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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幅上的身体与伤痕——由米开朗琪罗、卡拉瓦乔、凡·高的自伤画谈开去(外三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热度: 14803
王 新

  叔本华之后,西方哲学中被遗忘了两千年的身体才得以出场,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世人:容与、生发着意愿(世界本质),身体先于一切思想和语言,无可再还原。梅洛·庞蒂则进一步说,身体既非肉体,亦非灵魂,而是灵与肉互相荡漾出的具有深沉韵律回响的共在场域,只有在这个场域中,关乎人性的羞感、性感、美感,才得以卷舒开合,气韵生动。当然,这是寻常意义上大家都愿意护持的生命状态。

  可是,一个人如果选择自我伤害,自愿毁弃这种灵肉共在的韵律回响,结果会如何呢?必然是裂隙,是历险,必然遭遇无法预测的壮观,也必然难以为寻常生命状态所寻访。我们知道,在造型艺术史上,米开朗琪罗、卡拉瓦乔、凡·高都曾在画幅中,坚定地表达过这种自伤。通过他们,我们也许可以眺望一下人类在身体历险的这条路上究竟走了有多远……

一、弃世者

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像米开朗琪罗那样厌弃自己的肉体。他62岁时(也正是这个岁数,伦勃朗已经不无幽默地接受了自己的衰朽),在湿壁画《最后的审判》中,让圣巴塞罗缪——一个发愿要普度众生的殉教者——毫不留情地剥下自己的皮囊接受审判。相比达·芬奇长髯飘拂的睿智、拉斐尔清秀欣长的优雅,这副皮囊丑得真让人伤心。满脸皱纹,头发虬结,眼睛细小,鼻梁塌陷(曾被人击破),“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皱痕”(据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传》)——中国相术中的饿纹,天生命苦相。

  他当然爱美,对他这样的雕塑家来说,丑是一种奇耻大辱。你无法想象他是怎样颤抖着,从坚硬的石块里,温柔地,炽热地唤出了他渴慕的自我:大卫和摩西。他们都有一副完美的身体,在灵与肉荡漾的韵律场域中:大卫,傲岸俊美,面对巨怪哥利亚,秉持着正义的宁静;摩西,庄严如山,灿烂似火,在他伟岸的身体上大写着人类不可动摇的文明训示。

  为了趋附这些魁伟的身体,米氏动用了自己全部的灵魂激情,因为惧怕自己肉体任何委琐的玷污,于是他通过最严酷地折磨、拒斥肉体,达到趋附与救赎的目的。比如他很富有,他死后家人在他罗马寓所发现他藏有七八千金币,他在佛罗伦萨也有大批存款,而且有六七处房产和田产。可是,他只以极少的面包喝酒来支持生命。他还经常和三个助手挤在一张床上睡,因为他只有一张床。他眼睛有病,牙齿有病,头痛,心痛,却又固执不肯请医生医治。四十二岁,他已感到衰老。他早就渴望死亡,可是上帝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活了89岁。

  除此以外,他还选择经年累月超负荷的工作,达到折磨肉体的目的。在创造西斯廷壁画的四年里,他赶走了助手,独自一人缩在台架与天顶的狭窄空间里,拼命工作。由于作画长期仰头的缘故,最后壁画完成时,他描绘自己身体的“变形记”:我的胡子向着天/我的头颅向着肩/胸部像头枭/……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长了/在后背缩短了/仿佛是一张叙利亚的弓。他87岁时,有一次患感冒,还赤足工作三小时,以致昏厥倒地全身拘挛。正是由于他乐于自我折磨,所以我们发现他经常以十分的热情一再详细描写自己肉体的“老朽”:我的声音仿佛是幽闭在臭皮囊中的胡蜂……我的牙齿动摇了,有如乐器上的键盘……我的脸不啻是吓退鸟类的丑面具……在这些不厌其烦的“老朽”描叙里,他其实未必真如他所说的那么“痛苦”,通过描述不断地重复、暗示,他强化肉体自我折磨的成就感,满足感。“万千欢乐不值一单独痛苦”,他故意痛苦,是要急于摆脱这副臭“皮囊”。

  贬斥肉体,理所当然的结果是拒斥女人,米开朗琪罗没有对女人表现过一般的兴趣。他曾和一个侯爵夫人有过柏拉图式的友谊,那也只是局限在“神的领域”内。没有一个女人,成为他作品的主人公,对同时代达·芬奇、拉斐尔那些柔情脉脉的女人,他用孔武阳刚的男性躯体表达了不屑和傲慢。甚至在《最后的审判》中,圣母在耶稣强健的臂膀下,也躲闪得那样柔弱与委顺。按梅格·庞蒂的说法,性感是一种氛围,生成于灵肉共在的场域,拒斥了肉体,自然也枯竭了性感流转的温润,所以可以说,米开朗琪罗是一个最不性感的雕塑家。

  从拒斥肉体出发,以对凡尘的拒绝为归结,这个过程如此艰难,米开朗琪罗真实地领受到了痛苦与狂喜。看看六件以“囚”为题的雕塑,那些在石块中挣扎、扭曲、渴望脱身而出的躯体,那些在石块上令人心颤的历历刀凿痕,有理由相信,是米开朗琪罗执意要告诉我们,他那么坚信,这些已被牢牢圈缚的灵魂迟早要飞升……而且他的深刻之处在于醒示这一“脱身”的过程,既有因承担而来的痛苦与悲伤,也有选择了,担当了的自豪与崇高。我不知道康德在哥尼斯堡的讲台上,阐述他那不得不如此“永恒律令”时,会不会想起了米开朗琪罗……

  渴望超凡入圣,米开朗琪罗代表人,说出了这个永恒的烦恼。然而亚当伸向造物主的手,还有些萎靡(《创造亚当》),力量并未如期来临,它会来临吗……

二、眷世者

强烈的明暗对比,黑暗深邃的画面背景,莫知其来的刺眼光亮,这些习惯性的艺术表达,常常让人误以为卡拉瓦乔有米开朗琪罗式的追求。

  其实在《多疑的多马》中,卡拉瓦乔借多马的手,探入了耶稣钉穿的伤口,就是想告诉我们:相对于死而复活的奇迹,他更愿意相信可触可摸的脆弱的肉体。换句话来说,这个大脾气的流浪汉,对在凡尘中贯注光芒,如同米勒或弗里德里希,没有太多的兴趣;恰恰相反,他常常把《召唤圣马太》《以马忤斯的午餐》《圣母升天》这些西方世界里最神圣的事件,画成了隔壁邻居家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让你深信不疑。

  与米开朗琪罗相反,他把热情奉献给了迷恋自己的肉体。他的所有艺术和生活,都是通过肉体进入的。那么,他的肉体究竟走了多远呢?

  与米开朗琪罗(指《最后的审判》)一样,在《手提哥利亚人头的大卫》中,卡拉瓦乔把大卫手里血淋淋的惨伤的人头,画成了自己。如果说米氏表达了对自己皮囊厌弃的话,那么,在这里,卡拉瓦乔表达了对肉体的信任:尽管这颗头颅是那么丑陋,但他以哀伤的眼神、呼痛的大嘴和蹙紧的眉头,这些完全“属”我的方式,表达了反叛与愤怒。如果说大家都选择了大卫所代表的勇敢、正义和美,那么我就义无反顾地选择失败、丑陋和痛楚。这颗孤独而惨伤的我的头颅,饱含着喊“不”的最强劲力,侧身为生活,则挑战庸常,表现为艺术,则挑战夸饰和虚浮(当时意大利盛行令人目眩的巴洛克主义)。有意思的是,这颗瘦硬的头颅与两百年后德拉克洛瓦笔下那双丰硕的乳房(《自由引导人民》)穿越时空遥相呼应,对非人的准则(政治或文化)高声喊“不”。一切反叛,必然最先从肉体开始。

  有人也许会说,为什么不把这颗血色头颅看作肉体的自剖与反省呢?其实,在我看来,卡拉瓦乔把对肉体的凝思,更多地交给了《持一篮水果的男孩》《酒神巴库斯》和《诗琴演奏者》。这些画的主角都是一些光鲜亮丽的青春少年,但无一例外地流露出水果香般的怅惘。卡拉瓦乔精细地赋予了他们吹弹可破的肉体,而且映衬着他们的往往是鲜美的花朵和果实。看看那些汁水盈盈的葡萄,斑斓明亮的花朵,不正呼应着他们的好年龄吗?可是,那果盘中稍稍露出的渐枯的叶掌,叶掌上晃眼的蛀孔,无情地解构了这一切。这正是卡拉瓦乔画中最鲜美富丽的场景,也总氤氲着一种虚无感的原因。现在,你读懂了那些少年的眼神吗?少年的怅惘,也就是卡拉瓦乔的怅惘。

  可以补充的是,这个老让我把他跟卡萨诺瓦(一样才华横溢,一样好色)搞混的流浪汉,两次决斗,几回下狱,漂泊半生。他的肉体在生活和艺术上过于耗尽,只活了37岁。

三、隐忍者

对于身体,凡·高在画布上,表达了可贵的敬意。

  由于他苦难人生与独特画风的蛊惑,一般来说,我们往往过度地夸大了凡·高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情,而往往忽略他阿波罗式的节制,而且这是一种更隐忍的节制。日神与酒神的共在,也就是肉体与灵魂的共在,冲突又融合,两相摩荡,凡·高的画布上流润着一种极有身体感的音乐旋律。他自己就曾在给他姐姐的信中说“加强所有的色彩,能够再次获得宁静与和谐。大自然中存在着某种类似瓦格纳音乐的东西,尽管这种音乐是用庞大的交响乐器来演奏的,但它依然使人感到亲切……”

  让他最有代表性的《星月夜》来印证吧。扑面而来的是满天瓦格纳式的旋律,“旋律面临穿越无穷变调,再不返回基调的无尽风险”(梅纽因),那霍霍飞旋的绿色涡流,眼看着满天浩荡而去,可是,兀地一排丝柏耸入云天,互相阻厄,形了整个画面第一个强节奏,紧接着是尖塔、房屋、山梁,依次而来,走出一路渐行渐远的节奏。画面上:粗短的笔触,柔长的笔触,粗长的笔触……墨绿,墨黑,金黄,草绿……笔触与颜色既自成旋律,又呼应竞奏,偶尔间入一些不协和音——如卷曲的笔触、亮白的颜色——却并不妨碍交响旋律的整体涌动,行进。这哪里是画,分明是用眼睛来演奏的乐章……对于凡·高来说,在这方逼仄的画布上,疾迟涩润,黄绿青蓝,刀笔应手,节奏鲜亮,手系于心,心也随之回荡出狂热与冷峻的壮阔旋律。此时,不会再有现实中心与手的扞格,不会再有灵与肉的痛苦撕裂,身体终于向画布最完整最虔诚地交出了,沉没了……于是焦渴得以滋润,欠缺终于完满,天地之间响起一片明净的和弦。

  可以这么说,这种和弦荡漾在凡·高哪怕再灼热的画幅中,通过她,凡·高都保持了一种音乐的可贵节制。对于他这样的天才来说,一旦丧失了这种身体完整参与的韵律感,那必然意味着已步临崩溃的边缘。我们看看他1890年7月9日前最后画的《乌鸦飞舞的麦田》,如同梅耶·夏皮罗所描述的“这是三股力量,它们不再朝向外部、朝向难以企及的地平线,而是朝向持画者本身,扑面涌来”,这是力的狂暴的涌流,已经无法达成自制,形成韵律。20天以后,凡·高自杀身亡。

  现在,让我们来理解《包着绷带抽烟斗的自画像》吧。背景,一片血红,透露出他灵魂世界里业已发生的伤害,不过,他外套上的草绿、帽子上的天蓝,马上平衡了这危险的血红。包着绷带的凡·高,自持,静守,并没有我们想象的痛苦或炽烈。香烟的丝缕在脑际萦绕,映现中灵魂里流漾着的某种凝思。眼睛一反常态,蔚蓝中淌出浅浅的淡漠,这是一双真正凝视自我的冷静的眼睛。如果说,米开朗琪罗只要灵魂,卡拉瓦乔只要肉体,那么凡·高两者都要,“我岂不要凭着眷恋的痴情,带给那人生惟一的艳影”(尼采)。只是他把这抹唯一的艳影全部交给了画布,而且为了平衡这两者的矛盾,我们可以在凡·高对自伤的冷静凝视背后,看到最高的隐忍……

身体、疾病与文明

肉体破碎处,无物可存。

  这个常识,柏拉图由于个人的原因,忘记了或者说有意遮蔽了。在他看来,肉体就是莽撞的驽马,远离理念世界,不可驯顺,败坏一切。我们的肉体因此告别了灵魂,在历史的罅隙里,千年呼告漂泊浮沉。一切都要等到尼采,他真正让肉体横陈于历史和哲学,与灵魂两厢皈服,道说真理。

  尼采发现了真理,因为他被病痛折磨了一生。

  一

  1889年1月3日,都灵广场。45岁的尼采看到马夫鞭打自己的马匹,流着泪冲上去,抱住马脖子,彻底崩溃。回家后,他常常大声歌哭,猛弹钢琴,在钢琴上奏出无边火焰。作为他的照料者,他巴塞尔大学的朋友奥弗贝克说:“最近尼采思维世界的残片,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低沉声调诉说,那些短促的句子,在道说他明澈而崇高的思想。他说他是死去的上帝的继承者,整个过程在钢琴上开始,也在钢琴上结束……”

  一天后,在前往巴塞尔治疗的路上,当火车穿过一个长达35分钟黑暗的隧道,尼采和着车厢里母鸡啄食的声音,面朝黑暗,高声吟唱诗歌。尽管奥弗贝克一向认为尼采是个蹩脚的诗人,这次轮到他目瞪口呆,“喔,那是千古绝唱。”

  可见,在发疯后的一段时间里,尼采还被一种黄金般的光芒和激情所笼罩。此前六七年的时间里,他迎来了自己最酣畅淋漓的创造激情,他在1888年写给卡尔·富克思的信中说“从9月到现在,我所知道的事情比以前更辽阔,最艰难的工作也简单如游戏,我的健康像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好,感觉有无穷的才智和坚定……”此期,他创作了伟大的《查特图斯特拉如是说》,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是光 明,啊,但愿我是黑夜!但这是我的寂寞,我为光明所环绕/啊,假如我是黑暗,我是夜!我是怎样想吮吸光明的乳汁啊!……我不知道受施者的幸福,而时常梦想偷窃肯定比受施者快乐/由于我从不停止赠予,所以我贫穷;因为我看着期待的眼睛和渴求灿烂星空的夜,所以我嫉妒/……这是夜:我必须是光明!渴望暗夜者,渴望寂寞!/这是夜:我的渴望泻如清泉——我要说……”

  光明与暗夜,赐予与收受,这是尼采早年犹奥尼索斯与阿波罗心像的再现,在舒张与节制的旋律中,他迈上了天才的顶峰。然而,他一直在痛彻骨髓的疾病中:

  1875年,他31岁开始头痛,眼睛容易疲倦,身体有问题;

  1876年,请假一年;

  1879年,他说:“这一生病痛比健康时多……但愿我瞎了。这个愚蠢的愿望是我的哲学,我不该看书而我却看了,就像我不该思考却思考了一样……”

  1880年他在给迈森堡的信中说:我这一生可怕的折磨几乎没有间断,这使得我渴望一死了之。关于折磨与自我否定,过去这几年的生活使我不逊于任何时代的苦行者,尽管如此,这几年的痛苦使我灵魂更纯净光辉,我不再需要艺术或宗教才能达成这个结果。

  他一直就在这种生与死、灵与肉之间,煎熬,挣扎,那么,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呢?

  德波拉·海登在《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谜》中丝丝入扣地指出:这是梅毒。梅毒感染早期,人会出现接触部位的下疳溃疡,但即使不治疗,下疳也很快在三四周内消失,留下一个不明显的疤痕。此后进入潜伏早期,梅毒会模仿其他病症,出现头痛、咽喉痛、发低烧、出皮疹的症状,等疹子消退,似乎病症全无。一直到潜伏晚期,梅毒侵犯身体各个器官,出现梅毒瘤。值得注意的是大脑和神经系统也会受损伤,由此引起病人的惊人个性变化,甚至触发病人几近“迷狂”的幻觉和创造激情,海登引用了确凿证据,比如耶拿大学的检验记录上记载尼采阴茎上有个疤,即梅毒下疳所致;容格曾叙述尼采经常梦见自己的手指水晶般透明,可是上面坐着一直癞蛤蟆,而他必须吞下它,证明尼采于1866年左右感染了梅毒。

  显然,尼采发疯前后汹涌奔放的灵感是源于梅毒,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

  谁能现象,灵魂世界里,一场波涛汹涌的神性风暴,竟是由肉体而且是病恹恹的肉体催动。

  毫无办法,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然而终于找回了肉体,可贵的是尼采同时坚持了灵魂,典型表现是《查》诗中还有着放肆与节制的平衡:尼采既反对柏拉图的理性主义,也反对瓦格纳的感官主义。

  二

  黑格尔是生于大时代的人,他的绝对精神舒卷着磅礴的浪漫气质,自行展开,自行否定,自行回复,达到与历史的逻辑统一。在这样的历史里,鲜活的肉体绝无容身之处。

  马克思正在这里起步,作为一个饱受饥饿、有过7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父亲,他不可能不了解肉体与历史的真理:历史从来都是肉身化的历史,肉体破碎的地方,最辉煌的历史也会轰然坍塌。

  还是回到历史,回到与肉体牵连的历史,通过疾病。

  列宾有一幅非常有名的画《伊凡·雷帝杀子》,血腥而压抑,描绘了冷酷的沙皇伊凡·雷帝杀死了自己冷酷的儿子。作为第一个沙皇,据说正是他的乖戾和残暴,铸就了此后俄国冷酷的沙皇专制。

  在34岁的时候,伊凡突然变得很荒唐。一天凌晨,他和他的皇后,乘着载满珠宝的雪橇,不知所终。当贵族和主教在一个离莫斯科100英里的小村子,找到他时,他拒绝回去。最后同意回去的条件是:他有权处置任何他想处决的“叛徒”,并在克里姆林宫外驻扎一支1000人的特辖军团由他调遣。他回到莫斯科,开始了屠杀。300“特辖军团”成员在貂皮大衣和金边衣服上披上黑袍,成为修士,从晨祷到晚祷,伊凡不断来往于行刑室与修道院之间,热情高得让他几度虚脱。伊凡统治后期的日子,就是一个有关鞭刑、火焚和水煮以及各种可怕死亡方式的故事。

  此前的伊凡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主,他热爱知识,乐意与有教养的教士交往,唾弃那些不学无术的贵族。他制定了法典,部分改革了教会,并创办了学校。在与大臣商讨国务时仁慈明智,允许大家畅所欲言,接受各个阶层的谏书。传说他是俄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穷人也能面见的君主。

  如此截然相反的转变,源于梅毒,苏联时期他的遗骸被挖出,骨头上有明显的梅毒损害。可以肯定他后期的疯狂,正是梅毒晚期麻痹性痴呆的结果,俄国的历史由此改变。

  可见肉体就是这样常常以突如其来的方式,猛然中断看似宏大的历史叙事,把我们甩入一个无法寻访的裂隙,让我们遭遇偶然,心怀惊惧,要么期待拯救,要么自行沉沦,要么空诸依傍,自我承负,自我决断。如果说重要人物的肉体,以轻而易举的姿势让历史转身,那么凡夫俗子的肉体,同样在时刻不停地参与历史,尽管悄无声息,但时候一到,他就绽放真身,牵连出无法预料的结束与开始……

  “海伦,你的容颜让我坚信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拜伦热情讴歌的希腊和罗马,都毁于肉身化灾难。

  卡特赖特和比迪斯在著作《疾病改变历史》中指出,公元前430年一场瘟疫席卷了希腊,尽管时间很短,但雅典有1/3到2/3的人口死亡,更可怕的是它带来了恐慌,清明而优雅的希腊精神遽然破碎,满目疮痍。修昔底德描述此时的雅典人不再相信神律和法律,因为神无法拯救,而法律也来不及审判,都会归于死亡,所以他们终日暴食,暴饮和淫乱。

  苏格拉底正是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在民主制度下,以 281票比260票被判死刑。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为何如此贬抑肉体褒扬灵魂:肉体的败落干扰了清明的判断;而且如果灵魂不朽,那么苏格拉底饮鸩而亡给他带来的悲痛,也得以安慰“我去死,你们活着,谁好?只有上帝知道……”

  谁能料到,牵引西方文明数千年的柏拉图理性传统,竟是缘于肉身的兴发。

  三

  毋庸置疑,疾病已从负面论证了灵魂——无论(灵魂)个性、(灵魂)群性,还是历史性——从未片刻脱离肉体,现在我们得寻找一个肉体与灵魂相互信任两厢缠绵的健全身体。

  尼采在《查特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已然让身体出场:“感官和精神是工具和玩物:他们后面还站着自己,自己用感官的眼睛寻找,也用精神的耳朵聆听。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觉后面有一个强有力的主人,一个不知名的智者,它叫自己。它住在你的身体内,它就是你的身体。”

  莫里斯·梅洛-庞蒂认为身体既非灵魂,亦非肉体,而是一个灵肉共在的场域,张祥龙把这个场域描述为一个灵肉摩荡具有音乐旋律的场域。

  然而直接论证身体作为场域的存在,困难重重,梅洛-庞蒂则通过病例反证了这个场域的存在:一是幻肢症。一个右手已截肢的病人,如果你要他伸出右手,他会若无其事地伸出左手,丝毫未觉有何不妥,这说明身体共同分有某个场域。二是施奈德病例。施奈德脑部受伤后,只能完成一些机械的直线性动作,比如你命令其点火柴,尽管他很想执行这一命令,但身体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而一旦他需要抽烟或生火,他又能立刻点着火柴,这说明他的身体缺乏了超越实用性以外的灵活性,只剩一堆直线动作的组合,当然他也听不懂故事,“人们发现,病人不能把故事理解为具有节奏展开、抑扬顿挫和富有旋律的整体,而是把它当作一个记录下来的一系列事实。”可见身体绝非线性化的僵硬存在,而是一个灵活而婉转的场域,否则肉体永远只是一堆行尸走肉。

  我把这种旋律命名为婉转,它生发于肉体朝向灵魂,相拒斥而又相吸引,从而盈然转身的地方,是一种余音袅袅的婉转。看一首李清照《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袜划金钗溜,都暗示着一个怀春的肉体,只有在“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时,身体才嫣然开放,走而回首是一次婉转,回首而把嗅青梅是二度婉转,婉转的地方,青春生意盎然。

  婉转的身体才性感,完全偏向一隅,或肉体,如写生课上对象化的裸体模特;或灵魂,如教堂中仰之弥高的圣母,都不性感。

  “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性感吗?不性感;“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才性感。所以性感在古希腊弯腰着鞋、轻纱微透、波澜起伏的残破泥刻(少女)像,性感在“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显然,婉转的身体才生发着性感,羞感和美感,这些都是护持生命的最宝贵的原生品质。

  现在有许多人急着要通过“下半身写作”找回肉体,有部分人急于“以笔为旗”寻找清洁的精神,而我只想找回性感和羞感,我相信只有这样会害羞的身体,才真正温润动人。

歌声如风,自信笺响起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如果不被这样的情书打动,他究竟还能被什么打动……

  事实上当里尔克收到茨维塔耶娃的第一封信时,确实被打动得无以复加,“在读了你的来信之后,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难以忍受”,他完全被幸福的暖流覆盖,以至临终前五个月,还在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说,她的第一封信是满纸明亮的光芒,一下就把他卷入了光的中央。

  关于书信,刘小枫先生曾就卡夫卡进行讨论,他认为卡夫卡的写信是一个重大心灵事件,“是承负日常恶的基本方式之一”。人对神的背弃,导致最常见的恶就是,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对他人的牵挂与温爱,已无所住心,最终走向独我,让心灵渐然破碎。而写信这样一种事件,在某些孤独而伟大的心灵来说,则意味着对独我欠缺与破碎的思及,为爱的涌入敞开了空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的通信,看作关乎两位诗人爱与生命、信仰与歌声的重大心灵事件。

  在诸神遁隐的时代,世界的黑夜已经来临,海德格尔甚至说,黑夜已经趋近夜半,世界时代正成为完全贫困的时代,而我们对世界的觉知,还是一片冥暗,我们还没有学会爱情……

  这个时候,茨维塔耶娃给正处在黑暗年代的诗人里尔克的第一封信一开头就说“您的名字不能与当代押韵——它,无论是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反正是来自远方……”

  可以想见,这样水晶般的理解给来自远方的诗人,带来多么幸福的颤栗。

  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

  荷尔德林不无惶惑他借他在哀歌中提到的诗友海因茨之口回答:“你说,他们如同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走遍大地,用歌声寻找与醒示神圣遁走的踪迹。

  里尔克在他《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没有认清痛苦/也没有学会爱情/死亡的趋使/还不曾揭开帷幕/唯有大地上歌声如风/在颂扬,在欢呼。”虽然关于生命关于爱的真理,还在黑暗里遮蔽不显,然而诗人歌唱依然,歌唱命名着大地。

  在这里,我还是想提提古希腊神话中,那操着七弦琴叫俄耳浦斯的多情男子,他的歌声曾经令石头微笑,令冥母哭泣,他的歌声曾经挽救了他心爱的女子。

  歌唱命名着大地,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说:“您将词汇亘古以来的含义,还给了词汇,将事物亘古以来的词汇,还给了事物。”

  歌声如风,谁是风中的知音?

  茨维塔耶娃说,她在阅读里尔克的诗句时,只匆匆一瞥,“第一瞥后,我就明白了一切,然后,黑暗:空旷,然后上帝,啊多么清晰”,歌声中神圣出场,她觅到了踪迹,“关于你的书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一个高高的阶梯。我的床铺变成了云”,翘首天空,我的床铺变成了云,啊,妖一样灵魅的女子。

  诗人的歌声疏明了神圣,在朝向神圣的热切祈求中,生命得到祝福,在《拯救与逍遥》中,刘小枫先生很精彩的说:“从根本上,在祝福的生命感觉之中,不是人自己,而是上帝在祝福人的现世生命。在祝福的肯定中,爱的生命感终于成为不可摧毁的力量。”

  在这儿,我们才开始学会爱情。

  在这儿才让我们真正地走进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的爱情吧。十月革命后,诗人茨维塔耶娃因为对现实苦闷而流亡国外,先柏林,后布拉格,最后巴黎;这一年她三十四岁,此时的里尔克五十一岁,已完成了他生平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组诗《献给俄尔浦斯的十四行诗》,正离群索居,静静地走向生命的暮年。

  在不足十个月的生命时光里,里尔克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爱情,对于来自茨维塔耶娃的爱,也许出于心灵孤独的必要,他保持了优雅的节制,但毕竟掩饰不住心灵的欣悦,他为她写了一首长长的《哀歌》,诗的结尾是:“只有一条划定的路,穿过永不睡眠的旷野,通向生存的饱满”。

  他们相爱,但终生未曾相见。

  里尔克生前收到茨维塔耶娃的最后一封信(也是一张明信片)是:“亲爱的莱纳!我就在这里,你还爱我吗?”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病逝,茨维塔耶娃写了致里尔克的悼亡信,悲情但温暖。“我与你从未相信此世的相见,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是这样吗?你先我而去,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整个风景……”在轻轻啜泣的文字中,茨维塔耶娃终于把里尔克白发斑斑的头颅,轻轻抱在右肩,喃喃地说:“你,是我可爱的成年孩子……”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了孤儿”,因为里尔克的死,茨维塔耶娃引用了另一位俄罗斯诗人的这句话,这位诗人给她写了十三年的信,爱了她整整一生,他的名字叫帕斯捷尔纳克。在深爱里尔克的同时——包括深爱她具有“一种受难的美”的丈夫——茨维塔耶娃毫不怀疑自己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

  对于这样一位在贫困时代已经学会挚爱的女诗人来说,我对此也深信不疑。

背后的旷野

我坐在岸上/钓鱼/背后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我是否也应该/将自己的田地收拾好?(T·S·艾略特《荒原》)

  ——题记

  选择一个岑寂的黎明,牛背上的智者最终走进了旷野,地老天荒的旷野,那些关乎生命正面与负面的亘古讯息,大音稀声,在凛凛荒寒中唯向智者的大耳(聃:大耳)沉沉涌入……

  旷野复归阒寂与荒寒,千年以后,我们在拥挤中再一次苦苦期待,能有人像当年的智者,对旷野进行深度谛听与可能询问。只能是这样一个人,在生命正负面的碎片中,长久挣扎,冲撞,偶或也能耿拔而出,沉潜在人群以内人群以外凝神谛听一生。这个人终于出现,迟鲁而敏迅——鲁迅,他的名字几乎不可思议地隐喻了他的全部破碎命运。

  那又是一个因喧腾挤轧生命久已疲惫琐碎不堪的年代,穿过死火与寒冰的簇象,他面冷心热地让一位被弃绝的老妓女走进旷野。这位曾经的妓女现在的母亲,曾用尊严换来了女儿的生存,她这一生曾经热情地爱过。旷野上的高天厚地于是如荒海上的波涛奔涌起来,爱过了、伤过了,生命的力量最终来自自我与他人的双重弃绝,于是赤身裸体地走向旷野。“老妇人的唇齿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的所以无词的言语”(《颓败线的颤动》)。这是个有点隐晦的故事,它几乎蕴含了有关生命与旷野的全部信息:人,兽,神(非人间的),铺排在荒凉深处,一片寂静(所以无词的)。

  兽关乎野性和自由。旷野那是狼群独来独往的地方,是冷雨凄风啸傲的地方。旷野是无情的,它冷酷地折腾着野性;旷野是深情的,它一直都在试图唤醒野性,呵护野性。在凄厉已极的狼嗥中,一切都粗犷,都狂暴,都阔大……而人走出了旷野,失落了旷野,委弱而焦灼,旷野一直都在冷冷注视这群可怜而不自知的孩子。面向旷野,逼近旷野,踏入旷野,断绝牵绊,剥落伪饰,就以优美的裸体清洁的灵魂,贴近旷野,融入旷野。发散了,散就散吧,那一头散发旋舞如火,在挣脱中快意过瘾;脚破了,带血的伤口恰好能以最痛切的向度,泉涌般汲纳来自砾石、风沙以及路与旷野的全部秘密……

  人的种种不自知,很大程度上源于空洞的喧闹与拥挤。走进旷野,喧嚣消遁了,天地敞亮了,满耳满眼都是逼得人生疼的原生命音响和意象。你惊讶了,恐惧了,这时孤独卷来,把你裹卷得疲惫,无奈,绝望,逼你不得不倚着某个荒丘顿一顿神,咀嚼孤独……在这种痛苦而高贵的长久厮磨中,也许你豁然发现,生命深井的泉源向你洞开了,所有关乎爱与美、真与善的智慧,前所未有地向你汩汩流淌……你惊颤了,酣畅了,又平静了,迷蒙的眼睛终于一片明净,天地不再是那片天地。

  旷野在期待着……

  那一声惊叹,终于在满天满地挥洒的宁静与响亮中喟然破出,这是来自人心底的声音。它饱含了人重新检视自身与世界以后的全部自知与欲知,绝望和希望,以及由此而来的渺小与敬畏。在敬畏中,所有的苦难悲欣,花朵与晶露,被温柔照亮,心驯服得那么澄明与柔软,智慧的甘泉流注生命,神如期来临……我常想西越大漠的玄奘,是在大漠中遭遇了神,或是一粒沙中的神,或是一茎绿草中的神,赐予了他出尘的智慧与无边的悲悯。不是在佛国,而是在大漠,这颗饱经风尘吹打的虔诚的心,终于如愿以偿地蓄满了人、兽、神豁通的大智慧。因此浅看来旷野虽然阻绝了生命群落空间,实质上它导通了生命最深层的关乎人、兽、神的豁亮世界。

  当然,我所指的旷野,不仅是佛道的大漠,还应该是老人爱恋的大海,冰雪覆盖挂着不知何来的豹尸的乞力马扎罗山,也是过客的刺丛和乱坟岗子……只要是对生命构成极限挑战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我都认为是旷野,它们最终将逼出人们简单却艰难、焦灼也颤栗的关乎生命的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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