣的真相。我们的生活中,不乏这样的女性,尽管知道自己在错觉中癫狂,秋在雨夜抄写这个故事是这篇散文的亮点,作者内心世界与故事意境相互呼应,使作品难以言传的主体意识像雨水一样蔓延,让一件尘封几十年的往事,弹拨今天人们敏感的心弦。
《内心之乱》也是这本集子中主体意识较强的一篇。这篇散文从一个叫周传雄的歌手唱出来的一句“……我的心好乱……”开篇,写了人生不同阶段的内心骚乱和不安,并力图寻找造成内心骚乱和不安的原因,消散的方法。内心骚乱和不安原本是人的生命中,不同生理周期的一种心理特征,是在现实生活影响下形成的一种无法回避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人的情绪,使人消沉、颓丧、烦恼甚至绝望、自杀。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各不相同的漫长过程,每一个人都是在不间断的内心之乱的困扰和挣扎中度过的。或者说,每一个人都将在不间断的内心之乱的困扰和挣扎中度过一生。走过来的人,比照文章中列举的不同阶段的内心之乱,我们会发现自己的经历与文章中列举的种种竟然极其相似。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生命现象,有的来自生理状态的周期变化,有的来自工作生活的压力,有的则是自己的性格使然,人人都无法回避。重要的是,当这种内心之乱来临时,我们不必慌乱,不必烦恼,想办法调节、消除。更重要的是,当这种内心之乱消除之后,我们的内心趋于平静,渐渐就有了我们自己的人生感悟。
段瑞秋的感悟是:“这是不能轻易擦洗的生命痕迹,或许说,它就是生命本身。”在追寻白日梦一样的爱情——不仅限于爱情,却依然沉醉不醒,在虚幻和不可能的情感世界中左冲右突。
三
影迷、球迷、歌迷、车迷……追星、追剧、追赛事……各种各样的“迷”,各种各样的“追”,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用文化的尺度来衡量,在文化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这是内心贫乏,没有信仰的情神寄托方式。是一种大众文化、市俗文化的表现方式。我们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但由这种社会现象引发的“球迷骚乱”“歌迷骚乱”以及那些违反常态,违背人性、丧失良知等等的社会现象,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特别是包括一些媒体的推波助澜,更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的。
段瑞秋这篇散文,在提醒人们关注——全社会关注的同时,透视了隐藏在心灵深处的这种“迷”和 “追”的真相,解析这种 “迷” “追”的密码。为希望从这种 “迷” “追”中解脱出来的人指出了一条道路,那就是首先要认清这种行为的本质。
有些作品,主体意识是非常隐敝的、深邃的,是可以感知,却不易言传的;是完全稀释在字里行间,无法用几句话提炼出来,却是十分打动人的。《对一个雨夜的抄写》写的是她从别人的手中借到一张村上春树根据个人喜好选编的一张CD,这张CD的封套上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二战时期村上春树在一个美军基地附近开酒吧时,经常到他酒吧小坐的美军官兵中,有一个个子很高的黑人,他沉默寡言,神情忧郁,总是在一个角落坐下,点一杯威士忌。然后,请村上春树播放一张某美国女歌星的唱片。村上春树还注意到,这个黑人会在这位女歌星的歌声中两肩轻轻抽动,掩面哭泣。有时,黑人会和一个日本女人一起来。他们喝酒,低声说话,听音乐。在许多日子后的一个雨夜,那个日本女人一个人走进酒吧,告诉村上春树,那个黑人士兵回国了,他给她来信,请她再来这个酒吧,为他听一次美国女歌星的歌,那是因为,当他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时候,在这个小小的酒吧,他可以听到同胞歌星的歌声。这本身就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表达了一个黑人士兵弃国弃家的忧伤,以及无法消散的家国情怀,这种忧伤情怀的表达隐含着对战争的厌恶、无奈、批判。而段瑞秋在写这篇散文时,把自己贯穿始终,把借她这本碟片的J哥写了进去,以一种怀旧的形式把人人都有的家国情怀继续延伸。段瑞
集子中的许多篇章都涉及到影片、音乐、照片、书籍,都是经过多年的社会检验,而且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作品,内容在时间和空间上与现实生活有一定距离。段瑞秋善于把这些作品的内容与自己书写的内容联系起来,让这些作品的艺术水分浸透到自己的内容中来,润泽、提升自己书写的艺术水准,同时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关照、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关照、不同心理状态下的关照。这种关照,使一些琐碎的事物、平凡的人物都成为审美过程中的一种文化符号。并且,这种文化符号是多元的,打上了鲜明的艺术烙印。
《对一个雨夜的抄写》《我不是一块结婚的料》《和谁一起听香颂》《追赶村上春树的6300米》《猜想之猜想》《吹笛少年,从秘鲁走来》《我想啜饮一种酒》《说,说爱》《史力牧老头儿的G,DAY》《内心之乱》《影迷,球迷,秘密》……都是这样的作品。
《对一个雨夜的抄写》中,村上春树是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家、文化名人。二战是世界史上空前绝后的历史事件,还有印在村上春树自己选编的碟片上那个超越国界的故事,这些元素的加入,与作者借了J哥的碟片的行为,形成了一种互相映衬的综合文化意象,在升华了这篇散文的主体意识的同时,还提升了这篇散文的艺术感染力,使这篇散文具有荡气回肠的韵味。如果没有这些元素的加入,这篇散文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意义呢?
发生在二战背景下那个故事,有一种婉约的色彩,这种色彩是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的,整篇散文最终都染上了这种耐人寻味的婉约色彩。
《我不是一块结婚的料》其实是一篇谈婚姻观念的散文,有较强的现实性与社会意义。这一类散文比较多,写作者通常会以一个人的婚姻状态,或者一个奇特的婚恋故事来阐释自己的观念,以及内心世界,往往艺术性,影响力较差。而段瑞秋这篇散文,以自己年轻时代的一次战地采访经历,和听来的一个人物故事做开头,将海明威、卡帕两位文化名人引进作品,以他们做媒介,结合自己的婚姻经历,来阐释自己的婚姻理想和爱情观念,使文章具有明显的“理趣”和浓厚的文化色彩。
卡帕是一位奔波于战场,穿梭于枪林弹雨,用相机记录战争中生命的特殊状态,并将这种特殊的生命状态向全世界人民展现的、伟大的战地记者,他勇敢、机智、自信、风趣、坚定,将职业视为事业,却又嗜赌、放纵,同时兼有脆弱和善变的双重性格。他通过自己的镜头,告诉人们战争残酷的真相。在同事把卡帕的人生讲给段瑞秋之前,伟大的作家海明威是段瑞秋的崇拜对象。多年之后,当段瑞秋买来《卡帕传》并读完之后,卡帕、海明威这两个伟大的男人,共同成了段瑞秋崇拜的偶像,同时成为她理想婚姻(或者是梦幻婚姻)的寄托。段瑞秋敢于敞开心扉的勇气是难能可贵的。
卡帕和海明威都成了这篇散文的意象,成为段瑞秋理想婚姻、爱情观念的模特。
《卡帕传》里介绍,一个叫英格丽·褒曼的美丽女人爱上了卡帕,下决心嫁给他,当英格丽·褒曼与他商讨婚姻大事时,他只是耸了耸肩膀,坦言自己不是“结婚的料” 。
这便是段瑞秋这篇散文名字的由来,按照中国传统艺术观,这叫“出典”。藉此,段瑞秋对理想婚姻与现实婚姻之间的种种矛盾,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老实说,观点不算新颖,但有卡帕“我不是一块结婚的料”这个“典”的陪衬和关照,这段文字,这种观念便有浓浓的文化色彩和超越现实的意义。
《追赶村上春树的6300米》是段瑞秋这一类型散文中线索和意象都比较单一的一篇。村上春树是一个著名作家,还是一个业余马拉松运动员和跑步爱好者。村上春树33岁时出名后,他发现每天从早到晚伏案写作,正在伤害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于是他果断地决定,开始天天跑步。从33岁到60岁的这27年间,村上春树从没间断。
段瑞秋有过多次没有成功坚持下来的跑步经历,了解了村上春树的坚持后,她砰然心动,又决定要跑步,以此维持自己的健康。于是她置办好装备,确定了路线,用汽车路码表丈量了里程,开始行动起来。为了坚持,她在意念中将村上春树拉进了自己的生活,激励自己。
在这篇散文中,村上春树已经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对生命和健康充满渴望的普通人,是段瑞秋一个心灵相通的朋友,是她生活事业的楷模,是她精神世界的领跑者。
四
散文之散是一种表象,把看似散乱的材料有机组合的,必然是这些材料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有时是内涵,有时是相似的艺术品质,有时是跨越时空的历史关照,有时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映衬……这种内在联系的多元和不确定性,正是散文的魅力所在。散文作家的能力,就在于从看似散乱的材料中,捕捉到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缜密精巧的构思,把它们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前后有序、互相关联的整体。从这个意义上讲,散文的构思尤为重要,好的散文构思就像一根隐密的金丝线,把那些不同种类的绚烂花朵有机地串连起来。它决定了这篇散文的品质,甚至于成败。
段瑞秋散文的构思十分讲究,缜密、精巧,又不墨守成规。《对一个雨夜的抄写》开头写村上春树的酒吧,酒吧里的人,酒吧里的爵士乐,接着写她向J哥借村上春树选编的歌碟,J哥打电话让她看碟片封面的故事……村上春树、爵士乐、碟片、故事,看似毫无关联,但段瑞秋找到了三者之间内含的怀旧和忧伤,以及婉约的艺术元素,然后把那些看似无关的物象组合在一起。铺排布局井然有序,段落过渡简练自然。就像一个得心应手的老木匠,榫头与榫眼对接得天衣无缝。
这篇散文结尾处:“很快,我要把这片CD还给J哥。要命的是我已经迷上了这个故事!我不想在时间里淡忘任何一个细节。哪怕一个单词。于是,我找来笔记本和笔,开始奋身抄写这个雨夜。”
这段文字特别重要,从结构上说,它就是强劲有力的“豹尾”。通常的散文在这里,总是用概括总结、抒情议论的方式来收束,而段瑞秋则采用了行为收束的方式。这种方式更艺术化,但在散文写作中特别难,收束的行为选择不好,会让人觉得牵强、别扭。但段瑞秋的“开始奋力抄写这个雨夜”是最佳选择。
遗憾的是,这段文字的后面,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段落,从结构上讲纯属多余。或许写到这里,段瑞秋还有点意犹未尽吧。“煞得住”,是对散文作者功力的一种检验。有些非说不可的活,可以调整到前面的段落。
《猜想之后猜想》写到一部在昆明拍摄的电影《李米的猜想》,一个暂时以开出租车为业的女孩在焦虑迷茫中等待和寻找忽然间消失的男友,她每天奔跑在昆明的大街小巷,甚至拿着贴满男友照片的杂志向每一位乘客询问,她计算着身边流过的每一刻,在昆明寻找了四年。这四年,她一直在猜测,男友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到她的身边;这四年,她每天合情合理地在猜想中遇见各种各样的乘客,也合情合理地在猜想中遇上了两个体内藏毒的毒贩。这篇散文同时写了段瑞秋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期间,亲眼目睹了审讯过程的一个体内藏毒的案子,案子中体内藏毒的罪犯是五个与李米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电影故事,真实的故事,顺序写来,也是够精彩的。段瑞秋没有那么写,他把萦绕在李米大脑中的“猜想”作为重要的意象,开头就用了很长一段数字强调李米无休止的猜想,然后介绍了她得到这个电影故事的过程,这部电影吸引她的因素,以及电影的故事梗概,随即一转,转到真实的故事上来了。
“电影的故事似乎就在我身边发生。有可能我就打过李米的‘的’。也有可能我曾经和任何一个毒犯擦肩而过。这样的猜想使我产生了另外的一份猜想。”
通过这段文字,以及段瑞秋的反复猜想,文章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真实故事中来了。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也就自然天成地连结在一起了。
散文的结构,并不仅只是文章的构架,它还包括文章中人与人、事与事之间的某种关照,艺术表现手段的对称、相互平衡……能够完美地把这两个故事连结在一起的,还有电影导演与段瑞秋都在关注的“人的命运和未来”,还有两个故事发生的相同地域——昆明,以及相同的文化背景。
这篇散文并没有就此打住,后面还有四个段落,占了整篇散文的四分之一篇幅,这四个段落在整篇散文中的作用是综合的、多功能的,除了明显的“阐述主体意识”外,在文章的结构上起着重要的平衡作用。电影故事,真实的故事,未来、命运、爱情感慨,三个板块,相互平衡。
《你的影城 我的影院》是结构方式看似比较平实的一篇,没有太多机巧,没有太多思谋,文章顺着思绪在流动,那些难忘的往事,娓娓道来,仿佛作者身边就端坐着几个痴迷的听众。
这篇散文在段瑞秋这本集子中是写得比较细致的一篇,也是篇幅较长、段落较多的一篇,两千八百字左右,十六个段落。这些段落前后呼应贴切自然,语言风格统一,都含有共同的事项,事项前后保持替进。读起来就像一条溪水,哗哗地在读者心灵中自然地流淌。
五
段瑞秋散文有明显的小说化倾向,形成这种倾向的原因有四个。一是她读过的小说多,小说的表现手法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二是她交往的作家多以小说见长,对她有一定影响;三是中国小说的散文化倾向拉近了段瑞秋散文与小说的距离;四是余秋雨等名家散文对段瑞秋散文的影响。
传统意义的散文,以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见长。写物,写景,写情,写事,抒发胸臆,发表议论,意境悠远,文若雅兰。而小说则以故事、情节、细节见长。故事要铺排,情节要展开,细节要用心描绘。段瑞秋的许多散文都含有这些小说元素。像小说。但她的故事没有铺排,情节没有展开,细节没有用心描绘,点到即止。是区别。
《对一个雨夜的抄写》写了村上春树开酒吧的往事;写了美国黑人士兵与一个日本女人若即若离的关系;写了“我”向J哥借CD的情节;写了“我”对那个雨夜的抄写。故事是鲜活的,情节也是曲折的,细节也是有嚼头的。但段瑞秋没有着力铺排故事,情节也没进一步展开,细节也只是交代似的一带而过。
《带我去米克斯》写的是段瑞秋和几个女友到一个年轻人聚集的摇吧玩乐的一段经历。摇吧的状况、几个四十岁左右女人与环境的不协调、段瑞秋的不适应,都做了详细的描绘,整个架构十分像小说。但段瑞秋却没有把那晚的故事铺排出来,没把种种尴尬的场面、矛盾的心理展开,也没把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细节认真写来。文章中,她最终难以接受那种狂躁氛围,受不了那种排山倒海的音乐刺激,而悄悄逃离。
《最疼最疼的耳光》是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是段瑞秋小学时的一段往事。一天下午,还懵懂的段端秋和几个女同学一起逃学,跑到一个同学家玩扑克牌,正玩得高兴,父亲找来了。父亲把她从同学家揪出来,重重地煽了她一个耳光——最疼、最疼的耳光——疼在心灵深处的耳光。故事完整,线索清晰,情节细节突出,就是一块小说的材料。但段瑞秋没按照小说的章法去写,却按照自己写散文的方法,把它写成了一篇不错的散文。
《与洋人老婆婆过招》这篇散文很有趣。段瑞秋的一个女友,远嫁英国,生了两个孩子。女友回到昆明,打电话给段瑞秋,要找她玩。女友来到段瑞秋家,两人聊得非常开心。女友给段瑞秋讲了一个自己与老婆婆因为文化差异而拌嘴的故事。故事的小说元素完整无缺,就连标题《与洋人老婆婆过招》,都有小说倾向。
小说写作——特别是传统的小说写作,往往是采用描述的方式,散文则采用叙述的方式。段瑞秋的散文里,一些内容的书写,也都采用了描述的方式,这也是她的散文小说化倾向的一个方面。《身外的事 心里的歌》《两个小人儿》《两个名字之间的女人》《酸杏子 甜杏子》《那些故事的女主角》《她卖她的衣服》《闺蜜100G》……都是这一类型的散文。
六
段瑞秋散文还有明显的影视化倾向,镜头感很强,有些段落仿佛一帧一帧的,像镜头前的画面。而且场景的转换,简练、快捷、自然,近似电影蒙太奇。电影电视除个别特殊需要外,很少使用描写镜头。段瑞秋的散文里,除简单的介绍外,也很少有详细的环境描写。
《你的影城 我的影院》中的十六个段落,就像十六帧画面,画面中的影院工作人员、电影广告牌、售票窗口、幕布、门洞、座椅、嗑瓜子吃零食的观众、黑暗中偷偷亲热的现众、摇晃着手电筒在影院里巡视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用手电照着某人的呵斥……仿佛镜头下的人物、场景,能让你感觉出镜头的推、拉、摇、移。还有,段瑞秋和女友一起在影院外面瞎逛、和女友与电影院门口卖票的女人对话、和女友买十碗豆花米线,一人吃五碗、和女友逛糕点铺,买回饼、蛋青饼、话梅糖……包括段瑞秋多年后约了朋友,又到已经变成“新建设电影世界”的“新建设电影院”看《满城尽带黄金甲》《金刚狼》,都仿佛是在摄影机、摄像机的镜头前面进行的。
《韩剧让我如此憔悴》写段瑞秋突然迷上“韩剧”的一段时日。那段时间,除了吃点东西、洗漱、写几行观影感受、小憩之外,她每天花二十小时观看韩剧。这篇散文,删除那些交代性的文字,剩下的描写,把一个追逐韩剧的,癫狂、迷乱、疲惫、憔悴的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带我去米克斯》中,从段瑞秋和朋友玛丽、的的走进摇吧开始,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镜头呈现,一帧接一帧的画面播放,这完全就是影视剧的截图。
《从发尖看我》开篇就这样:
“中午十二点。”一个大钟指针指向12的镜头。
“机场。”一个机场候机大厅的特写。
“我在出口等候来自上海的叶辛老师。”段瑞秋在机场出口人群中翘首以盼的画面。
“我举手向他示意。”段瑞秋举手示意的画面。
这些场情在段瑞秋的思维中,本身就是一幅一幅、一帧一帧的画面。这显然是段瑞秋经常看电影、看碟片产生的结果。
七
段瑞秋善于写人,她的散文每一篇都有人。散文写人通常是概括地写,通过白描,叙述,写人的性格,写人的轮廓,写人的局部,写人的内心,但不细写。
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是这种方式的典范。
段瑞秋的写法与朱自清完全不同,她的人物往往是实实在在的,具象化的。写法也介乎散文与小说之间,既不是刻画得细致如微,非常具体,也不是写得很概括,很虚,意象化。
《身外的事 心里的歌》中,米线店的老板张师,是个重情重义,明白事理,有道德底线的好人。段瑞秋把他写得很实,却又没展开。他就像一副剪纸,贴在明净的窗户玻璃上。米线店掌勺的、米线煮得很好吃的漂亮女人非常能干,勤脚快手,只是爱赌博,一有钱就赌,管不住自己。段瑞秋同样把她写得很实,也没把她展开。而两人的关系、内心世界,是通过张师的一段陈述表达的。这篇散文,把张师与那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写出来,就是篇小说。按照段瑞秋这种方法,把“我”和我的同事写进去,通过我和我的同事看到的、听到的来展现张师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的确就是一篇散文。
《红楼梦》中的贾宝王、林黛玉,《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朵,形象丰满,性格突出,跃然纸上。段瑞秋的散文也不把人写到这个份上,也不虚写,而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倒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有时反复阅读一些篇章,反而觉得非常简练。
《拉我去机场》中那位开“的士”的胖大姐,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性格直爽,啰唆,自来熟,说话无遮无拦,活生生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昆明女人跃然纸上。《替身“的哥” 》中,爱开快车的“的哥”,反复炫耀自己的车技,自己替身“的哥”的身份暴露,却哈哈大笑,不听别人劝告,还洋洋得意地说:“想开快车来找我,带你一趟你就不会开慢车了。”这种清晰度的人物形象,应该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却出现在散文中。
传统散文写作,作者会尽量把对话的内容用叙述的方式来表达,很少使用对话,更何况大篇幅写对话。段瑞秋的散文却经常有大段对话,这也是段瑞秋的一个特点,也是她的散文小说化倾向的一个佐证。她的有些散文,使用对话比小说还多,有些篇章的对话,超过文章的一半。有些按照散文写法应该通过叙述来交代的事项,她也是通过对话来完成的。
《忍耐的限度》《两个名字之间的女人》《可以死在任何地方》《难飞的南非》《与洋人老婆婆过招》都是这一类的。
余秋雨的散文也经常使用对话,这种方式写成的散文,活泼、跳跃、节奏感强,读起来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从写作方面讲,传统的中国散文,非常讲究开头的诱导性,让读者读了开头几句话,就产生继续往下读的欲望。从阅读方面讲,好的开头可以马上触动读者的心灵,吸引读者的关注力。好的散文开头,基本上决定了整篇散文的艺术风格和走向。
段瑞秋有很大一部分散文,开头短促、直接,要么交代时间地点,要么交代人物事物,要么是几句简单的对话,要么是一个简单的设问。这种方式在散文中极少见,在小说中就比较普遍。《黑夜美过白昼》《史力牧老头儿的G,DAY》《我想啜饮的一种酒》《午睡不醒》《火锅女郎YHNL》《菜市踪影》《厨房里的气象》《那些故事的主角》都这样。还不能说段瑞秋的散文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有自己的特点。
八
散文都比较讲究语言设色,追求语言的诗意化、抒情性。段瑞秋的散文语言却不一样,她惯常使用的多是短句子,语言简练、短促,有时则又婉转,注重语言内涵的灵性与理趣。
《对一个雨夜的抄写》,“酒吧,灯光,村上春树,细雨,女人,威士忌……黑人士兵,微笑,风雨衣。”她用这种简练短促的句子营造了一种气氛。“它还关于两种我已经不能戒除的毒药:文字与音乐。”这种婉转的句子,添加了起修饰作用的句子成分,染上了作者的感情色彩,增强了句子的表现力。“这样的一个雨夜,这样的一个酒吧。多少美好在那里消逝,又在瞬间得到永生。”介绍的还是开头的环境,开头的事项,语言发生了质的变化,主观的抒情性更强。前后呼应,充满灵性和理趣。特别是开头“这样的一个雨夜,这样的一个酒吧。”两个结构助词“的” ,看似多余,但删掉,读来的感觉就差了。有这两个“的”,强调了“雨夜、酒吧”两个场景。
《内心之乱》,“可是现在,要让内心有一场风暴一定不会是一点爱恨情仇就可以爆发的了。”《午睡不醒》,“午睡是可以珍惜的一种生活方式,是我们可以背叛夜晚亲近白天的勇气,是快乐地沉入时间又浮出时间的自由自在。”这不同样是婉转中充满灵性和理趣的表达吗?这样的句子让人感觉是鲜活的,有张力的,在不断延伸的,感染力极强的句子。
段瑞秋散文语言中,最出彩的往往是她在抒发胸臆、归纳事项、生发感慨的那一部分,机智、敏锐、大气,很有文采。《墙上心情》借饰物代心情,使文字充满意蕴。《红黑趣味》,“我们可以是红的热烈,也可以是黑的冷漠;可以是红的慌张,也可以是黑的镇定;可以是红的欢笑,也可以是黑的悲伤;可以是红的迷乱,也可以是黑的清醒……”文义丰富,表达婉转,文釆飞扬。
九
中国古代散文,有“雅士风范”,文人气息很浓,有人甚至将其称为“贵族化”。“雅士”们写的,多是观景、赏花、品茶、吟诗、玩物、游历、交友等闲适的生活。这种风范一直沿袭到当代。仔细分析段瑞秋的散文,与这种风范一脉相承。她的《一个女人 半个红尘中》中的一百篇散文,全部写的是观影、看碟、品茶、读书、玩物、旅游、与人交集的闲适生活。全是城市背景,即便是追忆童年往事,背景也都是城市。她把城市设定为自己的艺术世界,让情感在其中放逐,让灵魂在其中栖息,她将这个世界人格化、理想化,以此寄托自己雅致的艺术追求。
《长长的光阴短短的指甲》是这类作品中的代表作。修剪指甲这种再平凡不过的小事,我相信人人都有过体验,也很少有人用它作为写作的对象。但段瑞秋就选择了这样一个行为对象来写,并且写出了新意,写出了艺术感觉。
《木珠的神秘时尚》写她在越南得到一串“沉香木”串珠,开始与木珠结缘,从中解读深藏的文化密码,以及木珠带给她的文化的、自然的、生命的启示。
《丧志玩物》《风中有只瓷做的杯》《洒花“诱”》《红黑趣味》《时间的叶片》《孤独之杯》《六角幻象》《“壶”途》《花儿开放》《筷子夹天下》《收藏的热情》《僵硬的抹布》《红的茶 绿的茶》……都是这一类作品,而且这些作品篇篇都由小渐大,由表及里,都有些耐人寻味,都是脍炙人口的好作品。
段瑞秋能把这些琐碎写得如此精彩,是因为她在用文化的眼光审视这些琐碎,在用艺术的方式编织、打理这些琐碎。
余秋雨在谈到自己的艺术表现时说:“我的基本路子是,让自然山水直挺挺地站着,然后把自己贴附上去。于是,我身上的文化感受逗引出它们的文化蕴涵。”
这段话用来概括段瑞秋的散文创作,也是比较合适,比较贴切的。段瑞秋同样是把自己“贴附上去”的,同样是用“我身上的文化感受”逗引出写作对象的“文化蕴涵”的。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